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瑜彥
如今選擇當演員的人,
出道前都要先做好當無腳鳥的準備,
左小青深諳這個真理,
一面為著對家的綿綿眷念躊躇,
一面又為自己的小目標握緊拳頭堅定著。
她把自己比喻成一列總是轟隆隆往前駛的火車,
心卻時刻拴在孩子的一日三餐和微小瑣事上,
因此每抵達一個里程碑,
她心里就會為自己高揚一曲歡快的鳴笛,
期望離家又近一尺。
見過左小青的人,都會從她身上讀到一個字:仙。臉龐剔透,走起路來神氣飄然,仿佛剛從清晨深林中穿過,披了一身朝露。她是小青,但很多人卻記得她演過的一版白素貞,總是一縷白衣飛梭游走在人世間,大概比起聰明伶俐、率性果敢的青蛇妹妹,明眸善睞、巧笑倩兮的白娘子更適合她。有粉絲在五年后回味此劇,截了很多白娘子或蹙眉或笑語的圖記念她,左小青轉過來自己珍藏著,留上一句:喜歡。
但左小青也不會為了維護“仙樣兒”而一成不變,當角色需要落地時,她絲毫不含糊,可以在《中國式離婚》里飾演心無城府又不失機敏的娟子,在現代情感劇《苦咖啡》演繹職場女魔頭葉欣,抽空還在《人在囧途》客串飾演了經典的賢妻良母“美麗”。她不畏懼觸碰生活中真實的疼痛與喜悅,特別于她這樣一個早期在花樣體操里磨礪八年,光榮退役的國家運動員而言,腰、肩、脖子上都曾負傷無數,也曾有眾星拱辰般的榮耀,人間百味已先行嘗過不少。
從運動員到演員,這一場急劇的轉型,在左小青看來本已是無跡可尋的奇跡。雖說運動員心底都好強,但對于十多歲便站上過世界級舞臺的人,往后的榮譽便不是萬分必要的事。最近的左小青與林永健拍完《幸福照相館》后,便暫時停了接戲,開始嘗試放空自己,去做更多喜歡的事情,比如排練幾個喜歡的節目,在家逗逗小孩。盡管依然有不少劇組找上門來,但左小青不愛刻板形象,對某種年代劇的創作欲望在逐漸喪失。“都是一些諸如賢妻良母或者知性的角色,而且大多是重復的題材,我就不太想接了。我在期待一些跟我性格有反差的人設。”她心底給這一類角色下了一個“限”,如果沒有新鮮的活泉能沖破它,她便默默給自己來一場清空。
丟失童年的運動員
要與左小青談起童年時代是不容易的,因為她說“幾近沒有”。可能是與“運動員”仨字特別有緣分,念小學時,明明體育不算好的左小青,因著不錯的身材比例,總是有運動競技項目順藤摸瓜找來,無論她躲在哪,它們總能拐著彎兒找到她,舞蹈、武術、跳水、游泳,都曾與她一步之遙。“爸媽想了又想,覺得跳水和游泳都太危險,武術又太苦了,芭蕾又怕把我的腳練壞了,就一直在拒絕。”不久后,左小青在校門口又被藝術體操隊的人逮著了,她半推半就地去觀賞了一下前輩的表演,一看就看愣了。九歲的小姑娘實在難以抗拒滿堂彩帶飛舞、熱烈奔放的“美”,當場指著那些嫵媚多姿、裊裊婷婷的動作執意要學。
只是左小青沒想到,一個決定,就讓自己丟失了童年。從省隊到國家隊,她早早就開始了運動員“食堂—宿舍—訓練館”三點一線的枯燥生活,每天早上五六點起來“出晨功”,然后持續一整天汗流浹背的訓練,晚上九點多就在刺耳的號子聲中拉上被子睡覺,領隊挨門挨戶查房,不允許熬夜,是嚴格的軍事化管理。十多歲的年紀都愛玩,但左小青回憶起來完全想不到苦中作樂的時刻,“那會兒全是苦,作樂的時間都沒有。要是哪天提早結束訓練了,或者哪天運動量少一些,我們就會有油然而生的幸福感。”
競技場上的教練,也是見慣了這些孩子的苦樣子,已經沒有多少雞血可打,只能持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嚴厲,但又能讓運動員如同信仰般堅信——“不練,哪來的成績?”最終還是全憑運動員自身的意志力。左小青小時候特別怕魚,教練覺得這個膽量成不了大事,就嚴苛地罰她在水池里一圈圈地走,讓魚一直跟著她游;后來害怕平衡木,就罰她一直站在平衡木上。為了讓腳背好看,教練在她們的腳下墊磚,自己踩在上面,硬生生壓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受的折磨多了,小隊員們也慢慢開始對自己動手,為了練柔韌度,左小青睡覺時把腿綁在床頭,一宿下來,差點“殘疾”。
后來在身上各處留下的新傷舊患,都烙成了一路奮戰的徽章。每一天的訓練幾乎都是超負荷的,但最痛苦的還是對食欲的控制。在隊里每天都要稱體重,超過身高比例規定的一兩,就罰跑十圈,有一次左小青不小心超了6兩,于是在下午的大艷陽里跑了四個小時,跑到后面運動鞋都脫了,磨出了兩個血泡。
母親在邊上看著她跑,一邊看一邊哭。后來她一直問左小青,還要練下去嗎?小青在那刻猶豫了很久,對于一個又戀家又愛哭的人來說,在外面多折騰一分都是煎熬。但從她后來5次全國錦標賽冠軍、法國邀請賽和朝鮮邀請賽冠軍、四大洲體操錦標賽冠軍、世錦賽第6名等成績來看,那次的思慮并沒有打敗她,左小青留住了自己的倔性子。“小時候會想為什么這么苦,但現在看就不會覺得遺憾。榮譽都得過了,運動員吃苦耐勞的精神也從小培訓出來了,這個是財富。”
八字腳走來的轉變
1993年,左小青從體操隊退役,一下子從70斤漲到120斤。經歷了長達八年的克制,食欲突然得到全盤釋放,左小青自嘲為“肌肉變肥肉,橫著長”。幸好她那時就長得高挑,套上個棉襖,就是臉蛋顯得圓潤了些,特別可愛。
運動員退役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里,都會經歷一段自我尋找的迷茫,有人甘愿回到熟悉的訓練場,教育新生代,看她們趟自己趟過的苦水,但更多人是絞盡腦汁思索,在脫下被嚴格定制的運動生涯后,還能成就怎樣的自己。左小青就是屬于后者。回到家后,她完全不知道要干嘛,父親就帶著她上京,參觀各大院校,看看女兒喜歡什么。
左小青終歸是個幸運的人,這一去,就找到了另一個出演的舞臺。她碰巧隨父親的一個朋友去《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拍攝片場玩。這是姜文第一次執導的電影,講述文化大革命時期一群紅衛兵小青年的成長故事,對時代的思考深邃,姜文還因此片被美譽為斯科塞斯靈魂附體。就是這樣一部后來被稱為90年代最偉大的電影之一的作品,恰恰就被左小青碰上了。姜文在眾多圍觀群眾中一眼看中她,力邀她來客串一個角色,懵懵懂懂的左小青就這樣走到鏡頭前,獻出了她青澀的熒幕處女作。
當時還鬧了一出有趣的玩笑,因為左小青長年累月地練體操,走路時“八字腳”很厲害,特別是緊張時怎樣也改不過來,電影中有一段下樓梯的戲,姜文來來回回拍了十遍,把他惹急了,沖著左小青喊:“你到底會不會走路啊?怎么總像個小鴨子,撇著八字腳。”但無論姜文怎么教,左小青還是邁著鴨子的步伐“噠噠噠”下來了,最后姜文只能無奈苦笑,“不用改了,小女孩是什么樣就什么樣吧。”
于那個電影中龐大的時代主題而言,左小青所飾演的“張佳梅”不過是曇花一現的角色,但對于她自身,卻是一個關鍵性的轉變。她從此發現了一個比體操更好玩的事,于是在姜文的慫恿下,左小青隨著陶虹、夏雨、耿樂一波人去考了電影學院。
一旦認定了一件事,左小青就有同齡人難以匹敵的剛性,“從前當運動員是早起早睡,身體疲憊;現在是早起晚睡,身心疲憊。”從北影畢業后,她努力鍛造另一個自己,在片場上發揮著運動員般的拼搏精神,常常在演完一場情緒波動較大的戲后,旁人會發現她渾身都在發抖。2004年,她因電視劇《中國式離婚》娟子一角而被觀眾所熟知,后在電視劇《大約在冬季》里斬獲2010年華鼎獎最佳女演員獎,前段時間更憑借《于無聲處》里對馮舒雅的完美演繹,首次入圍金鷹獎視后,用十余年的時間,贏得眾望所歸的掌聲。
心有猛虎,細煉角色
讓左小青選一種動物來形容自己,她猶豫了蠻久,琢磨著自己“表里不一”的矛盾,“我的外表可能像小兔子般溫順,但實則內心可能藏著老虎或獅子一類的猛獸。”觀眾看她演柔情似水的角兒多了,大概也忘了她運動員出身的剛強本性,但她飾演的每一個角色中,都有一種只屬于她的、“青青河邊草”般的堅韌勁兒,還透著一股機靈。私底下的她,還出乎眾人意料地喜歡看美國災難片、驚悚片、懸疑片,“總好奇后面有什么正在發生。”
由此可見,這個仙女般的姑娘內心里,還潛伏著一顆極其好動的靈魂。碰巧在前段時間,左小青接了一個能讓她深切感受到這種“雙面性”的古裝戲——《柜中美人》。這個角色的設定讓她從開拍到殺青都興致盎然,她在里面飾演一位善良正義的前朝妃子,但后來被一只九尾狐上身,性情大變,需要一人分飾兩角,左小青也就需要在兩個角色之間跳進跳出,入戲之際有時候也會直犯糊涂,“兩個角色有點混亂,我有時候會問,導演我現在是狐貍還是秋妃?”
距離上次拍古裝戲已經過去六年光景了,左小青又開始重新感受這種“說話拿腔拿調、坐的時候得一直端著”的感覺,但她不愿意為演戲這件事附上五花八門的名義,只希望當自己在鏡頭前時,就能把戲完成得“準確”。不過她也害怕會因此使拙勁,如果覺得戲的高度沒達到,她就會一遍遍地重來。經受過演戲的艱辛,左小青偶爾看自己的舊劇會被感動哭,并覺得自己飾演的角色“已經長在身體里”。
有時候左小青也會感慨,現在電視熒屏上盡是小鮮肉與小鮮花,會讓她開始摸不準自己的定位。“以同齡去與她們搭戲不太可能,演他們的爸媽又太大了。哈哈。”但與其迷惑,不如多為家奮力一把,作為巨蟹座的左小青,家才是她唯一最眷念的地方。她數次數落自己,其實內心深處特別向往在家里宅著,陪著爸媽,陪著可愛的小女兒,但是選擇了演員這個職業,就把自己活成了火車,身不由己地往前面跑。只能祈愿這列火車永遠指向家的方向,無論怎樣加速奔騰,停駐之地,便是最溫暖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