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的司法認定
——基于樣本的抽樣統(tǒng)計分析

■石 奎 陳鳳玲

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的司法認定
——基于樣本的抽樣統(tǒng)計分析

■石 奎 陳鳳玲

根據455個典型案例樣本抽樣進行不完全統(tǒng)計分析發(fā)現(xiàn)：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的司法推論存在推論結果難以“排除合理懷疑”的實踐困境，主要系缺乏商事思維、忽視商事特性所致，司法實踐中又具體表現(xiàn)為現(xiàn)行司法適用的認定方法、認定標準和認定過程均存在不適應商事特性的弊端?？茖W認定“非法占有目的”有賴于補強與商事思維、商事特性相適應的反證方法以及補缺與正推標準相對應的反證標準（實際是商事例外標準）等具體措施。

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司法認定；排除合理懷疑；吳英案

石 奎，西華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

陳鳳玲，西華大學人文學院。（四川成都 610039）

現(xiàn)實中，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的司法認定采用推論方法求得，但推論結果常遭學界和社會公眾詬病。如“吳英案”經過法院三次審理，均認定吳英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并判決構成集資詐騙罪，學界對此案的審理結果爭議較大。①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究竟應如何認定？這不僅讓理論研究者迷茫，也讓司法實務者陷入了困惑。本文運用樣本不完全統(tǒng)計分析法對455個典型集資詐騙案件進行統(tǒng)計分析后發(fā)現(xiàn)：推論結果難以“排除合理懷疑”是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司法認定實踐困境之集中體現(xiàn)；缺乏商事思維、忽視商事特性則是這一實踐困境長期存在的根本原因，其在司法實踐中具體體現(xiàn)為現(xiàn)有認定方法、認定標準和認定過程均存在不適應商事特性之弊；科學認定“非法占有目的”有賴于補強與商事思維、商事特性相適應的反證方法，并配合補缺與正推標準相對應的反證標準等措施。

一、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推論之實踐困境

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司法認定的困境已然呈現(xiàn)，但問題之癥結究竟在哪里，需要借助統(tǒng)計手段進行分析。因為如果沒有翔實的實證數據和資料作支撐，所獲之結論就值得懷疑。［1］本文采用SPSS數據統(tǒng)計法、個案分析法和學科交叉法，以1999年—2014年全國各地審結的455個典型集資詐騙犯罪案件裁判文書為樣本做不完全統(tǒng)計分析。統(tǒng)計分析的結果顯示：公安機關認定為集資詐騙罪，而公訴機關改變起訴罪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案件有58件 （占12.7%），如“合肥張某某案”②；公安機關認定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而公訴機關以集資詐騙罪起訴的案件有36件（占8.1%），如浙江“中寶網貸案”③；公訴機關指控犯集資詐騙罪，而辯護人主張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案件有98件 （占21.5%），如“杜益敏案”④；公訴機關指控犯集資詐騙罪，而辯護人主張無罪的案件有35件（占16.3%），如浙江“吳英案”；一審法院改變公訴機關起訴的集資詐騙罪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案件有17件 （占3.7%），如“張大強案”⑤；一審判集資詐騙罪，二審改判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案件有15件 （占3.2%），如“長春張某某案”⑥。

為了更客觀地反映因“非法占有目的”認定有無的差異對判處集資詐騙罪還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影響，筆者對455個樣本進行統(tǒng)計分析，發(fā)現(xiàn)因“非法占有目的”認定的差異，經常產生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與集資詐騙罪認定結果的意見分歧。

其一，數據顯示：投案后承認自己犯集資詐騙罪的為32件，其中迫于偵查機關壓力而投案自首的為10件，占31.3%；迫于債主追債過緊而投案自首的為8件，占25%；攜款潛逃后無路可走的為6件，占18.8%；被家人勸其自首的為5件，占15.6%；其他情形為3件。庭審前犯罪嫌疑人自首的為73件，約占16%；庭審中，被告人承認犯集資詐騙罪的為55件，約占12%；而完全不認罪的為187件 （包括既不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也不認集資詐騙罪），約占41%；部分認罪的為141件 （只承認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約占31%?？梢?，僅承認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完全不認罪的案件就達到328件，約占72%。

其二，庭審中，控辯雙方對集資詐騙罪構成要件的認定分歧點主要集中在主觀要件和客觀方面（見圖1）。從統(tǒng)計數據來看，對主觀要件存在分歧的案件約為360件，占標本案件的79%，其中因“非法占有目的”認定產生分歧的案件為282件，占62%。對犯罪主體有分歧的案件為80件，占17.5%，而分歧點主要體現(xiàn)在行為性質的界定上。在犯罪客觀方面分歧的案件為282件，占62%，其中在詐騙方法認定上的分歧較大，占62%，而對集資方式是否違法的分歧占52%。對侵犯的客體分歧不大，即使有分歧，也主要體現(xiàn)在是否侵犯了他人的財產權和國家的金融秩序上。可見，主觀要件，特別是“非法占有目的”的有無是控辯雙方的最大爭議點。

圖1 控辯雙方的爭議點

其三，司法實踐中，被告方因不服一審集資詐騙罪的認定，而提起上訴的主要理由是認為自己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見圖2）。從統(tǒng)計數據來看，總體上因“非法占有目的”存在爭議而提起上訴的案件為115件，占標本案件的25.3%。具體來看，“非法占有目的”產生分歧的案件在1999年—2014年呈逐年增加的趨勢，特別是2012年—2014年更為明顯，2012年為6件，2013年猛增到31件，2014年雖增幅減緩，但也為39件。因量刑過重而提起上訴的案件為105件，所占比例為23.1%，其發(fā)展軌跡幾乎與“非法占有目的”一致，其中2012年為7件，2013年為27件，2014年為37件。從訴訟過程來看，構成要件認定在前，量刑在后。因此，就兩者的關系來看，構成了因果聯(lián)系，即前者是因，后者是果。但就其本質而言，“非法占有目的”仍是問題的核心所在。從這個角度來看，“非法占有目的”認定是集資詐騙罪適用過程中的關鍵問題所在，也是該罪出現(xiàn)分歧的核心所在。

圖2 被告方提起上訴的主要理由

其四，從統(tǒng)計的結果來看，針對公訴機關“非法占有目的”的指控，被告方主張自己有實體性經營的為183件，占40.2%；無實體性經營的為272件，占59.8%；對集資款的去向認定被告方辯稱用于經營企業(yè)的為142件，占31.2%；用于投資領域（購買房產和黃金、珠寶等投資性產品）為90件，占19.8%；用于投機性（購買股票、債券、期貨等）支出為54件，占11.9%；用于個人外在形象包裝（購買高級轎車、美容、保健、健身等）支出為35件，占7.7%；用于高檔娛樂消費（吃飯、娛樂消費等）支出為43件，占9.5%。

綜上，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推論之困境主要體現(xiàn)如下：一是集資者大多都有實體性經營項目或以實體性經營為幌子，這就增大了司法認定的難度；二是控辯雙方主要爭訴點集中在主觀要件；三是對裁判結果是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還是集資詐騙罪分歧較大；四是現(xiàn)實中的集資詐騙案件，大多經過一審和二審甚至再審程序；五是被告方因不服一審判集資詐騙罪，而提起上訴的主要理由為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且大多上訴案件的被告人都辯稱自己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僅僅存在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行為。這樣看來，是認定為集資詐騙罪還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就成為關鍵因素。既然通過推論獲得的結果確實存在爭議，就意味著司法認定沒有達到訴訟上的“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經不起推敲和實踐的驗證。由此看來，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推論結果難以“排除合理懷疑”系司法現(xiàn)實面臨的困境。

二、實踐困境之原因

我們的研究認為，缺乏商事思維、忽視商事特性是造成實踐困境的思維層面的原因，而思維層面的原因折射到行動中，又表現(xiàn)為現(xiàn)行推論方法、推論標準和推論過程均存在不適應商事特性之弊等三個方面。

（一）思維層面原因分析

缺乏商事思維、忽視商事特性在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推論中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

一方面,刑民分離的司法習慣導致司法審判對商事行為的特性認識不足。現(xiàn)代企業(yè)的生產經營活動的長期性、效益產出的曲折性以及市場不確定的風險性等 （這些因素被認為是商事行為特性的具體表現(xiàn)）導致商事行為中經營行為難以準確定性，與“非法占有”存有交叉之處。“吳英案”中，司法機關對“未將集資款用于生產經營活動”“肆意揮霍”等行為的認定都體現(xiàn)出司法審判機關混淆了商事行為與犯罪行為的差異。

另一方面,存在以民事思維代替商事思維的傾向。部分司法人員在案件認定與裁判時并未考慮商事行為習慣的特殊性。如“吳英案”的一審庭審中，針對吳英經營的企業(yè)何時產生利潤，控辯雙方曾有一段精彩的對話。檢察官質問吳英在2006年6月-2007年2月有多少利潤產生，顯然不是商事思維。而吳英“難道我的利潤就一定要在這段時間嗎？以后就不能產生嗎？”的反詰，正是一個商人在長期的“商”實踐中獲得的商事認知和對“商”本質的詮釋。經濟學家伊查克·愛迪斯創(chuàng)立的“企業(yè)生命周期理論”將企業(yè)的發(fā)展界分為發(fā)展期、成長期、成熟期和衰退期等四個階段，同時又將企業(yè)分為了多種發(fā)展類型。⑦但不管是哪一種類型，都會經歷前3年的建設期，這個階段暫時不會考慮營利而注重投入（如廠房建設、機器設備的購買、技術人員的培訓、企業(yè)形象的宣傳、與政府相關部門的協(xié)調溝通以及相關客戶的聯(lián)絡等方面）。從現(xiàn)實經驗來看，建設期也有可能產生營利，但此時利潤的多少還受市場顯性和隱性等多重因素的影響。當然作為既無“商”身份又無“商”經歷的檢察官和法官，自然無法理解和接受吳英在庭上的辯詞。結合吳英所經營的中小微企業(yè)現(xiàn)狀，在短短的半年左右時間就能有大量盈利也就不太現(xiàn)實，因為企業(yè)無法違背投入、適應、調整和融入市場這樣一個周期性規(guī)律的制約。

通常情況下，普通人甚至司法者并不了解商事領域的“投入與產出”的特殊規(guī)律，僅憑個人日常生活的常識、簡單交易的經驗以及直觀感受來認定和判斷，那將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梢?，缺乏商事思維、忽視商事特性導致集資詐騙罪 “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偏離客觀實際，也就經不起客觀實踐的檢驗。

（二）行動層面原因分析

行動層面缺乏科學認定集資詐騙罪 “非法占有目的”的標準以及規(guī)范行為準則也導致認定結果有失偏頗。

1.推論方法（現(xiàn)實中多采用正推）忽視商事特性?！胺欠ㄕ加心康摹闭J定標準“通過整理、概括經驗事實，使分立的、多樣的事實系統(tǒng)化、同一化，從而揭示對象的那種必然性和規(guī)律性”［2］（P297）而獲得。由于歸納推理的前提是關涉?zhèn)€案或現(xiàn)象的具體命題，而揭示的本質或規(guī)律則體現(xiàn)為該類案件或現(xiàn)象的普遍性命題。因此，對個案或現(xiàn)象而言，歸納的結論只能近似或部分反映其本質。易言之，采用歸納推理之方法就可能存在僅考慮到事物的共性而忽視事物特殊性的先天性缺陷。同樣，采用該推論方法具體來認定集資詐騙罪之“非法占有目的”，就可能存在僅考慮到普通詐騙罪與集資詐騙罪的共性而忽視集資詐騙罪不同于普通詐騙罪的特殊性，而這種特殊性在某種程度上也涵攝了集資類案件所涉及的經營活動中體現(xiàn)的商事性。

進一步講，采用歸納推理這種推論方法而獲得的判斷標準既可能是對集資詐騙罪 “非法占有目的”之規(guī)律的正確反映，同時，也包含對集資詐騙罪 “非法占有目的”之規(guī)律的歪曲反映。立法者正是基于這種或然性的考量，在“非法占有目的”與推論標準之邏輯關系上，才謹慎地使用了“可以”這個帶有明顯或然性的詞語以表達兩者之間的不確定性或蓋然性。但司法現(xiàn)實中，卻存在將這一推論方法運用絕對化的傾向，將“可以認定”理解為“必須認定”。其結果是把 “非法占有目的”全程存疑或前期存疑的案件，均勉強認定為集資詐騙罪而引發(fā)社會各界廣泛詬病。

2.認定標準忽視商事特性。盡管最高人民法院先后頒布三個司法解釋，但均存在忽視商事特性之弊，難以明確認定標準和增強實踐操作。以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10解釋”）為例，分析如下：

第一項推論標準中，對集資款的用途僅局限于實體性生產領域而忽略了投資及投機性活動等商事領域同樣可以實現(xiàn)盈利的現(xiàn)實，⑧同時，將“致使集資款不能返還”與“投入到生產經營活動”之邏輯關系僅機械理解為投入、產出與盈利的單線性關系，而忽略了商事領域的投入、產出與盈利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如有的領域存在投入時間長、產出時間長以及盈利周期長的客觀實際）。

第二項推論標準中，也存在以普通民眾的思維與消費標準來理解“肆意揮霍”而忽略了商事交易中存在基于生產、經營、銷售、企業(yè)宣傳等考量而必要的高檔消費支出等特殊情形。

第三項推論標準中，將“攜帶集資款逃匿”機械理解為常見的 “非法占有目的”支配的情形，而忽略了商事領域中存在的因為放債人催債過緊而做出的過激行為 （如威脅或傷害當事人及家人的生命等）而導致的攜款逃匿的特殊情形。

第四項推論標準中，將“集資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機械理解為“非法占有目的”支配下的一般情形，而忽視了商事領域中客觀存在的將集資款投入到違法犯罪活動中而盈利并返還了集資款，或者盡管投入到違法犯罪活動中，但通過其他渠道籌措了資金而返還了集資款等特殊情形。

第五項推論標準中，將“抽逃、轉移資金、隱匿財產”機械理解為“非法占有目的”支配下的常見情形，而忽略了商事領域客觀存在的基于公司、企業(yè)（特別是上市公司）規(guī)范性要求而應付常規(guī)審檢、年度財務審計而為的暫時“抽逃、轉移資金、隱匿財產”等特殊情形。

第六七項推論標準中，除了“搞假破產、假倒閉”具有明顯的“非法占有目的”外，同樣存在基于商業(yè)交易的目的（如隱瞞違法犯罪事實、保護商業(yè)秘密等）而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特殊情形。

如果借助以上例外情形 （即反映商事特性的情形），統(tǒng)計分析得出的“經常產生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與集資詐騙罪認定結果的意見分歧”結論將不復存在，同時“吳英案”也將是另外一種判決結果。

3.單向認定過程忽視商事特性。司法現(xiàn)實中，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推論過程重指控而輕辯護的現(xiàn)象較為突出，具體表現(xiàn)為被告人的合理辯護大多未被法院采納，而且在裁判文書中對不采納的理由一般只是籠統(tǒng)地否定(“不能成立”之類)，無具體理由說明，缺乏說服力。在樣本案件的審理中，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提出定罪異議的有314件（占69%），法院采納辯護人意見的卻只有16件（僅占3.5%）。

以“吳英案”中涉及“非法占有目的”認定的焦點問題之一“集資款是否用于生產經營活動”為例作進一步的實證分析。在二審庭審中，控辯雙方圍繞該問題進行了激烈爭辯。檢方認為，吳英成立本色集團等多家企業(yè)就是為了實施集資詐騙，公司成立后沒有實際生產經營，而是被用做詐騙工具。［3］（P147）針對檢方的指控，吳英在自辯環(huán)節(jié)首先對自己的經營狀況 （“何時開店、投資多少、有多少員工、何時在何地向何人借錢多少、還了多少”等）進行了詳細陳述并列舉了相關證據進行佐證。同時針對檢方提出的“公司成立后沒有實際生產經營”的指控，吳英以“免費洗車”為例做出具體說明。［3］（P61）可以看出，洗車服務作為第三產業(yè)中特殊的服務類項目，雖然不能直接生產出社會需要的有形產品，但提供了社會需要的服務，且與廣告宣傳、后續(xù)性產品維護與保養(yǎng)等相結合，形成了商業(yè)服務鏈條，顯然應界定為商事經營的范疇。

對于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推論之實踐困境及其形成之因，部分學者也做了大量探索，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主要有 “綜合反推法”［4］“主客觀結合法”［5］“九種聯(lián)系法”［6］等。這些研究把各種主、客觀現(xiàn)象聯(lián)系起來推論“非法占有目的”無疑值得肯定，但存在的共同問題是重視肯定性事實而忽視肯定性事實背后可能存在的特殊情形，將適用標準絕對化。具體到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認定研究而言，除個別學者對個別問題的研究外，忽視商事領域特殊性，同時在認定方法、認定標準和認定過程中忽視特殊情形的舊貌沒有根本改變，對于“非法占有目的”推論隱憂存在的根本原因還未真正觸及。［7］

三、實踐困境之應對

考慮到現(xiàn)行司法存在忽視商事特性的弊端，破解實踐困境的有效辦法就要補強與商事思維、商事特性相適應的反證方法，并補缺與正推標準相對應的反證標準。

（一）補強反證方法

推論主要體現(xiàn)為演繹性推理，具體包括肯定性推論與否定性推論。就“非法占有目的”司法認定而言，“假如視肯定性推論為正推 （即提出指控），視否定性推論為反證(即借助商事特性來進行否定)”［8］，要確?！胺欠ㄕ加心康摹闭J定“排除合理懷疑”，需要將正推與反證結合。易言之，與其說正推是指控犯罪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那么反證就是要借助商事特性來排除犯罪行為人的“非法占有目的”，以驗證正推的可靠性。在反證方法運用中，該如何貫徹商事思維，關照商事特性呢？我們認為，有以下幾個關節(jié)點需要重點把握。

其一，要重點把握商人和商事行為的特殊性。在當今的商事社會中，商人以商為業(yè)，以利為本；商人熟悉商業(yè)規(guī)律，善于把握商業(yè)機會。對于商人，現(xiàn)實中易與商事主體相混淆。在商法中，商事主體是指，參加商事法律關系的人，但不僅僅是指商人。任何一個商事法律關系的發(fā)生至少需要兩個主體參加，但并非要求所有主體都以營利為目的?？梢姡倘瞬⒎桥c商事主體畫等號，商人以營業(yè)的形式從事商行為與非商人依法從事商行為有區(qū)別，這是在實踐中需要特別把握的關節(jié)點。

其二，尊重商人自治。在現(xiàn)代商事活動中，商業(yè)行為往往與商事創(chuàng)新緊密相連。在這種情況下，商業(yè)創(chuàng)新與“合法經營”的法治要求之間非但不矛盾，還相得益彰。“合法經營”理念指導下的商事創(chuàng)新，體現(xiàn)為只要法律沒有禁止的，都可以大膽行為。但“法無禁止即可為”并不是絕對的，而是具體的、有條件的，該法則還隱含另一層涵義，即“法有禁止不能為”?，F(xiàn)實中，商業(yè)發(fā)展中存在假借創(chuàng)新之名行違法犯罪之實的現(xiàn)象，這讓監(jiān)管者真假難辨。對于在現(xiàn)有法律框架內的商事創(chuàng)新，我們既鼓勵又提倡。但對于形式創(chuàng)新但實質違法犯罪的行為，必須堅決打擊和懲處。商事領域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必須是實質性的創(chuàng)新并且是在法律確定的范圍內的創(chuàng)新，對于越過法律紅線的行為，必須依據相關法律法規(guī)特別是刑法予以規(guī)制，唯此，才能確保實質創(chuàng)新的健康發(fā)展。

其三，慎用清算，確保商事企業(yè)的成立與維持。［9］（P71）企業(yè)與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密切相關，企業(yè)的存在是市場賴以發(fā)展的基礎?，F(xiàn)實中，面對企業(yè)的破產與解散清算，無論是政府部門還是司法機關都需要貫徹企業(yè)維持的思維，既要考慮到一個企業(yè)消失對市場經濟的影響，也要考慮對企業(yè)職工、對社會就業(yè)帶來的負擔。在“吳英案”中，當吳英被逮捕的同時，當地政府完全不顧這些企業(yè)股份制的性質和其旗下1000多名員工的生存問題，隨即終止了吳英所屬企業(yè)的正常經營活動并開展清產核資。筆者認為這不僅未貫徹企業(yè)維持的思維，也是對《破產法》立法原意的違背。

對商事思維的探索，并非要刻意制造商法的特殊，而是要發(fā)現(xiàn)和尊重商法的特殊性。而這種特殊性對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認定而言，將是十分關鍵和重要的。

（二）補缺反證標準

補缺反證標準，就是以商事特性為依據，對那些能夠引起“合理懷疑”的特殊情形給予足夠重視，技術上通過反證予以排除。鑒于“2010解釋”確定的認定標準都是正推標準，可借助商事思維，構建相應的反證標準。

第一項認定標準，如果出現(xiàn)了非預見原因而致使集資款不能或者暫時不能返還的，就不宜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吳英案”中的林衛(wèi)平不是用于生產經營而是非法集資后放貸給吳英牟利，當吳英出現(xiàn)了非預見性的經營風險而“崩盤”致“集資款”無法返還時,法院沒有認定林衛(wèi)平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而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定罪量刑。因此，對那些因為經營或者市場原因暫時不能返還集資款的，可以不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另外，在生產經營中，如果存在長線投資等情形 （即經過較長時間的資金投入才能產生效益），就不能僅僅以短時間內“未返還集資款”的客觀結果就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第二項認定標準，如果具備其他返還集資款的實力基礎，僅僅遭遇非預見性原因導致集資款不能返還的，就不宜對“非法占有目的”進行認定。比如集資前就已經營實體企業(yè)，并且效益較為穩(wěn)定，也具有返還集資款的經濟能力，但是為了經營的需要而將集資款用于如高檔娛樂消費（但有合理限度的消費），如購買珠寶、黃金首飾、高檔轎車、豪華辦公場所等特殊情形，后來因為實體企業(yè)遭遇重大變故而停止生產，致使集資款不能返還的，就不宜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第三項認定標準，如果攜帶集資款逃匿是因為出資人非法追債而招致行為人或其家人受到嚴重人身安全威脅的情形，不宜輕率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而應根據攜款多少再行分析。

第四項認定標準，盡管將集資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但已經返還的，不宜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另外，客觀上將集資款確實用于違法犯罪，但具有明顯的返還集資款預期的，也不宜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如具有賺錢后返還集資款預期而將集資款用于操縱證券市場犯罪的情形，但因為案發(fā)而被凍結或沒收資金而不能遂愿，也不宜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第五項認定標準，如果“抽逃、轉移資金、隱匿財產”是基于幫助合作企業(yè)、從事其他更加有利可圖的營利活動或者應付財務年審等特定目的，不宜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F(xiàn)實中，在經營資金短缺的形勢下故意拖延使用集資款的情況可謂屢見不鮮。

第六七項認定標準，如果“隱匿、銷毀賬目”“拒不交代資金去向”是基于防止商業(yè)秘密泄露、隱瞞違法犯罪，或是融資難而故意延期占用資金等目的，不宜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有了上述的反證方法與反推標準，“非法占有目的”認定勢必更能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被告人的辯護權勢必得到更好保障。因此，對于實踐中引起“合理懷疑”的特殊情形，依據商事思維，通過反證標準進行排除“非法占有目的”，就能確保推論結論的可靠性。

注釋：

①“吳英案”經過法院三次審理，均認定吳英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并判決構成集資詐騙罪。這引發(fā)了社會民眾和學界廣泛詬病，至今沒有停止。

②趙某某于2012年7月19日因涉嫌集資詐騙罪被執(zhí)行逮捕。公安機關的起訴意見書指控被告人趙某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認定為集資詐騙罪。而經過律師努力，該案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提起公訴。

③2014年1月2日，衢州市公安局對中寶投資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周輝以涉嫌吸收公眾存款犯罪立案偵查。2015年6月25日進行第一次庭審，法庭上，衢州市人民檢察院以被告人周輝涉嫌犯集資詐騙罪提起公訴。

④浙江省麗水市人民檢察院以集資詐騙罪對杜益敏提起公訴，而在法庭審理中，杜益敏及其辯護人均主張主觀上沒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其行為符合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特征。

⑤成都市人民檢察院以被告人張大強涉嫌集資詐騙罪提起公訴。而張大強等人提出其不構成集資詐騙罪的辯解意見。經法院審理，認定被告人張大強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

⑥被告人張某某一審以集資詐騙的罪名被判處11年有期徒刑。二審時，辯護人根據其代辦員的身份和地位，針對集資詐騙的犯罪構成，提出了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辯護意見，被二審法院采納，得到改判。

⑦依據伊查克·愛迪斯的“企業(yè)生命周期理論”，無論是何種企業(yè)類型，都遵循相同或相似的發(fā)展階段：上升期（3年）→高峰期（3年）→平穩(wěn)期（3年）→低潮期（3年）。

⑧如股市行情看好時，短期投入大量資金，完全可能實現(xiàn)盈利。還如在房地產市場形勢較好時，投資商品房及商鋪也存在盈利的可能。

［1］劉廣三，楊厚瑞.我國犯罪原因研究的現(xiàn)狀與困境［J］.法學論壇，2007，（2）.

［2］夏甄陶.認識論引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3］萬茵.吳英：億萬富姐的罪與罰［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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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古加錦.如何認定金融詐騙罪的非法占有目的［J］.法律適用，2013，（11）.

［7］石奎,胡啟忠.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推論隱憂之克服［J］.社會科學研究，2015，（6）.

［8］胡啟忠.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認定標準的局限與完善［J］.法治研究，2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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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 煒】

D924.3

A

1004－518X（2016）04－0170-0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非法集資刑法應對的理論與實踐研究”（13BFX063）、西華大學2015年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刑事案例教學方法的創(chuàng)新范式：樣本抽樣不完全統(tǒng)計分析法運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