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不到大霧之美（組詩）

● 朱周斌，1977年生，文學博士，四川外國語大學中文系教授。出版學術專著《懷疑中的接受：張恨水小說中的現代日常生活》《比較詩學視野下的蕭綱研究》及《張恨水作品中的鄉村與城市》。曾以筆名周斌發表詩歌數百首，參加詩刊社第21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對于蘋果的一種說法》《偎依集》。

死 者

那里不是黑暗，不是巖石和流水

它在我們的語言之外，呼吸之外

當我們的目光變暗，肉體變輕

我們將會突然明白？

而他們依然活著，保留著對前世的回憶

他們建造好了房子，把頭探出窗外

等待我們在某個清晨或者黃昏到來

死亡是怎樣到來的

在沒有人的街道上，

夜晚不僅僅由近而遠，

而且由遠而近。

他瞪大了眼睛，

握緊了蘋果中較小的那一個。

那輛車子在靜悄悄里開著。

它靜悄悄，靜悄悄

地駛近。

他忘記了，他手中的蘋果

一直想要長成一棵蘋果樹。

“有時候我們莫名其妙……”

有時候我們莫名其妙地需要一把樂器，

而且最好是竹子做的。

秋天，那只沉重的梨子

內心裝滿了三個季節的雨水。

有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喜歡

工地上轟鳴的機器，

仿佛它是穿透一切的力量。和鐵一樣威嚴，

和鐵一樣始終保持距離，

和鐵一樣讓人感到結實。

但更多時候我們更加喜歡

那種夢中的柔軟，

沙灘的柔軟，哲學結論的柔軟

以及初戀的少女在記憶深處的柔軟。

剩下來的事物都是靜態的事物：

在干凈的木桌子上，在四方形的畫框中，

在一片葉子落下時精心設計的線條里。

那時侯我感到自己象那棵不說話的樹

有些喜歡上了就要到來的冬天。

帝國手記之三

霧里的水仙花和水里的水仙花

有什么不同？

他無意識地抖動雙腿，也許是它自己

模仿他童年在池塘邊捉進茶杯里的蝌蚪

他的家長老了，但是家長制沒有老

他不反對家長

也不反對家長制

一個人自己也老了的時候

往往這樣

喜歡陽臺，喜歡陽臺上的水仙花

即使是貓叫，把他引回廳內，引向

街道，引向商場和辦公室

他也要穿過成群的鴿子，和鳥

穿過滿小區遛的各種花色的狗

回到他家的家中

給陽臺上的花仔細地澆水

仿佛它們是他父親種的莊稼

是他兒時在原野上點燃的火苗

不允許它被伙伴和風熄滅

哀悼日，或永壽者

長尾熊擺著尾巴到河邊了。

長柄菇冒著雨長出來了。

大大的玻璃鏡里住著

一群帝國的遺孤。

他們全都七歲或者十三歲。

火焰不但是冷的，而且是硬的。

它們挺立，因為它們

靜靜站在深淵里。

深淵在生長，它們也跟著生長。

我以上所寫，不過是他們作業本上

病句的摘抄。

我多想他們能把錯誤

再漫不經心地重復一遍，再一遍。

因此，飛蛾將輕而易舉

穿過布滿燈、睡眠、公主和國王的宮殿；

竹子長出了一棵，一棵，又一棵。

它們還不滿足，到秋天了還在想辦法

再長出一棵。

這不過是森林史極小的

一部分。

森林本身也不過是某物極小的

一部分。

包括水中的魚、天上的鳥、空氣中

無名的微生物。

包括滾下山的巨石和碎石

以及擦著它們飛出去的我們。

《米沃什詩選》：一本來自何浩的書

——為宗保而作

火車沒有重量

正如云。

天空還要彎多久

才不會再彎下去。

在所有的城市中

合肥離我有多近？

那些留在故鄉的書

已無人閱讀。

像藏身于葉子里的水

無聲奔跑。

更多的時候，它們擦肩而過

各自散步。

一直進入秋天或黃昏深處。

廣大的秋天

帶來沒有云的黃昏。

讓一個孩子住在

風輕輕吹拂著的村莊：

那全世界的中心。

棋局，或給曉新

她在練習術語

練習落子的棋藝

她在復習孤獨

她渾然不知道真理

像水一樣

越來越少，也像

真相，熱衷于將自己永遠隱藏

她甚至沒有察覺

夜色已深

深到了黎明的時辰

深到了瓶子緊閉的瓶頸

它馬上就要彈開

使寧靜的瓶身

確保于它毫無意義的光滑

她毫不理會

這充滿曲折故事的句法

她不會想起

順手拿起她年少時的吉他

為自己唱一首溫柔的歌

但在思想的寂靜處

古代城市的閶門外

此刻早已無人徘徊

也沒有誰發出

歸來的消息

只有她像并未意識到春天將近的燕子

或是度過了一個冬天的葉子

在盡心布置兒童初學的棋局中放任時間消逝

我看見一個孤獨的人

我看見一個孤獨的人打開他自己

孤獨的人擁有

不太多的霧

霧結為露，露結為霜，結為冰

細小的冰塊，近于樹枝上的雪花

我看見冬天在過去的一天

閃著細小的光芒

你輕輕移動石塊

你輕輕移動石塊

在夜里

黑色的石塊無聲。

來自不同星星的你

沒有忘掉旅程

卻忘掉了歸程。

你使石頭

浮動著。

它讓你想起星星。

你也在漂。

你喜歡想

一顆你不在其上的星辰。

突然，那些無聲滑行的船

突然，那些無聲滑行的船，

機器轟鳴。

不知道多少顆細小的雨

匯成粗大的雨，

流經生銹的落水管打在我臉上。

江水廣闊，江岸無盡。

但它們是在想開始的時候就開始了，

又會在該結束的地方結束。

有些東西，總會在時間靜止的地方等你，

有些，隱匿于城市深處，雖觸手

也不可及。

如果可以，我愿不必登高

也會想起你。

不必遠遠從一座城市，再回到這座

雨和江拉長了燈光的城市。

仿佛，這顆打濕我臉的雨，

包含了眾多不曾消散的雨滴。

中秋前夜小賦

他彈了彈月光。

回形的，旋轉的，靜靜

運動著的月光。

流轉理論中的宇宙，

和爆炸理論中的宇宙，

以及平行理論中的宇宙，

哪一個宇宙

才是你和我度過這一生的宇宙？

哎，天空再大地球再圓

月光也有被松針刺破的時候。

雨水濕漉漉地流過

（它太濕了，濕得沒有身體）

它們空出來的地方。

那兒，會長出你和他的幼苗，

也會直接長出一棵樹，

還會長出善變的雨

閃爍不定的回憶以及以及一平方光年的

孤獨與深秋。

你在找我嗎

你在找我嗎？

我不在花園里

花園一直在變遷之中

秦朝的花園

就已和漢代的花園有所不同

更無論魏晉南北朝了

月亮高高地掛在那里

眼里看著這些

令它學會了放棄潔白無瑕

陷入了陰晴圓缺之中

聽吧，小提琴

在和流水相互交換著身子

駿馬沖散了羊群

青石板路

攪亂了安謐的天空

一陣慌張之后

湖水和春天的草

變得更清澈了

它們在安靜地等待花開花落

等待月亮重新從東山升起

像它第一次照臨地球那樣

掛在秋天充滿琴聲的花園上

如果你轉身

如果你轉身，

你會迎面看見我。

你會看見，

樹也在開花。

風吹碎了云朵。

你知道，總有一天

屬于海的，

也會被天空收掉。

但是，也有一些東西會屹立。

或者，它本身就是圓的。

像所有我們觸手可及的星星。

我們看不到大霧之美

——和兒子在路上相和戲作

綠葉有繁盛之美，

枯枝有蕭瑟之美。

小路有溫馨之美，

滑梯有玩耍之美。

風有風的輕柔之美。

但是，兒子，今天

大霧茫茫，

我們看不到大霧之美。

花園賦

他說：你是一座很小的花園，

使花開得安靜。

從今天起，我要擴大它，增加一些

建筑，讓它現出蒼穹型。

實際上，那不過是巨大的圓柱

和圓錐的組合體。

不要問我為什么如此。

我正在過橋。

橋直得讓人比風快。

只是到最后，才露出

它的急彎。

這種無意義的幾何學，

要有了色彩才有意思。

所以我才學習園丁，將公園

建在動蕩不安的年代。

也許這樣，會使敵人的心，

也在勝利的時候，

突然懂得柔軟或傷感。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