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偉
這個世界一定是有輪回的。
下了整季雨,上次這樣濕漉漉過了一季的梅雨,還是自己高中時代。住在山邊新小區,從早到晚都是雨聲,大雨、小雨,一眼看出窗外,窗臺上的水花與世界盡頭的水花連成一片。每到中午上學前,樓下的同屆男生總會有一盞雨傘來接,極瘦,無論如何都不起眼的同屆男生,有時候我奇怪怎么會有那么脆生生的女孩喜歡上他?女生在雨水中喊另一個同學的名字,那是來接他的暗號,就那樣整整喊了兩年。許久后聽說他們理所當然結婚了,一聲聲喊另一個同學的名字,成就了他們自己的愛情。那年還不是我女朋友的她就站在我家廚房里,小心看窗下自己的同班同學等同班同學,也回頭看她身后的我,笑笑說我們讓他們先走吧。
那時候的梅雨干凈異常,只有青梅氣息,沒有半點雜質,加上自己從來喜歡雨天,太陽稍微大點都怕自己羽毛被烤焦的那種喜歡下雨。可后來城中漸漸莫名炎熱,連人的火氣也莫不是如此。地球變暖已經是小朋友都耳熟能詳的常識,至于為什么炎熱,大家才不要究根問底。反正地球爆炸大家誰也跑不掉的中國式豁達自如,反而干脆加倍作踐環境,人人都有為世界變成大火爐出一份力的熱情,連個別梅雨季陽光也火辣辣,有些夏季里干脆滾油辣椒那般光景。偶然抬頭看雨山,八月里竟然滿山皆焦,無風葉自飄落,真是恍如火焰山般氣焰騰騰,就是沒地兒去借芭蕉扇。那種太陽直讓我想起童年,樓前樓后小伙伴們約了一同去江邊山上玩。午后夏天大太陽里說走就走,成群結隊,大人們一點也不擔心,不聞不問由我們去。世界單純透明,就那樣一頭大汗一鼓作氣爬上山腰。眼前忽然就陽光燦爛,小半個山洼里竟然滿滿都是癩癩葡萄那種野生果實,鮮黃,翠綠,晃得讓人睜不開眼。掰開來吃,滿山坡黃皮紅籽的清甜,山洼里有會兒只有風聲,還有一片小子們啃果實的咔嚓。
玩夠了,黃書包里帶幾個癩癩葡萄回去,捧給外婆看,外婆就歡喜得緊,也不知道是看見新鮮果子,還是看見她孫子快活跑進家門。
天天見,天天生活在一起,以為今生今世永遠不分離的外婆,忽然也就像山坡間燦爛陽光那樣在閃爍中退去山的另一邊消失了,她的離去,對我而言真是世界盡頭。
又過幾年,眾口一詞喊了許多年的地球變暖,結果變成不僅沒有再變熱,反而有了些小冰河期開始的味道。季節里滿城大風簡直如同抄了夏天的底。從來只有兩季的城中忽然便規規矩矩有了四季分明。梅雨季也是一反常態,標標準準定時落雨,不一會雨停,中午樹葉間隙里薄薄透過斑駁陽光,路邊上了年紀的花白胡子環衛工收了掃把,在雨停的那會云淡風輕中想休息一下。我看他努力在小垃圾三輪車斗里想找個稍微舒服一點的躺法,那個裝垃圾的車斗,就是他權作床的地方。陽光像金粉一樣在他白頭發白胡子間微爍,他無聲嘆一口氣,不無滿足選好姿勢慢慢閉上眼睛,在慢車道邊的車水馬龍里閉上雙眼。我忽然想,即使如他這般艱難徘徊,但對生活,他也沒有放棄體會雨停的那一秒。我想他和每個人一樣,也一定有過美妙的人生瞬間,洞房花燭、莊稼豐收、孩子出生……他年輕時候也一樣對自己的未來有過美好憧憬,即使今天他蜷縮在垃圾車里只想閉眼寧靜躲開這個世界,但我從他翹起的白胡子里一樣可以看見單純,還有疲憊。
這是不是就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命運?
午后晴雨微風中,你不會認為那一分鐘垃圾車里是骯臟的,太陽的晶瑩透澈和環衛老人死亡一般的平坦安靜中,風都不想襲擾他沉浸在他自己的回憶中。
我想,每個人其實都有自己的人生頂峰,有的人會在山頂上站很久,有的人翻過去也就翻過去了,還有些人,一生無事無非,甚至無善無惡,不過是一種生存狀態而已。昨天陽光還透過教室玻璃窗照在自己臉上,轉眼頭發就變少了,白發就變多了,走路慢了,腿腳痛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原地起跳都能摸到籃板的少年了。離了婚的女同學在銀行偶然遇見我,不無澀然說,你過得還算是穩的,和同學結婚,就好像一輩子生活在那間教室里,只是沒了班主任。
時間真是最快的流逝物質。
一九九一年大水,長江漫上來滿滿漲到輪渡邊,等過江的時候,記憶里只有人山人海和江邊的稻草堆,就那樣看轟隆隆江水沖下去,其實沖掉的,滿滿全是歲月,只是當年自己根本看不出來。
當年的梅雨季,沒有手機,沒有網絡,寫一段心里話都要通過郵票走上一周,閱讀自然成了生活中重要的事情。再或者,便是走去外婆那里和外婆說說話。一輩子為子女的外婆愛喝茉莉花茶,雨氣中花茶分外輕香。茶香、外婆的氣息、窗外的雨氣是最令我舒適的感覺,今天再也找不全。外婆總對我微微笑,我一輩子沒見過外婆嚎啕過,最難熬的時候,她也只是靜靜哭,坐在陽臺邊緣,靜靜用手帕擦拭眼角。那是我童年記憶里最害怕的時刻,無聲無息,外婆為我不知道的原因落淚。即使在自然災害的那幾年,老家人一窩蜂涌進城里來吃外公的口糧,外婆和母親反而落得沒吃的,只有下鄉回娘家,母親說在南京城傍晚大風落葉和一個拉板車送人的就地起價和滿城空無一人中,外婆哀愁,但也沒有流過淚。在城中和鄉下的輾轉往復中,稍稍安定的半個月里,老家就來了信,說外婆的爹娘餓到恐怕就要走了,外公想盡辦法弄了兩塊面包,千真萬確,是面包。外婆趕著歸去,趕在外婆爹娘雙雙咽氣前彼此對望了一眼。
外婆的爹娘還是餓著走的,什么也咽不下去,只是目光迷離看著眼前兩塊面包,一人一塊的續命面包,目光迷離看著閨女進門,怎么也不肯咽,虛弱到只能用手背推還給外婆,眼里帶著對這個世界的不舍,在外婆懷里咽了兩口水離開……
他們要把那兩塊面包留給趕來的女兒,她還有孩子呢……
老家人說外婆不聲不響哭了整夜,老家人之所以還記得這事,是因為外婆懷里的那兩塊面包。
“天下都餓得不行?!蓖馄藕髞砬穆晫ξ艺f。那時外婆家住在老四區,后面還有哪個單位的食堂,人餓極了,就有外來人夜里去偷食堂里的東西吃,抓住過兩回小偷,頭一次給綁在樹上用皮帶打,食堂那些管理員打累了才走開,人還奄奄一息綁在樹上。附近鄰居偷偷上去給喂了口水。后來放了人,人就爬著走了。再后來夜里食堂又翻進去小偷,又給當場捉了,關里面打,外面人聽咣嘰咣嘰就像打狗一樣,剛開始還聽見里面嚷兩聲,后來連聲音都沒了,左鄰右舍翻來覆去一宿睡不著,擔心著那賊,只為口糧食的賊。天麻麻亮有人看見那小偷給放了,自己爬出來,爬不多遠就死在路邊,尸首很快被人拾掇走。街坊們好久對那些食堂的人一陣恨。有人就悄悄啐在食堂門口,恨恨說遲早有牛頭馬面算這個賬!而即使在那個年代,外面再混的袖章小子丫頭,回去被爹娘甩鞋底抽,倒也沒誰敢還嘴。“文攻武衛”喊兩嗓子一溜煙跑了拉倒,大凡人心里還有桿秤,有簡樸的道義承擔,那不是喊口號可以簡單抹殺的。當然,那個歲月也造就一些頭戴竹盔手執長矛死不回頭的,一直遺害到今天還是好人必須失敗的場面,但外婆那些個梅雨季節,也還是好人多的年代。不像今天,你走在馬路上,總覺得身邊全是動物世界里的惡狠狠目光,不像當年,在馬路上哭一聲,都還有幾個大媽大嬸上來問寒問暖。
東西是少,但那時人心沒丟,錢買不到很多東西,道理你就買不到。今天物質極大豐富,可都張牙舞爪,有時好像還真保護不了自己,回頭看才知道人心寶貴。
外婆窗口的番石榴花中,我一度以為這樣的成長,日子一定長久。天下最善良的外婆,天下最愛我的外婆,一定會永遠在窗口等我。就像一年雨后,外婆忽然下午里便靠在窗邊看,小姨莫名其妙問外婆看啥呢?外婆心神不寧回答說怕是我要回來,上師范的小姨就笑,說他在省城,離放假還有一周呢,沒信沒電話說這個禮拜回家。外婆答不上話來,就悶悶地在窗邊看著,小姨下了樓,從正上樓的我身邊走過才驚覺真是我回來了,低頭背著包上樓的我根本沒看四周,在省里待了許久,自己瘦到小姨一眼沒認出來我。
外婆沒說話,只是歡喜的用手直拍胸口,她說起午后就睡不著,耳邊只是我噔噔的腳步聲往回趕。
醬油雞蛋炒飯,一大碗。過了長江我哪兒也不去,只直直往外婆那里趕,吃飽了和外婆說了好久話,晚上自己走到雨山那一頭,女同學正在廚房里灌熱水,一眼看見外面,就走出來目不轉睛凝視我。
“你回來啦?”她淡淡問。
女同學后來戴了我的婚戒。外婆卻離開我在另一個人間。沒有一天不想念她,后來有一天忽然明白了,外婆一定也不喜歡我經常不開心,而無論如何,我和她都一定會再見面,她還會在一場雨水里笑著等我走來。
梅雨便愈發清澈。
葉面滴答聲中,看世事變遷,忽然感覺手里又少了一絲重量,回頭看,女兒長大了,自己掙脫了我牽她的手,躍躍欲飛,回頭對我一笑中,真能看到當年自己的影子。便也牽掛她,長大了,可就要面對許多事情,不再是那個累了就摟住我腿要抱的孩子了。前段日子聽她自顧自唱著歌玩:“路口等著你有我和你的單車,微涼的傍晚有你陪著我,晚霞再美不及你眼眸的顏色。”妻子聽了半天,忽然就對女兒說,這歌唱得不就是你爸和我嗎……
……一段時間里同學聚會非常盛行,大部分女同學也往往帶了孩子同去,孩子們都是初高中年紀,比我們當年還要大上歲把的模樣。席上家長們老一套的八卦,紛紛討論最熱門的話題,眾口一詞批判早戀,把眾多危害條條說來,孩子們只是默默聽,偶爾皺皺眉頭表示不耐煩,直到一個女同學突然醒悟過來對妻子說:“早戀有什么不好?你看你!”
孩子們真歡欣鼓舞了一會,女兒也笑,話題自然就進行不下去。
多年前,云南舞臺上,鳳冠霞帔的京劇女伶在粉扇后露出半張俏臉,低柔一聲:真是羨煞旁人……紅紅的舞臺燈光下,臺下的飲食男女中有幾人等得到一場從小到大的白頭偕老?桃花流水不出人間,云影苔痕自成歲月里,青梅竹馬,到底是不小心唱的哪一出?
回家孩子興趣盎然追問,看她粉嫩臉龐帶著滿滿稚氣,不由在心里嘆一口氣,這個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叵測人心?葉下聞蟬,孩子你要挑最平淡無味的問題來刨根問底,這叫我從何說起?
有過這輩子的青梅竹馬,是不是下輩子還想在一起?女兒問。我和妻同時搖頭,不要了吧,下輩子不要你們口中的青梅竹馬了??磁畠貉壑泄饷⒑鋈话档艘幌拢鋵?,這個問題哪里僅僅有關愛情?我們每一個人,在千世萬世輪回中,能夠在一起的只有今生。下輩子?哪怕人海中面對面,也不會再認出彼此,哪里可能重來青梅竹馬幾十年?如果有選擇,寧愿下輩子再做你的父親,你還是我的女兒!但我知道,來生,我們再也不會相見相識。
而今生今世,時間也快到足以秒殺一切人生。
當年春天,漫天青草氣息,在野外瘋夠了的我和她將風箏丟在藍天里,頂著一頭大太陽回家。背著她就像背著云朵,甚至感覺不出來有什么重量,只有頸后她均勻的呼吸。窄窄田埂上迎面騎來中年人,擦肩而過時,他重重吐出一句:“豬八戒背媳婦!三天新鮮!”愣住一般回頭看他,紅黑臉膛,三十多歲的精壯鄉下漢子,全身透著吃苦耐勞,卻在晴陽下忽然扭頭透出一股平和。“腳扭了?要不要送?”他粗聲粗氣問,“離馬路還遠著呢?虧你們這對小夫妻!”
和女兒一樣的年紀里被大人這樣說,簡直呆掉??諝饫锶切奶蛯ξ磥淼钠谠S。
而這就像在昨天,手指上還有風箏線勒的印子,發梢還有青草的香氣,只是瞬間頭上白發盛開。
上學放學,下雨天晴。我從上海帶回來絕對大包的大白兔奶糖,包在報紙里遞給她,后來她說她真是發愁,只好整包藏起來,每天吃一兩顆,整整吃了半年多?!肮室庾呓?,想讓你聞聞我口中大白兔的味道,可你個傻大個,不是抬頭看長江那邊的云彩,就是低頭看我的紅皮鞋,好看嗎?你一氣看了五年,直到我中學畢業,長發披肩,大白兔吃完了許多年后你才眨眨眼睛湊近我?!?/p>
你又嗅到了什么樣的心跳和期望?
又是季季長短不一的梅雨后,轉眼城里高樓林立,走在湖邊,看四處巨樓迭起,如同宮崎駿動漫片里巨大機器人一樣的高樓在天光云影中轟隆隆緩緩移動腳步,擠進城中四處,讓人心生畏懼。有時想,那些住在最高層的人們,距離天空比我們更近的人們,他們的理想與希望更容易實現嗎?還是看著天空下的人間,時時有想逃離的感覺?曾經抬頭可見的雨山、佳山在歷史縫隙中第一次低下頭去。曾經有人說,這個城市中一旦有什么東西遮掩城中群山,怕是風水上就不太有利。但今天看四處鋼筋水泥肆虐,誰還理睬風水那套,明明連風景都顧不上了!記得那年冬天,說好放學后的一場電影卻因為下午有課而放棄,只好放學后去爬雨山,那時雨山還是城南最高處,一點風沒有,滿山松樹紋絲不動,在亭子邊抬頭看灰灰的冬季天空,忽然就發現下雪了。大堆雪花整整齊齊滿空墜下,我們就在雪花和城市中間。時間仿佛凝固一樣,頭上全是即將落下的白雪,腳下是紋絲不動灰蒙蒙的冬日干燥城市,天地間大雪像瀑布一樣整整齊齊凌空落下,我看她口中白氣瞬間被白雪淹沒,四周圍剎那全是白色小魚兒一樣的雪片,極近處的她,卻又仿佛遙遠的觸不可及。那一分鐘我忽然明白也許我們會分離,人生中我可能成為別人的丈夫,她也可能成為別人的妻。突然就這么明白了,我想她一定也在這一分鐘想到了這點,因為游開雪花一般沖過來抓著我的手,仿佛我會融化在這場雪中就是證明。
這,就是青梅竹馬。比別人更擔心分離!青梅竹馬真是一場非常的惦記,互相惦記的體驗,而并不是感情特別。
那天大雪中她問,你說,我們是不是冤家?高二,第一次被姑娘稱呼為冤家,簡直《紅樓夢》的不得了,吃驚了半晌,任由她輕輕扯著我衣袖下山去。
轉眼,滿山松樹枝就被全部伐倒了,因為患了一場足以蛀空人心的松毛蟲病。
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和人生,就像梅雨。有些年來得早,有些年來得遲,但總歸要來,舊的人成為新的回憶,新的人成為舊的漿料,終歸不斷的成為記憶,只是這樣的回憶,太催老……
窗外又下雨……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