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忽暮，人間白頭

梧語

春花夏月，一晌貪歡。

天色漸暮，屋外也退去燥熱，她在門前縫補衣服，房前柳樹上的蟬還叫個沒完，房檐下的燕子斜斜從她身邊掠過，轉眼間便被天空隱去蹤跡，不一會兒又飛回窩里。三月江南春雨，四月清明播種，五月池塘新荷，而這些只有她一人欣賞。

他不在身邊，他的信倒是隔三岔五便會過來，在望不到盡頭的蒼涼古道上，一人一馬揚鞭飛塵，留下的卻是他在宣紙上的字正方圓。都是瑣碎小事，可字里行間掩不住對她的掛念。

她總在閑來無事時拆開來看，仿佛這樣就能更靠近他一點，令她莫名覺得心安，甚至開始計算他們夫妻團圓的日期。于是那幾年他寫給她的信被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后又被妥帖地收在一個小盒中安放好。

他外出為官，可仕途并不暢達。他正直無私，卻不討上位者喜歡，官位一貶再貶，任地也越加偏僻。他自顧不暇，于是她干脆離開，轉身回了家鄉，幫他侍弄老宅，順便也在這兒等他。蹉跎時光嗎？沒關系，他們之前有漫長的相守，之后也還有許久。閨中寂寞嗎？沒關系，一張信紙，一杯清茶，便是一個午后。

初秋，汴州兵亂。其時韓愈在幾千里外的任上，聽聞消息后當場失控。圍入城中的叛軍會做出怎樣的舉動？而他的結發妻子離他千里萬里為他照顧家里，可還安好？遙遙相望寄相思，他徹夜難眠，心急如焚。

而彼時的她正跟著逃命的百姓奔跑，身后無數追兵，她頭腦空白，手腳卻一刻不敢停下。求生是本能，見他亦是她的信念。

動蕩的歲月，連驛站的快馬也幫不了他們。數月擔驚受怕，音書全無。韓愈甚至在寫給徒弟的信中提及此事，他真是太怕了，怕失去她，甚至在此之前從未想過一別，竟可能陰陽兩隔，再見也許再不相見！幸而她沒事，亂兵走后，她又回到家鄉。而他對她的關心更甚從前。他寫信給她，甚至在流傳的詩歌中也常見到她的影子。在他心中，她是賢惠的妻，幫他打理家庭瑣事，毫無怨言。

而她也的確如此，獨自撫養幼子，照顧老人，將歲月埋葬在柴米油鹽的煙火中，無怨無悔。庭院的椅子，漸長的菜苗，兒女們的打鬧與嬉笑，構成了她生活的全部主調。

她定是想過的，一別兩難見。她知道他有才華，是個胸有丘壑的男兒，可若無施展機會，他定終日庸碌，她也要隨他蹉跎。他若一朝富貴，春風得意，會否忘記遠在他鄉的糟糠之妻。可她還是愿意相信，相信他的感情不會敗給時間。無論曾經花前月下，他為她作詩描眉，還是后來他屢屢遭貶，將家庭瑣事放在她一人肩上，她都愿意與他并肩承擔。

而他也不曾忘記糟糠之妻。幾年后，韓愈得皇帝賞識，調回京師，馬上派人將她從老家接來。他落魄，她陪伴，他顯貴，她享樂，幾年相離終換來長久廝守。她成了高門大府的女主人，卻沒有絲毫架子，依然保持著從前的作風。外人在時，她煮好新茶，親自迎送，大方得體，為人稱道。關上房門，她亦體貼他的難處。

人生后來的幾十年里，韓愈宦海沉浮，起起落落，而她始終相隨左右，便是擔驚受怕亦無怨無悔。她不懂朝堂上的家國天下，可只要是他的選擇，她都支持，他便是她的天。

某年外任，他外出私訪時偶遇一窮苦農戶，女主人生病臥床不起，他隨即派人為其買藥煎煮，她得知后，便前來為女子洗衣擦拭。她雖懂得不多，卻和他一樣善良。無論身處高位低位、順時逆境，都在旁人困境時施予善意，哪怕只是簞食瓢飲，卻在最需要的時候給人最大幫助，而她自己亦心懷感恩。

能同他一起，一家人和和美美，長樂無憂，便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恩賜。因為有他，歲月把她變成一個幸福的女子，讓她在時光里陪他一起慢慢變老。

她一共為他養育了八個兒女，子女漸漸長大，承歡膝下，她的臉上漸有了皺紋，不敵年輕貌美的女子，卻總掛著溫煦和善的笑。

夏天天色將暮，一家人在后院的樹下納涼，晚風習習，他們的孩子依次圍坐在身邊，稍大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背誦白日讀過的經書，書聲瑯瑯，她抬眼但見孩子眉宇間的神情與他分毫不差。冬日里白雪皚皚，屋內燒著通紅的炭火，紅燭更是將屋子照得通明，一家人圍坐桌前，熱熱鬧鬧吃著晚飯，偶爾他會為她講白日發生的趣聞，而她會在他面前的碗里添一勺熱湯。

長相廝守白頭老，與君相守一朝歡。

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活剪影便是一段段煙火人間，串聯在一起便詮釋了一個叫愛情的詞。平淡如水，她陪他過得有滋有味，惹人艷羨。仕途不順，大起大落，她陪他寵辱不驚，疾風苦雨也甘之如飴。

他是唐代杰出的文學家韓愈，而她是他的結發妻子盧氏，三十而立，他與她結為夫婦，伉儷情深，一生轉眼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