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杰

在政府三令五查之下,長江荊州段的砂石偷采依然屢禁不止。砂石的過度開采,會影響河堤,加劇洪水危害。
11月25日18點17分,夜色已經籠罩了長江江面,在距離荊州長江大橋上游不到兩公里的地方,3艘燈火通明的鏈條挖斗式采砂船正全力奮戰,岸邊可以清楚地聽到船上傳來“哐哐哐”的聲音。
忽然,江面上的光線暗了下來,《中國新聞周刊》發現其中一艘工程船好像關掉了幾盞燈。察覺到可能已經被采砂船上的人發現,記者所乘坐的車的司機張峰(化名)立即倒車、掉頭、踩油門加速,快速離開江邊,駛出荊州。
這是《中國新聞周刊》在荊州河段看到的偷采砂石現場。這些采砂船選擇在夜里開工,是因為在長江上采砂石屬于非法行為。實際上,長江禁采已經有14年之久。自1980年代后期開始,由于砂石暴利,長江干流河道亂采濫挖江沙現象曾十分嚴重,甚至造成局部河段河勢惡化、水上事故頻發。在政府出臺禁采令之后,今天有人依然頂風作案、屢查不止。
在駛離荊州的路上,張峰解釋說,如此小心謹慎,是因為自己并非本地人,又開了一輛外地牌照的車——堤壩附近沒有村民居住,亦非風景區,在一眾大卡車聚集的沙石場邊上,外地私家車逗留太久顯得過于顯眼。據了解,這里的偷采隊伍組織嚴密,人員構成復雜。為防止暗訪檢查,附近路口都有人和車把守,如果在荊州地盤被這些人發現,再被他們堵上路口,后果難以設想。
實際上,就在11月23日至25日,長江水利委員會砂管局局長帶領檢查組剛剛檢查了宜昌、荊州、咸寧市的河道采砂管理工作。據知情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兩天工程船便停止了作業,在修船。
為治理采砂亂象,2001年10月10日,國務院頒布《長江河道采砂管理條例》(以下簡稱《條例》),規定對長江采砂實行采砂許可制度,由當地省、市政府水行政主管部門審批發放,同時還限制了采砂的地區、時間段、年度采砂量以及可采區采砂船的數量,開始建立正常采砂的管理秩序。
根據《條例》,湖北省制定了2011—2015年的長江干流河道采砂規劃,規定荊州江段均不可采砂。舊規劃雖然已于去年到期,但新規劃尚未出臺,因此目前依然沿用舊規劃。
然而,這里的河段并沒有因此平靜下來。據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長江荊州段從2005年就開始有違規采砂的現象,近幾年由于市場需求旺盛,這個情況更加猖獗。暗訪當天晚上,記者看到,在從江邊通往堤岸的一條小路兩邊,有兩個砂石場,路上行駛著一輛輛暗紅色中型卡車,車斗里裝滿了貨物,用油布蓋住。張峰介紹說,這些都是運砂車,選擇夜間行動,是因為它們都超載,要等到路政部門下班后才能運貨。和它們擦肩而過時,在明亮的汽車大燈下,記者看到卡車身后揚起了一米多高的塵土。
在堤壩上,記者能一眼認出江面中央有三艘大型采砂石的工程船。采砂石需要光線,船上開了很多盞燈,因此,它們與周邊其他船只最大的不同,就是非常亮。
業內人士把這種工程船叫做采石船,顧名思義是專門用來挖石頭的船。它可以一邊用挖斗采掘,一邊對挖出來的不同尺寸的砂石進行分離精選。船上三條輸送帶,將砂石按照大小分別輸送到三條貨船上——離堤岸最近的工程船兩側,已經停靠了三條貨船。據陪同記者暗訪的知情人士判斷,目前已經快裝滿的貨船上是大于7毫米的石頭,產量最高,價錢最貴。另一側的兩條船上分別是1-3毫米的砂和3-7毫米的砂石。記者拍照時,距離晚上5點開工才過去1個小時10分鐘左右,但根據照片顯示,其中一條貨船已經堆放了10堆石頭。
上述知情人士給記者算了一筆賬,這艘船每小時產量大概有3000噸砂石,每噸平均價格是5塊錢,一小時毛收入為1.5萬。減去貨船替換的時間以及工資和油耗,每晚工作10小時,一天的凈收入保守估計就有10萬。一艘工程船價值1800萬到2000萬左右,如果無人監管,半年左右就可以收回成本。
這位業內人士所在的城市江段,砂石的質量和產量并不如荊州這邊好,地方政府對采砂的監管也比荊州市嚴格。他曾打聽到,荊州地區大概有19艘采砂工程船。這些船東和當地有勢力的人成立了一個偷采組織,“偷采體系相當嚴密”。如果有外來船想加入,必須在他們指定的地點采掘。采上來砂石后還要被組織抽取一定費用。
11月28日下午,記者再次來到荊州長江大橋上游岸邊。這些工程船沒有開工,但依舊停在江中央,與之前看到的位置沒有變化。
恰逢周末,堤岸的人多了起來。張峰換了輛本地牌照的汽車,再次駛過堤壩。記者此時才發現,這里不止有兩個砂石廠——順著長江北岸放眼望去,有兩公里左右的距離,都連著堆放小山一樣的、已經被分類好的砂堆和石堆,許多條灰色石料生產線的鐵架子橫在空中,甚至有的被搭到了岸邊。據內行人介紹,這里的一堆砂最少也在5000噸左右,大的有1萬噸,石頭則更重。
記者發現,荊州長江河段的采砂點不止這一處。距這片砂場11公里的李埠鎮沿江村河段,即長江與江漢運河的交界處,也有5艘工程船,船上架起的鏈斗很容易識別,有的停靠在對岸江邊,有的停在江中央。在它們旁邊,就停靠著一艘印著中國海事字樣的辦公船與一艘運河管理船,也就是說,這些采砂工程船就在政府管理部門的眼皮子底下作業。根據航運業內人士介紹,從這里再往長江上游1公里左右,江面上也有五六條采砂工程船。不過,最近幾天,這些船并沒有開工采砂。
沿江村子里的幾位村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都知道江上有很多船在采砂,近幾年晚上經常能聽到它們工作的聲音,“一開始覺得很吵,現在也習慣了。”沿江村村民世代靠種地為生,這些工程船他們并不認識,也沒有見到有政府的人來管。
當記者再折回荊州長江大橋,已是天黑。三艘工程船又已開工,刺眼的船燈倒映在平靜的江面上,煞是醒目。
對于砂石偷采,荊州政府也并非完全沒有作為。根據荊江水利局的公告,11月17日晚7點,長江禁采專項整治行動總指揮郭磊從荊州二郎磯碼頭登船沿江而上,對荊州區長江大橋至陳家灣17.2公里江段進行了巡查檢查。另據荊州市水政監察支隊消息,荊州區政府在11月15日的會議上表態,要成立聯合整治指揮部,從11月18日至25日,盡最大努力協調各部門,對本地工程船舶集中停靠監管,對外地工程船舶全部強行驅離處境,對所有“三無”小型吸砂船發現一艘拆除一艘;對查獲的非法采運砂船舶按照《條例》規定,從嚴從重處罰,絕不姑息。
然而,荊州的這些措施看起來收效并不大。長江荊州段已禁止采砂多年,仍有工程船在江上作業,江邊砂場堆滿了砂石。就此問題,《中國新聞周刊》致電荊州市水利局砂管處處長李美玉,但他回應“在外地出差開會不方便回答問題”,拒絕了采訪。
荊州市水利局水政監察支隊隊長張衛軍在電話里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說,湖北河道采砂實行地方行政首長負責制,采砂管理是荊州各區具體負責,可以肯定的是,整個荊州江段都沒有可采區。對于記者見到的采砂工程船,他表示,自己兩個月前剛剛調到這個崗位,并不了解情況。至于砂場堆積的砂石,他解釋說,有些砂并不是從他們的河段采掘的,而是從下游可采區比如洞庭湖運來的。對砂石的供需矛盾,是他們治理采砂的難處。一邊是禁采,一邊是需求大,荊州地區基礎設施建設、高速公路比較多,又沒有其他替代資源。被問及政府部門是否對這些砂場砂石的來源進行監管時,他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謹慎地反問,“有人跟你反映過什么問題嗎?”
據了解,湖北禁砂以后,采砂工程船都被政府監管起來。這些船東為了生存,往往轉而承接政府每年的疏浚工程。同樣都是采砂石,但疏浚項目有具體的范圍、工作時間與開采量。枝江市市水政監察大隊大隊長陳春來介紹說,在湖北地區,如果是政府許可的疏浚項目,必須在江邊樹立此類公示牌,“這是湖北水利廳統一下發的,要求現場監管必須得規范,所以設立公示牌。”但是,在荊州地區有工程船的河段,記者在周邊并未發現有此類牌子,也并未發現周邊有執法船巡視。

11月25日傍晚,湖北荊州長江大橋上游江面上正在作業的采砂船。
其實不僅僅是荊州,偷采砂石在長江流域普遍存在。
2015年7月,《半月談》記者發現在洞庭湖主航道、湖洲中、蘆葦蕩里,采砂船隨處可見。清華大學水利水電工程系教授周建軍剛從洞庭湖回來,他發現目前當地的采砂船仍然“絡繹不絕、川流不息”。湖南省岳陽市水務局在今年11月15日晚上發現,三江口航道以北有三艘采砂船正在作業。
除此之外,《中國新聞周刊》梳理相關報道發現,安徽、江西等個別重點江段也有偷采現象。2015年10月,有網友在天涯論壇上發帖稱,在重慶的長江河段,有采石船在江中央非法作業,產生連綿不斷的巨大噪音,無人監管。實際上,政府部門對此并非一無所知。據公開信息,從2016年7月20日起,長江海事局已經開展了為期三個月的“雷霆行動”,專門治理包括非法采砂在內的整個長江干線水上交通違法行為。
周建軍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解釋說,長江的砂主要是從上游來的,但是三峽和上游一系列的水庫把砂都攔截了。“目前從上游下來的砂只有2000萬到3000萬噸,且由于砂的品質不合要求不可能拿來做建材。所以現在宜昌以下的河段采砂,都是在挖長江的老底,這樣下去,長江就會被刨得一塌糊涂。”
據枝江市從事航運的船東介紹,長江枝江河段已經沒有砂可采了,因此在其下游的荊江河段砂石就成了“稀缺資源”。
長江航務管理局法規處謝晰清在《關于設立非法采砂罪的立法構想》一文中指出了非法采砂的危害。河砂是緩沖河道水流、涵養水源、保護堤防與河岸的重要屏障,非法采砂帶來的河砂資源無序開采,加劇了河水尤其是洪水對河岸的沖刷,導致河床嚴重下切,河堤被掏空,一旦汛期較大洪水來臨,脆弱的防洪工程就有被沖決的危險,嚴重危及兩岸居民安全,損毀農田,導致水土流失。在一些中小河流,非法采砂造成河灘地植被破壞,河道涵養水源的能力大幅度下降,主河道缺水甚至斷流,同時影響河道生態系統的平衡,帶來生態環境的惡化,同時破壞航道危及航行安全。另外,非法采砂者為了逃避打擊,甚至會引誘公職人員參股,從而滋生腐敗等。
2013年7月,四川發生暴雨和水患災害,成都、德陽、阿壩、綿陽等地至少19座大橋垮塌。專家認為,這次災難的主要原因就是四川河大量無序采砂,許多采砂企業在采砂后于河道中留下坑、槽,使水流紊亂,加劇了河水沖刷,甚至一些加固河床的沙石也被采走,導致河床更易被掏空。
“采砂會改變河勢。長江上的很多大堤,其實離主干流很遠,在大堤與干流之間有大片灘涂作為緩沖防護帶。大堤是土做的,水一沖就不管用了,需要淺灘,甚至還需要樹和植被來起防護作用。但這情況非法采砂的人不會知道,他們會覺得采砂離大堤很遠,怎么能算破壞堤防呢?但挖了之后,一些灘地就會垮了,會讓河道的主干流靠近堤防。所以非法采砂帶來的最大危害,就是破壞堤防,加劇洪水帶來的危害。”周建軍解釋說。他提到的河勢,是指河道水流的平面形式及發展趨勢,包括河道水流動力軸線的位置、走向以及河彎、岸線和沙洲、心灘等分布與變化的趨勢。
一粒砂從被采砂船從長江河床挖出以后,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經過分類、銷售,被運往建筑工地,最終成為混凝土的骨料。什么是骨料?水泥用水攪拌后,成稀糊狀,如果不加骨料就沒辦法成型,也就沒辦法使用。加入砂,就大大增強了混凝土的硬度,所以它在建筑中是非常重要的原料。王大明從事航道運輸工作有30多年,在他看來,國家在2001年開始禁止采砂之后,砂少了,供不應求,自然價格抬升。另外,近些年房地產與城市基建的大規模發展致使砂石需求激增,使很多人為牟利不惜違反國家政策法規鋌而走險。
周建軍認為,在長江砂石減少的同時,應當優化砂石資源的利用。“消費觀念、減量、不同地方的不同用途,我們都沒有想過如何去優化。沒有優化的一個很重要原因是,我們河里挖的砂,特別是非法采的砂太便宜,人們不會在意砂從哪兒來的。說到底,這是市場管理或者說資源管理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