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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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龍山
鄒漢明
龍山即臥龍山,在紹興的西北隅,越大夫文種葬此。那是越文化積淀相當濃厚的一個所在,是紹興的文化地標。龍山的北麓,明季清初,有一快園,自順治六年起,有二十四年的時間,張岱僦居于此。他以一顆極苦的遺民之心寄身快園,實在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在故國淪喪的后半生,張岱每“與兒輩放言,多及先世舊事”,后來,仿照《世說新語》,他干脆著了一部《快園道古》,苦中作樂。
龍山在張岱的《陶庵夢憶》里不時會顯出隱隱約約的身影來,《龍山放燈》《龍山雪》是該書兩節很有快意的文字,涉及張岱的童年舊事。來自傳主本人活色生香的生活細節,自然逃不過史景遷的眼睛。不得不說,史氏有一雙善于發現細節的慧眼,在寫作《回到龍山:一個晚明人物的回憶》(中譯《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時,他不會放過與張岱有關的有意思的細節。果然,他大張旗鼓地將它們采入書中。
類似的采入還有很多。可以這么說吧,史景遷的這部書,最大限度地動用了張岱本人的家世記錄,特別是張岱入清后懷著地老天荒的心情撰成的第一本書《陶庵夢憶》,但凡語涉張岱的行蹤,史氏都不會輕易放過。所以,熟悉張岱詩文的讀者,讀這部書,怕不大過癮,覺得它不過是張岱文字的放大。譬如第一章《人生之樂樂無窮》,敘張岱好燈,辦了龍山燈盞;好茶,與三叔張炳芳烹煮蘭雪茶;好口味,養一頭牛,研制奶酪;好琴而締結絲社;好斗雞而與同好創斗雞社;好蹴踘(足球),養一班人同玩;喜歡吃蟹,即創立蟹會。十月的午后,張岱與朋友們聚會,蟹每人六只,單獨蒸煮,不加鹽醋,只求原味。張岱亦好戲文。崇禎二年(1629)中秋后一日,夜里,他走京杭運河去山東探望魯王府當差的父親,路經鎮江金山寺,想到此地正是南宋名將韓世忠逐退金兵的古戰場,觸動了他的歷史情懷,亦動了他的戲癮——深更半夜,他竟與他自帶的戲班唱起了“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史景遷所述張岱的種種好玩處,亦不過是張岱精妙辭章的敘述性擴展。換言之,史氏幾乎讓張岱像白頭宮女說玄宗一樣,帶著懺悔,重說了一遍他的明朝遺恨。史氏把張岱前半生說得越是華麗,張岱后半世的凄涼就越是突出。這個反差效果,是敘述的需要,亦前后兩個朝代在張岱身上拉鋸的結果。盡管史氏縱筆馳騁的語言,是四百年前的張岱無從想象的英文。
張岱的一生,可以崇禎十七年(1644)為界。這一年,明亡。對富室子弟張岱來說,明朝的滅亡,也讓他失去了園林和田產,婢仆和書卷,總之,一切想得起來的物質生活,統統都不存在了,以致到了“瓶粟屢罄,不能舉火”的地步。不獨如此,連一個文人最基本的尊嚴也保不住了。偏張岱內心里忠于明朝,要做一個無所歸止的遺民,要盡一個士子著書存史的義務——完成《石匱書》,以一己之力,抗衡鷹視狼顧的新朝——就一個史學家來說,張岱要抗衡的,其實是永恒的時間:
明朝滅亡時,張岱四十八歲,爾后他去面對一個殘酷的事實:讓他活得多姿多彩的輝煌明朝,被各種競逐的殘暴、野心、絕望、貪婪力量撕裂,土崩瓦解,蒙羞以終。他反復追思回想,事情愈是清晰:如迷霧籠罩的路徑,于眼前重現,諸多以往的嘈嘈低語,也咆哮四起……
在史景遷的筆下,明朝的滅亡,成全了張岱絕代散文家的勛業,亦成就了他史學家的功業。面對異族的統治,“他(張岱)后半輩子的任務,就是要重塑、撐起毀壞前的世界”。所以,史景遷幾乎用全書九章中兩個章節的分量,來講述張岱超乎尋常的著史毅力。張岱的后半生,對于這部修篡中的《石匱書》,念茲在茲。它實際上是支持他活下去的一個理由。國亡而賴以茍活,是需要一個托辭的。《石匱書》既是亡友(祁彪佳)的托付,更是他國滅而文化不滅的信念。
與以往的撰述不同,史景遷這一回搭手的,不是山東郯縣某個名不見經的小人物,而是晚明文學的大人物張岱——整部明史三百萬字的作者。僅憑《陶庵夢憶》、《嫏嬛文集》、《張岱詩文集》等傳主的幾部作品,史景遷想要建立起這位絕代散文家的日常生活,難度的確夠大。他這一回難免捉襟見肘。史景遷的看家本領是敘述。在一位好的小說家或史學家(史氏恰好是這兩種身份的匯合)那里,敘述就是一切,敘述中自有作者的觀點在。但,本書的寫作過程中,史景遷忍不住要站出來說這說那。他實際上是退而求其次地在評述。不過,他總算利用張岱存世著作以及近年學界對于張岱的研究成果(尤其得益于胡益民的《張岱評傳》),相當艱難亦相當快意地將他的那一幢小洋房給搭成了。
史景遷面對的是西方的讀者,英文原著以《回到龍山:一個晚明人物的回憶》作為書名,很可以見出他的匠心。龍這東西,向為西方讀者所熟知;而龍山,承受了張岱太多的童年記憶。龍山在史景遷的敘述中,出乎意料地,是那么地波瀾不驚:
龍山其實只是一座山丘,有一側陡峭,高不到百尺,平易可親,無迷路之虞:只消一盞茶的時間便可抵達山頂,游歷頂峰不過一炷香的工夫……
龍山亦不高,張岱記憶所及,是前朝舊事,此處有他歸魂的園林——快園;本書亦不厚,相對于張岱八十四歲的人生,薄得令人驚訝。但,史氏盡其所能,書寫了張岱以及張岱身邊的人;書寫了一個文人和他身處兩個朝代的浮華與蒼涼。史氏的敘述自有他的勝處——不得不佩服,他的視點,他的細節發現能力,總有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
12月24日,也就是一個星期前的這個時間,我作為一名讀者去烏鎮昭明書院參加詩人、文學家和畫家木心先生的追思會。追思會的主持人陳丹青先生談到木心躺在桐鄉一院二樓病房全時昏迷前,師友兩人的一次告別,丹青先生動情地回憶:
先生有那么一刻思維清晰了。……我回程的航班是在六點。車候在樓下。小代提醒我必須去機場了。下樓進車,小代電話追來。說先生尋我繼續講話。我遲疑,舉著手機。……我要小代去問先生想說什么。不多時,回音來了:先生說要談“綱領性的問題。沒有綱領,無法生活”。
這“綱領”一詞,年齡比我大的朋友,以及像我這個年紀的人,一定不會陌生。限于時間,此二字欠身在歷史語境中的例子我就不再枚舉了。
木心先生昏睡前所說的“綱領”跟我此刻試圖說給諸位的“綱領”,兩者當然不同。這個無需多言。但我們別忘了,木心首先是詩人,是詩集《我紛紛的情欲》《西班牙三棵樹》《巴瓏》和令人瞠目結舌的“詩經體”詩集《詩經演》的作者。他還真不是這一代敲回車鍵的詩人。他書寫的工具是傳統的紙和筆。他在紙上考究地寫他鐘愛的繁體字,一筆不茍,寫得很好看。他是今日詩人中的一個例外。木心詩歌很少寫到自我,偶爾寫到了,總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木心不愿書寫自己的個人經歷,詩思卻不拒絕隨著他的雙腳遠行到圣彼得堡、佛羅倫薩、布拉格甚至古拉格那里去。我們知道,詩人是有自己特定的詞匯表的。而“綱領”這個詞,在木心先生的詞匯表中竟如此重要,以致他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對此,我們一定不能掉以輕心。
我們完全可以模仿一下木心先生的話:沒有綱領,無法寫詩。
那么,詩歌的“綱領性問題”到底是什么呢?簡言之,我以為就是一個詩人的世界觀。在經過了很多年的詩寫體驗之后,我略略認識到:詩,就是一個詩人的世界觀。
詩,從言,寺聲。左邊的言字旁,就是要讓你面對這個世界發出獨特的聲音。右邊的寺,主音,《說文解字》的許慎說“寺”就是“志”。寫過新詩,以散文名家的朱自清先生一眼看出其中的端倪,他強調,所謂言志,“非關修身,即關治國”(《詩言志辨·詩言志》)。詩的這右邊部分,說白了,其實大可以聽得出聲音的重量。而聲音的重和輕,當然和你說的什么大有關聯。
好家伙,遠在許慎或孔子“各言爾志”的時代,或朱自清考辨《詩言志辨》的年代,或就如木心先生臨終所思所想,士大夫、文人議論詩歌,都是大口氣。千百年來,那些關乎詩的文言判斷,讀來擲地有聲,毋庸置疑。
不必往很古、很古的年代去嗅出一位詩家來,就算回到四百年前的晚明,中國到底還是有口氣大,底氣足的人家的,譬如,曲阜的孔家。張岱《陶庵夢憶》記孔家人發飆:“天下只三家:我家與江西張、鳳陽朱而已。江西張,道士氣;鳳陽朱,暴發人家,小家氣。”一句話,管你裝神弄鬼的張天師還是坐龍椅的朱皇帝,論文化,嘿嘿,能跟咱孔家比?這位衍圣公快人快語,可愛之極,大有遠祖孔丘的遺風。
別看物質世界光怪陸離,我們其實生活在一個單一的時代,我們的思想連同孤獨是單一的。我們的表達更其單一。很多詩人,即使經歷改朝換代,也肯定沒有張宗子那樣的地老天荒的終極體驗。今天的不少詩人盡管口氣亦大,識見卻不深。他們的詞匯表中,不會有“綱領”這個詞。論言論的自由與勇猛,遠不及廠衛制度嚴密的晚明的這位孔子后裔。試問,我們敢發出這樣嚴重鄙視官家的傲骨之聲嗎?
身為詩人,我曾說我們不得不活在散文中。我們確實辜負了“詩”這個漢字的左右聲道了。所以,談談詩歌的綱領性問題——而這個問題恰好由木心先生提出——畢竟,不算多余。
詩,往大里說,非關修身,即關治國。但要我說,當此之際,各地的詩人們大會小會,觥籌交錯,鬼都不談一個,還談什么修身——談治國更是不配,那似乎是遙遠到爪牙國里的事。再說,詩人治國,一旦君臨天下,披上那件無形的龍袍之后,登樓觀望,大手一揮,瀟灑看起來夠瀟灑的,但隨即說眼前要煙囪林立……那豈不是歷史的一個笑話。今天,關于詩歌,我不說這么大的抱負——我真是越說越慚愧。
我們不妨把“修身”與“治國”這兩個玩意兒跟別的什么詞換位思考,譬如把“修身”置換成“抒發自我”——這倒是今日詩歌中普遍存活的,這個無須我諱言;至于那個“治國”的動詞,請我的那些有良知的同行多多觸及這個時代的積弊,以無愧于倉頡所造“詩”這個偉大語詞的左右半球。
由木心先生引出的當代詩頂頂緊要的“綱領性問題”,我想,大抵亦只可如此。
圓乎乎的腦袋,架著一副橢圓框的眼鏡,鏡片后,是兩只瞇瞇笑的眼睛,往上聳成了兩道左右對稱的弧形眼縫——這是兩道打量英語世界的眼縫。我知道,打量詩歌,不宜雙目圓睜,笑瞇瞇的態度,永遠是對頭的。
先生額頭很高,無奈早早地就謝了頂。幾綹稀疏的頭發,先前自然還是灰黑,忽而是完全的雪雪白了。先生姓袁,名可嘉,行五。浙江慈溪人氏。一九二一年出生于錢塘江南岸姚北六塘頭袁家村,即現在的崇壽鎮大袁家村。在中國,姓是一種很可以往古里去尋根的基因,臉型當然也是。臉圓是先生的一個體征。巧得很,袁圓同音。先生的微笑似乎也是圓的呢——圓形的微笑,怎么看都顯現著一股中國式的福氣。這種臉型的老頭兒大多脾氣好,像一個地球儀一樣中西方統一,有容乃大。
我沒親見袁可嘉先生本人。我看到的只是他的相片——我的描述的依據是《中國翻譯家自選集·袁可嘉卷》扉頁上的那張。沒錯,袁先生以翻譯英美詩歌名世,同時,他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國著名詩歌流派九葉派中的一員。
九葉詩人中我與鄭敏、唐湜兩位先生有過直接的交流。那是十年前,新世紀剛剛降臨,我忽發奇想,要寫穆旦傳。穆旦是九葉派詩人,可惜早逝,寫他的傳記,我理所當然地想到了九葉中的另兩葉——不,應該是三葉或四葉,只是我在鄭敏先生家,與詩人接上話題之后,方才知道詩人辛笛剛剛去世。九葉當時只剩下三葉(鄭敏、唐湜和袁可嘉)了。和鄭敏一樣,袁可嘉與穆旦都是西南聯大畢業的。袁先生在西南聯大學習五年,應該知悉穆旦的往事。我想,即使袁先生回憶不起穆旦來了,他本人在西南聯大的回憶同樣彌足珍貴。但袁先生人在美國,我無由采訪。至于后來,也就沒有了機會。
緣慳一面,但我對袁先生可以說還是相當熟悉的。不過,話說回來,上世紀八十年代以降,每一位中國詩人對袁可嘉先生都不陌生——因為袁先生那些高質量的詩歌翻譯。中國詩人中,凡對當代詩心存創作野心的,沒有不仔細研讀過袁譯葉芝、威·威廉斯、塔特·休斯以及后來獲得諾獎的西默斯·希內的。
袁先生主編的書,大多在我的書架上,尤其是一套《外國現代派作品選》,四輯,八大冊,一九八〇年出版第一輯,歷時五年,四輯方才出齊。這一套西方現代派文學的普及書,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貢獻之巨,怎么說都不過分。而袁先生正是此套書掛名第一的主編,書中傳誦一時的名詩,多為袁先生親譯。
還有一部八九百頁的《歐美現代十大流派詩選》,也是袁先生主編,也在我的書架醒目的位置上。正是這部書,當年讓我對西方現代派文學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漢譯西詩,很少能夠背誦,但我能夠完整背誦袁先生翻譯的葉芝詩《柯爾莊園的野天鵝》和《當你老了》,這當然源于先生精準的漢語魅力。正如袁先生前一首詩中的句子:五十九只野天鵝“取悅于人們的眼睛”,同樣,袁先生的譯詩,取悅于少數而無限的中文讀者。
很親切,袁先生是慈溪人,與我僅一江之隔。袁先生故居的北面就是著名的杭州灣,舉世聞名的錢江潮由此滾滾向西。杭州灣喇叭口,筆直出去,就是太平洋了。如果讀者的想象力提升到一萬米的高空,再俯瞰塵世,這喇叭口,其實就是中國漫長東海岸的一只精巧耳朵。而一只裝滿了宏闊太平洋聲響的耳朵,天然地需要接聽來自大洋彼岸的氣息。這樣的地氣,所誕生的智者,其開闊的胸襟,從來都不封閉。
慈溪人終究是記得袁先生的。二〇一三年十月,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袁可嘉詩歌獎、翻譯獎和詩學獎在袁先生的老家慈溪頒獎了。或許與袁先生的因緣未了,作為資深讀者,閱讀袁先生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和數位詩人、翻譯家,終于來到了袁先生魂牽夢縈的地方——袁家舊居。五開間的兩層老宅,灰瓦白墻,中式而洋氣,典型的民國范兒,顯然是西風東漸后建筑上的浙派體現。此屋,是袁先生的父親袁功勛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所建。一九四九年后,曾被用作棉花收購站,當地人順口叫它“袁家收花站”。收棉花和賣棉花的人不會知道,這老屋與當代中國詩歌的淵源——袁先生的童年是在這里度過的。
依著故居一塊新立的“袁家大院遺址”碑,我和朋友們拍照合影,存想。或許是接上了地氣了,突然,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句子從我的記憶里涌出,并且伴隨著巨大的轟響: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
威廉·巴特勒·葉芝詩句,袁先生的妙譯。這個擁有朝圣般靈魂的人,是慈溪袁可嘉先生,同時也一定是每一個在場的詩人。
謝默斯·希尼發現,舌頭還有一個奇異的管轄疆土的功能。對于詩人谷禾來說,舌頭管轄的疆土至少不會小于共和國的地圖管轄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面積。正是對希尼長時間的閱讀,谷禾感到了震撼。很顯然,希尼,這位獲諾獎的愛爾蘭詩人,其藝術使命和公民責任感之間的內心撕扯,打動了他。普世文明的血液融入了他的身體和心靈,激發了他作為一個中國詩人難得的公民意識。
希尼是有自身經歷和愛爾蘭歷史感的詩人,人到中年的谷禾也有類似的經歷和經驗。在堅持了多年的寫作生涯之后,谷禾主要地開始以詩歌報答故土。《鮮花寧靜》是他最新出版的一部詩集,在題贈給我的扉頁上,詩人以流暢的筆觸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很多時候,我想寫詩就是一個人獨自返鄉。”
返鄉是文學的一個亙古的主題,但這一代中國詩人,說起來不免有點兒辛酸,他們已經不可能像奧德修斯那樣在一次壯麗的行動中得以重返故鄉,登上屬于自己的王位了。他們多半在紙上、在追憶中無望地返鄉。鮮花寧靜的故鄉,如今已經分崩離析,在盛世的回響中,詩人們注定要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里,成為一個個孤獨的游魂。這一點,谷禾不例外。
谷禾是一個多次在詩歌中寫到父親的詩人。父親可謂他返鄉的最直接的見證人。我曾私下里說過,谷禾或許是當代寫父親最好的一個詩人。詩集卷一即以“父親回到我們中間”做卷題;第二輯中還有一首“父親詩”——《劈柴的父親》。都是難得的好詩。
一如既往地,在詩歌中,谷禾有著滔滔不絕的講述的才能。就我的閱讀經驗,美國開國之初的惠特曼就有這樣一種氣勢磅礴的講述才能,智利的大詩人聶魯達也有類似的氣勢,還有圣瓊·佩斯。這些大詩人的詩,中國詩人都不陌生,谷禾不會沒有讀過。但,當代很少有人去直接繼承或直面這種才能。當代詩,在建設新詩文體的過程中,無一例外地被修辭和技藝捆綁,但我今天突然在谷禾的詩中,看到了一種松綁的可能——讓詩帶著原始的體溫,從詩人的胸膛里直接傾倒出來,而不通過一個擴音的話筒,出來一個冷冰冰的假聲——這是重要的,也一定更好。這次,我感覺谷禾是更加放縱了他的這種天賦才能。
至于他這次“返鄉”的最大收獲,當然是《少年史》了。
顧名思義,《少年史》是一個少年眼睛里的歷史。具體的年代定位在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九〇年,每年一首,既有國之大事,也有屁民野史,以及作為“流水線上一產品”的孤獨少年的成長史。這種組詩結構、長詩體魄的大制作,顯見一名中年詩人的公民良心和寫作野心。
當谷禾寫下《去國之詩》《拆》《什邡五·一二地震遺址》《昂山素季從滿座的軍人中間走過》《慶典記》以及《少年史》的時候,我知道,一名公民詩人誕生了。此刻,詩的職責正如希尼所言,詩“必須介入這個粗暴的公共世界”。
這樣一部詩集,已經很難一言以蔽之了。我只能說,《鮮花寧靜》是一部復雜的詩集。詩人還鄉,貌似在“觀察一只螞蟻”,其實同時在寫著一首“陰影之詩”和“怒火之詩”。也因此,谷禾近年的寫作兼有了“貧農的骨氣”和“地主的仁慈之心”(《慶典記·26》)。換言之,谷禾開始強調詩的舌頭的管轄功能。
身處當代一個巨大而光怪陸離的現場,一名詩人,如果不去做出某種見證,聽任舌頭的管轄功能不斷退化、越來越短視,以致最后認同于小資們的挑食和偏食,這樣,勢必會制出一本本分行的流水賬,那其實不該被銘記在敏感的舌頭簡史上,只能怪詩人靈魂的干涸和平庸。
當此時代,詩人面對普通讀者,或者詩評家試圖向大眾闡釋一種詩,都是一樁艱難的事。當我對詩做出某種判斷的時候,隨之,就會有一百種反對的判斷聲追蹤而來——尤其當我判定有這樣一種公民詩存在的時候。
是的,中國從來多小資的詩,多架床疊屋、詰屈聱牙的語言詩,多自我安慰、療傷甚至睚眥必報的憤怒之詩,很少、或竟沒有……倡言一種公民的擔當之詩。惠特曼歌唱民主和自由的公民詩在中國是絕唱。現在,谷禾以他持續不斷的寫作告訴我們,詩人不能做旁觀者和盲從者,詩人“必須有作為公民的擔當……必須通過自己的詩歌寫作,介入時代,介入當下和歷史……”這種詩觀和這種聲音,在大雅久不作的當代詩壇,真可說彌足珍貴了。
“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一九三一年十二月,梅貽琦就任清華大學校長。就職典禮上,他說出了這個讓我們至今依然羞愧的大師見解。那一刻,梅貽琦清楚得很,他的清華,既有大樓,亦有大師,還有美國返還的庚子賠款,可用于日常的教學。
六年半之后的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子夜,清華園里,荷塘的月色正濃,郁振鏞等清華同學清晰地聽到了古城西邊傳來的陣陣槍炮聲。他們以為這是中國軍隊在演習,并不在意,甚至感到欣慰。不僅是學生沒有心理準備,北大年輕的物理系教授吳大猷根本就不曾去注意這個晚上稀稀疏疏的機關槍聲。第二天早晨,他仍準備和三位老友去西山野炊。
“七七事變”的槍聲終于讓安靜的校園不再安靜。中國的歷史進程在這一天拐了一個驚世的大彎。
沒隔多久,日軍侵占北平。梅校長眼里的大樓頓時失去了意義。
國民政府本著知識分子是“國家最后的希望”,是“當之無愧的國寶”的認識,免除學生服兵役,希望他們“保持鎮靜,堅守本業,為國家將來的復興做準備”。梅貽琦,清華園里的這位低調而高效的管理者,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按照教育部的計劃,帶著他的大師團隊和桀驁不馴的學生出走北平,會同北大、南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著名的三所大學的師生,千里跋涉,遷徙到抗戰的大后方西南邊陲,組建此后影響深遠的西南聯大。在昆明以及周邊的鄉下,在茅草屋頂的宿舍和有著“波浪紋般的鐵皮頂”的教室里,聯大賡續著中華文明的火種。中國現代教育史上最為傳奇的一頁,就這樣被戰爭和革命的巨手翻了開來。
西南聯大,戰時中國人數最多、規模最大的一所綜合性大學,學生不過三千,存世不過短短九年,僅僅擁有文學院、法商學院、理學院、工學院、師范學院等五個學院總共二十六個系。這樣一所臨時組建的戰時大學,后世為什么會一再地懷想它的風采?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歷史系教授易社強的《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一書,以其鮮活的歷史敘事,生動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戰爭和革命的非常態下,聯大當然不可能有漂亮的教學大樓了,但是,大師的隊伍卻得到了壯大,并且匯合在了一起。聯大因有一個個性格鮮明、風骨錚錚的文化的、科學的大師,注定會成就一個時代的傳奇。藉著本書的敘述,我們來細味大師群像的風采——
先說梅貽琦。梅校長五十好幾了,平時總是穿戴整齊,通常拿著一把張伯倫式的彎把雨傘,走起路來穩重之極,很有紳士風度。梅校長即使在跑警報的時候,仍不失儀容,安步當車,從容不迫地疏導學生躲向安全的場所。
四十八歲的陳寅恪,已經是二十世紀中國學界的頂尖人物,教授中的教授。他能用十三種文字閱讀。陳氏授課,時常轉身板書,從不看學生,講課慢條斯理。他的課,吸引了包括清華歷史性主任蔣廷黻在內的教授們去恭聽。至于學生們,聽得懂他課的,可謂鳳毛麟角。但陳氏的存在,本身就是學術的至高象征。盡管早早離開聯大,他仍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馮友蘭,四十三歲,一襲長袍,蓄著長髯,一副儒家圣賢的形象。馮是廣受好評的兩卷本《中國哲學史》的作者,身兼聯大文學院的院長。他授課的時候,并不帶任何講稿,憑記憶隨意引證斯賓諾莎、黑格爾和杜威,就像他引用中國古代圣賢孔孟和荀子一樣爛熟于心。
聞一多,詩人和富有創造力的學者,精力充沛的老師,他參加了聯大的長征。為言論自由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聞一多因此被稱為聯大的完人——道德和政治的楷模。
劉文典,杰出的古典學者,鴉片吸食者,為人極其自負。他連蔣介石都不買賬,但獨服陳寅恪。他認為世上只有三個半人真正懂得《莊子》,其中一個是他自己,另兩個是莊子本人和另一位中國學者,剩下半個是日本人。一九四四年春天,劉文典連續作了四場《紅樓夢》講演,由于聽眾太多,教室擠不下,講座不得不移到露天。聯大的學生,一邊聞著劉氏嘴巴里噴出的鴉片味,一邊聆聽他迷人的講座。他們真是有福。
錢穆,中國通史教授,本人最多只接受過師范學校的正規教育,但是,錢穆無疑有著非凡的才能,他的通史教材《國史大綱》撰成于聯大。他講的歷史故事,令人著迷,錢氏后來對于中國的思想史,有著精彩紛呈的撰述。
哲學系教授沈有鼎,認識論專家、邏輯學家,常年一身破夾克和一條舊褲子。對聯大周圍的茶館情有獨鐘,他入座后,就用兩只袖子擦一擦桌子,坐下來看書。沈常與他的得意弟子殷福生(后更名殷海光)、曾昭掄等探討哲學問題。沈氏思想深邃,才華橫溢,連著名的語言學家羅常培對他也是敬重有加。
外文系主任葉公超,有著非凡的語言天賦。每個學期開學,會在黑板上寫出一句英文:“I am very well”,然后讓學生大聲讀上一遍,他立刻就能判斷出學生的籍貫了。據說,只有一兩次沒有猜對。
精通中西方文學的一代怪杰吳宓,今天已經較多地為人所知了。當年,他因為聯大附近的飯店以林黛玉的寓所“瀟湘館”命名,出乎對林黛玉和偉大經典《紅樓夢》的愛護,吳雨僧盛怒之下,砸了這家倒霉的飯店。
再說說著名的邏輯學家、哲學教授金岳霖,一九四三年,當國民黨出版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的時候,他甚至連瞧都不瞧一眼。大多數聯大教授,認同金的看法,認為“國家領袖的這種著作簡直是胡說八道”。
聯大還有一些洋教授,都有真本領。身邊通常有一群寵物貓和一只在肩膀上跳來跳去的猴子的溫德教授,五十多歲了,教授現代詩歌和莎士比亞,別出心裁地把詩歌課搬上了舞臺。最讓學子們佩服的是,溫德教授能夠憑記憶背誦莎士比亞的全部戲劇,且能用不同的聲音和語調表現劇中每個人物。
有這樣行為與言論自由的老師,當然就會有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學生。楊振寧、殷海光、穆旦、汪曾祺,構成了聯大出色的學生群體。他們各有各的傳奇。聯大長征其間,詩人穆旦隨身攜帶一本英漢詞典,每天記住一個頁碼的單詞,隨即將此頁撕下。當穆旦到達昆明的時候,字典已經撕得差不多了。穆旦以獨特的方法記憶英語詞匯。穆旦的毅力,就是聯大好學不倦精神的寫照。
聯大九年(1937—1945),與神圣的抗戰相始終。聯大的精髓,說白了,就是學術的自由,思想的自由,換言之,即作者在導言中所強調的“批判性思維(critical intellect)、多元主義、寬容和思想自由的原則”。西南聯大,在極端艱苦的境地,在當政者的皮鞭有所不及的地方,在戰爭與革命的夾縫里,保持了人格、學術和思想的尊嚴。一代大師們以令后世懷想的魏晉風度,為中華民族保存了縷縷文脈。
此后,中國的大學再無這樣神采飛揚的大師群體!
實習編輯◎陳志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