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面朝世界的樣子

趙挺

1

初一的時候，喬丹從新華書店買來了一本世界地圖冊。也許這本世界地圖冊為我們當時困頓乏味的校園生活提供了一個追尋世界的念想。

這個世界上有200多個國家和地區，每個白天和夜晚都發生著五光十色的事情，每個地方都有我們想象不到的風景。這讓我和喬丹相當振奮。我們隱隱覺得，自己應該去走遍世界。

喬丹上學放學，一直都在想著這件事，以至于在解放橋上騎車沖下來的時候，撞上了路邊停著的工程車。來上學的時候，嘴邊縫了三針貼著白紗布。

喬丹不能開口說話，課堂上的英語背誦古文背誦也就抽不到他，下課之后也沒有班主任課代表小組長和他說話，就算有什么事，他也不用說話。沉默是喬丹最大的表態。

一個多月后，喬丹還是不能開口說話，他好像習慣了不開口說話，習慣了縫著三針貼著白紗布的感覺。

在我們研究世界地圖冊的時候，世界形勢發生了改變。我們開始做一種游戲，那就是背世界各國的首都。喬丹點頭，表示興趣很大。

我將頭湊到他耳邊說，其實你可以說話了，對嗎？

喬丹搖搖頭。

我說，我可以答應幫你實現一個愿望，但你這個愿望必須開口說出來，我說到做到。

喬丹猶豫了一會兒，揭開白紗布一角對我說，我喜歡麥莉莉。

喬丹說完這話之后，恨不得把白紗布塞到自己的嘴里。但是來不及了，周圍各界“官員”密布，老師們紛紛來找喬丹，要把過去近兩個月沒背的單詞古文補上。

2

喬丹覺得這個世界沒救了，于是和我一起繼續沉浸在背各國首都的世界里。

日本，東京/印度，新德里/巴基斯坦，伊斯蘭堡/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列支敦士登，瓦杜茲/毛里塔尼亞，努瓦克肖特……

副班長麥莉莉說，喬丹，你這樣下去都走不出這個校門了。

只有地理系畢業的教社會科學的老師，對我和喬丹的這種技能表示驚訝不已。尤其認為喬丹是具有獨特天賦的人才。因為一個能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毛里塔尼亞的首都是努瓦克肖特的學生，總歸讓人覺得很不一般。

有一天，社會科學老師在喬丹的課桌里，發現了一沓紙，每張都有圈圈畫畫的東西，這些圖標看似不規則地排列著，但又隱藏著什么很科學的秘密，并且每一張都標著經緯線，社會科學老師百思不得其解，問我和喬丹，你們是不是在世界地理上發現了什么新的東西？或者歸納方法？統籌方法？

喬丹點點頭說，是的，老師。

因為，我們實在不忍心說，這是我們下的五子棋棋局。

3

我和喬丹下五子棋的時候，經常下到一半的時候畫著棋盤的紙就一把被麥莉莉收走了。喬丹拿著世界地圖冊背著各國首都的時候，麥莉莉把一整本世界地圖冊收走了。喬丹去買了一本，然后又被麥莉莉收走了。

麥莉莉說，你這樣下去，一定走不出這個校門了。

喬丹從來不責怪，也不憤怒。喬丹覺得，麥莉莉能和他講話就是好的，無論什么行為，只要是針對他的也是好的。

喬丹這時候開始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變得興奮，他一連買了十本世界地圖冊。在每一本地圖冊里都夾雜著一些青春期少年對于姑娘思念的話語。譬如“每一個火車站，每一個機場，都是旅程的中點，而我愿意陪你到世界的終點”“我渴望走遍世界，走遍你的心間”“生命不在于長短，而在于這個世界上遇見了誰”。

我之所以知道這些話，是因為這些話都是我幫喬丹寫的。這之后，喬丹又心滿意足地被麥莉莉收走了五本世界地圖冊。在喬丹拿著第六本世界地圖冊來找我在上面寫短語的時候，我寫了一句，我愛你。

喬丹看了之后說，你這不是搗亂嗎？我買了十本，這句話要寫在最后一本，你懂我的意思嗎？

其實，世界形勢真的已經發生了改變。

4

因為喬丹所有被麥莉莉收走的世界地圖冊都到了我的手里。麥莉莉都在那些我寫的話的右下角，寫了“麥莉莉”三個字。

麥莉莉告訴我，我知道你們在比背首都，我只能這樣幫你。

麥莉莉告訴我說，你難道沒發現，每次都是你快輸的時候，我才把棋盤收走的嗎？

我說，班，班，班長……你也會走五子棋嗎？

麥莉莉假裝白了我一眼說，你等等。然后沖到教室里，眼疾手快地把喬丹剛拿出來的世界地圖冊給收走了。喬丹心滿意足地笑看著麥莉莉風一樣離去的身影，最后麥莉莉直接把世界地圖冊交給了我。

我說，班，班，班長……這樣下去我走不出校門了。

麥莉莉說，沒事，我會幫你的。

世界上200多個國家和地區，我們終有一天把它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喬丹開始“瓜分”世界。黑色的非洲大陸，寫上了我的名字。綠色的亞洲大陸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其余的一概為紅色，寫上了自己和麥莉莉的名字，還竟然畫了愛心，寫了“川河相連，路路相通，心心相印，永結愛心”。

這張圖后來被班里的幾個同學得到。他們閑來無事，拿著紙在前面跑，一起喊著，喬丹！麥莉莉！川河相連！路路相通！心心相印！永結愛心！這明顯是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強身健體！愛我中華！”的節奏，每一句后面都加了深深的感嘆號。

他們拿著紙在前面跑，喬丹在后面緊追不舍。

我站在偌大教學樓的下面，搓著手心里一直默念，還好沒看到我的名字。麥莉莉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她說，你個懦夫。

麥莉莉說，這紙上也有你的名字，你為什么不去幫助喬丹？我覺得喬丹就是一個英雄，而你就是一個……

沒等麥莉莉說完，我沖到了二樓，我在喬丹后面喊，喬丹，我來了。

喬丹一個回頭，就像香港片里大哥回頭那樣犀利，時間停止了三秒，世界應該給了喬丹一個臉部特寫，英勇，帥氣，無畏。然后喬丹拿起拖把，朝我掄了過來。

我說，丹哥，誤會誤會。

喬丹說，麥莉莉喜歡你，你也喜歡麥莉莉！

這途中，麥莉莉替我擋在了喬丹前面。我內心突然一暖，我覺得這才是愛情，她能為我擋拖把，能為我擋喬丹，也一定能為我擋子彈，這樣的女孩以后一定找不到了。

麥莉莉說，你個懦夫。然后一轉身對喬丹說，我們走。

5

我們全部被拉到政教處，我們一群人靠墻站著，這么點兒小事情，卻好像罪孽深重。我和喬丹商量，我們再玩次背首都的游戲，誰輸了，就把所有錯都自己承擔了。

法國，巴黎/捷克，布拉格/哥倫比亞，波哥大/阿富汗，喀布爾/坦桑尼亞，多多瑪……

這時候，其中一個同學跑進辦公室說，老師他們在玩一個游戲，誰輸了就把所有錯都自己承擔了。

喬丹對著另兩個同學說，你兄弟怎么這樣？

這幾個同學說，我們只知道中國首都是北京。

6

喬丹和我平穩相處，但和麥莉莉激情相處。世界形勢又發生了新的改變。我畫了一條線，決定畢業以后一定要走遍全世界。我要在紐約打電話給喬丹，讓他聽哈哈的笑聲，然后掛斷。我要在巴黎打電話給麥莉莉，讓她聽呵呵的笑聲，然后掛斷。

社會科學課上，老師見我一手托著臉頰，一手拿筆不停地涂寫著。本子上，有我寫的各種文章以及踏遍世界的路線圖。

社會科學老師看著我的本子說，自己跟自己也可以走五子棋嗎？

我說，是的，老師。

因為，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我有這么多的感想、理想和夢想。

老師說，走到外面去。

我走到外面，看見天很藍，樹很綠，鳥兒很自由。

老師說，轉身，面壁。

我面對墻壁，背起世界各國的首都，想起那些花花綠綠的詞語。

我的面前有一堵墻，存在了好多年，墻里有些黑白的人，事情和游戲。我要用一個世界打敗另一個世界。

這是我一個人面壁時，不面朝世界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