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忠富
桃坪,在云端行走
彭忠富
八月中旬,在阿壩高原的九環線上,我們沿著雜谷腦河谷一路上行。蓬勃的陽光,從湛藍湛藍的天上,從高高雪峰的頂端降臨,降臨在蓊郁的森林和冷氣襲人的峽谷。一叢叢叫不出名字來的濃綠的、淺紅的、淡紫的樹葉,在河谷兩岸的空蒙山色中高高下下,隱隱約約地跳躍。亙古不變的、玻璃般透明的水聲,伴隨著幽深的河谷起起落落,仿佛當年馬幫留下的悠遠綿長的鈴聲。
河谷水流湍急,兩岸峰回路轉,皆是灰蒙蒙的大石山。這些山上植被很少,灰黑就是它們的主色調。然而在山腳或半山腰,稍微有些綠色的地方,我們都能看見一些石塊砌成的房屋,那些門臉上的斑駁年畫,虛掩半開的大門,門樓上懸掛的老玉米棒子,說明這里還是有人居住的。一些羌女在路邊擺著背篼兜售蘋果,或者是那些曬干的野生菌,甚至是茂汶花椒。這是一個好兆頭。可是我也有一些隱憂,羌人是一個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的民族,不斷涌入的外地觀光客注定要給他們的傳統文化帶來沖擊,強悍的羌人還能保留多少屬于自己的特質呢?北美的印地安人,澳洲的土著毛利人,不是都在呼吁保留他們的傳統嗎?
我們到達理縣桃坪羌寨時,正是夜幕降臨。桃坪羌寨始建于公元前111年,羌寨所有建筑均以石塊壘砌而成。這片保存完好的泥石杰作位于高山山腰,靠近溪流。遠遠望去,一片黃褐色的石屋皆順陡峭的山勢依坡逐次上行,高低錯落,其間碉堡林立,氣勢不凡,被譽為最神秘的“東方古堡”。汶川特大地震后,羌寨在老寨的旁邊又修建了新寨子,使整個桃坪羌寨的規模更加宏大。然而要領略羌人的原生態,還是老寨比較合適。
剛停下車,就涌上來一大群羌女,她們沖著我們嚷:“住羌寨,住羌寨。”毋庸置疑,這些人都是羌寨內外的原住民,他們如此熱情,是希望我們到他們家里去消費。我們當然選擇住在羌寨里面,這樣一醒來,我們不就能感受到羌寨早晨的味道嗎?羌寨里現有一百多戶人家,家家戶戶都有農家樂,接待能力還是可觀的。談妥價格,我們住進了老楊家客棧。
羌寨的四樓上安放好行李,我們來到一樓廚房,老楊親自給我們做飯炒菜。一盤羌家回鍋老臘肉,肥而不膩,不咸不淡,跟綿竹的山臘肉差不多。桃坪羌寨屬于山區,羌寨養豬多用自產玉米、土豆,根本不用飼料,豬肉咀嚼起來非常勁道,回鍋肉更是讓人不忍動筷子。不是不想吃,而是多年沒吃到這樣的回鍋肉,兩三下吃完了,就沒有回味余地了。羌寨香腸也不錯,跟綿竹大同小異,但因為豬肉質量過硬,口感還是上乘些,屬于佐酒佳品。
至于米飯,則是羌寨“金裹銀”。沒去過羌寨的人,根本搞不懂什么是“金裹銀”,其實就是俗稱的玉米面蒸干飯,用大米和玉米面混合而做得名。做法是待米飯將煮熟時在米上放入玉米面,然后用筷子從上至下逐步均勻拌和,蒸熟即成。由于大米是白色,玉米面是黃色,故而得名“金裹銀”。
上世紀八十年代時,在川西鄉村生活,母親為了改善一家人的伙食,經常在餐桌上變換花樣,“金裹銀”就是我們餐桌上的常客。玉米是常見的一種農作物,一般種在自留地里或者田邊地角,作為一種補充,腳下可以點些豇豆,這樣就不需要特意給豇豆藤搭架了。收獲后的老玉米,要在院壩里曬干,然后脫粒拿到打米房去磨成玉米面粉。
做稀飯時,米放少點水多些,快要熟時在鍋里撒入玉米面粉,邊撒邊用筷子攪散開,做熟后就成了一鍋黃澄澄的面攪團,是健脾養胃的好東西,粗細搭配的典范。至于干飯,則跟羌寨的“金裹銀”差不多,我們稱為面蒸蒸。因此當我吃著老楊家的“金裹銀”時,覺得特別親切,這不就是兒時的味道嗎?
我們吃飯時,老楊就坐在旁邊跟我們聊天。他說桃坪羌寨以前窮得很,羌人就種點莊稼過活,連老祖宗留下來的羌寨也無法維修,真是守著金飯碗討口。多虧一些攝影者將桃坪羌寨的圖片發在網上,大家都覺得這是一處世外桃源。一些媒體也來推波助瀾,關注度越來越高,因此這里人氣越來越旺,坐在家門口就掙錢了,而他們羌族人只需要保持原來的生活方式而已。什么是原來的生活方式?不外乎就是說羌話、穿羌衣、過羌俗罷了,可是我看老楊的女兒,卻穿著牛仔褲和T恤,跟城里的女娃沒啥兩樣。老楊的女兒小楊,初中畢業考上了汶川縣城的一所高中,今天剛參加完軍訓在家休息,和我們很談得來。
羌人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其黨項羌人曾經建立強勢的西夏國與宋、金兩大國抗衡,成三足鼎立之勢,可惜被蒙古人滅國后,再也沒有振作過,自此族人散居各地。“羌”字就表示放羊的人,而羊就是羌族的圖騰,這也是為啥羌寨有很多羊頭骨作為裝飾品的原因。羊是一種溫順的動物,但是把羊頭骨掛在那里,就有些悲壯蒼涼的意味了。
夜晚的桃坪羌寨,四處寂然無聲。次日早上,在朦朧晨光中醒來,羌寨里到處炊煙裊裊,一隊隊游人絡繹不絕地走進羌寨。寨內的巨大碉樓,與羌寨后面的石山遙相呼應,顯得更加雄渾挺拔。有的碉樓高達數十米,每隔兩三米就有了望孔。據說這些了望孔除了采光和防御外敵入侵之外,還有報時的作用。因為碉樓里面的了望孔并不是水平的斜面,而是有意識地做成很多梯步。在不同的時辰,陽光就會照在不同的梯步上,大致可以反映出時間來。
我們穿著老楊家的羊皮坎肩,戴上牧人的卷檐帽,還真有點羌人的強悍勁兒。小楊帶著我們在羌寨里轉了一圈,給我們介紹一些羌寨的歷史,大方地同我們合影。在小楊的身上,看不到羌女的影子,只有穿上家里過節的羌服,你才會發現她和漢人有些區別。
對于旅游業如火如荼的桃坪羌寨,小楊一點也不留戀,她向往都市生活,希望將來做個醫生,據說這也是她阿爸的意思。站在桃坪羌寨雄偉的碉樓上,小楊開心地唱著流行歌曲。那時我就想,如果到了成都,小楊還會穿著這身羌服上街嗎?答案是否定的,指望小楊這樣的羌女來繼承羌人的傳統怕是沒有指望了。
在這個互聯網時代,想堅守自己的民族傳統是很艱難的。譬如綿竹的清平鎮,也是一個羌族聚居區。由于龍門山的阻隔,不便管理,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從茂縣劃給綿竹管轄。這些年來,清平的羌族人跟我們一樣生活,我們吃什么,穿什么,他們也差不多。就連那些七八十歲的老人,也不再穿羌服、說羌話,更別提過羌歷年了。其實,這就是一種文化的融合,是歷史的必然。
桃坪羌寨碉樓據說施工時不繪圖、不吊墨、不劃線,全由羌人信手砌成。這里的石雕墻面不再平光,而是別具匠心地砌出了一道波紋,使墻面正中出現了一個由頂到底的棱角。這一棱角兩側被一分為二的墻柔和地內彎,使墻面形成鼻狀。這樣可使樓房所受壓力通過這一曲線波分流擴散,同時又使單調的墻面頓生崢嶸氣勢。
1933年茂縣疊溪地震,整個疊溪鎮全部被毀,形成疊溪海子。鄰近縣市深受其害,而桃坪羌寨的碉樓卻經受住了地震的考驗。穿過兩千年的風霜雨雪,桃坪羌寨巍然屹立,至今完好無損,成為了羌人繁衍生息的庇護所。
碉樓內部也有講究,樓層之間全用原木鋪成地板隔開。上下樓層全靠那種寬大的木梯,各層之間秩序井然。步入民居,只見房間寬闊,梁柱縱橫。屋內一般有三至五層,上層或中層作為住房,下層設牛羊圈舍或堆放農具。每間房屋房頂四角或一角常常壘有一“小塔”,供奉一塊卵狀白色石頭,為羌人供奉的白石神。
我們住的老楊家客棧,二層是客廳和廚房。在客廳和廚房之間有一個火塘,是羌人家族取暖和議事的所在,家族的神龕也在火塘旁邊。火塘里還有一些木材的灰燼,四周鋪著獸皮,上方掛著油浸浸的臘肉。那些臘肉有的已經十多年了,色澤黃亮,據說可醫治哮喘病。煙熏火燎上千年,火塘四周的墻壁全是黑黢黢的,就連那些家具也充滿著一股煙火味。一家人圍坐在火塘四周,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唱酒歌,這樣的情形不知道在火塘邊出現過多少次。
桃坪羌寨以古堡為中心筑成了放射狀的8個出口,出口連著甬道織成路網,本寨人進退自如,外人如入迷宮,非本寨人指引,不可通行。堡內完整的地下供水系統也是獨一無二的奇觀,從5000多米高的山上引來的泉水,經暗溝流至每家每戶,不僅可以像空調一樣調節室內溫度,作為消防設施,而且一旦有戰事,還是避免敵人斷水和逃生的暗道。桃坪神奇的路網、水網、房頂,組成了羌寨內地上、地下、空中三種立體交叉的道路網絡和防御系統,這也是桃坪羌寨建筑的奇特之處。
八月的桃坪羌寨,正是旅游的旺季,五湖四海的游人們朝圣似的涌到這兒來,在羌寨的各個角落留下一片嘖嘖的贊嘆聲。這座云朵上的桃坪羌寨,她引領著我們穿越時空隧道,來到兩千年前的羌鄉。刀光劍影早已遠去,而羌寨挺拔的雄姿卻讓我們見證了羌人的彪悍和智慧,讓我們流連忘返。
(插圖:佚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