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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中篇)

2016-12-10 13:33:49孫彤
神劍 2016年4期

孫彤

那已經很早了,當時他們都還十七歲。曾修十七歲,于有情十七歲,武笑笑也十七歲。

曾修的老爸曾凱旋是一名飛行員,終日在天上飛,老媽是一名外科醫生,每天圍著手術臺轉,曾修便長期處于散養狀態,成了住校生。當時住校的幾乎全都是農村的孩子,像曾修這樣的情況幾乎沒有,曾修和于有情成了睡上下鋪的兄弟。曾修是一個軍事發燒友,他寧愿每天只啃兩個燒餅,也要省下錢來訂全年的《兵器知識》和《環球軍事》雜志,只要是課本以外的東西,他都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吉他、斯諾克、籃球、唱片,當然還有漂亮的姑娘,并且深陷其中,樂此不疲,根本算不上什么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

當時武笑笑是隔壁班的班長,按說像曾修這樣的,應該離“領導”遠遠的,可他卻盯上了武笑笑。

那是一個仲春的清晨,十七歲的武笑笑坐在操場邊上背英語單詞,穿著花格裙的武笑笑扭著目測不超過一尺九的小蠻腰同時進入曾修和于有情的視線。武笑笑抬起頭來,正好與兩個男生火辣辣的眼神對接,一抹緋紅飛上臉頰,彎彎的睫毛像小船。

從此以后她就長久地住進了兩個人的心里。曾修把背英語單詞的時間都用在了他的頭發上,每日精心打理他的公雞頭,就像一個園丁在辛勤地培育著他的苗圃,一個學期下來,光發蠟就足足抹了好幾斤,他覺得這樣才能足夠引起武笑笑的注意。而于有情則不動聲色地一頭扎進數學方程式和化學元素周期表中,他常常為了一道解不開的數學題而奮戰到凌晨兩點,好在學校為他這樣拼命三郎族群設了一問通宵自習室。

曾修從來都喜歡幻想,從十七歲時,他就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大有作為,無端就會勾畫出“夜來西風里,九天鵬鶚飛”的美妙藍圖,已是大校軍官的老爹曾凱旋嚴厲地教導他,不要整天吊兒郎當,否則將來“徒有登樓意,恨無上天梯”,可曾修依然我行我素。

曾修表達愛慕的方法就是天天去武笑笑的媽——蔡英娥那里買煎餅果子,每天一個,風雨無阻。蔡英娥知道曾修是武笑笑的同學,所以每次都推攘著不收他的錢,懂事的曾修每次都把錢扔下就走,他還隔三岔五便買上一袋水果,或者把曾凱旋發的腰帶之類的東西送給蔡英娥。

于有情之所以后來決定報考飛行學院,完全是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見到了曾修的老爸曾凱旋。那天,曾凱旋剛剛執行完任務,連飛行服都沒來得及換就馬不停蹄地趕到學校給曾修開家長會。曾修上了高中,曾凱旋才有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為兒子開家長會。一身飛行服的曾凱旋到了學校后就轟動了整個校園。他們才知道公雞頭曾修原來有個這么牛的老爸。

家長開會的間隙,走廊上,曾修卻把武笑笑攔下了:“笑笑,長大嫁給我吧。”

武笑笑早就注意到這個留著奇怪發型的男生,她還知道他天天早晨去買她媽的煎餅果子,她能感受到那波濤洶涌的荷爾蒙在一波又一波地進攻著她那柔軟的心,武笑笑莞爾一笑:“那個飛行員是你爸嗎?”

“是啊。”

“你的理想也是當飛行員嗎?”

“我的理想是娶你啊。”

“還有呢?”

“還是娶你。”

“可我希望你成為你老爸那樣的人。”

“飛行員唄。”

“嗯,等你考上飛行員。”

武笑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曾修卻當了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浪子回頭,把每日精心梳理的公雞頭剃成了葫蘆瓢,開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武笑笑成了他的軟肋,以前的曾修有多么玩世不恭,遇到武笑笑,從此溫順得如同綿羊一般。

三年高中生涯結束,于有情頂著兩個黑眼圈如愿以償地進了飛行學院,曾修也接到了錄取通知書。

剛拿到通知書,曾修就騎上自行車往武笑笑家趕,風穿過他的白色T恤衫,也穿過了他的身體,他抬頭看了看天,云朵大片大片地掛在天上,是接近于愛琴海的顏色,曾修對著云朵說:“我就要追到你了。”

也就是那個傍晚,曾修將武笑笑擁在懷里,給了她一個冗長而纏綿的吻,那個吻像斧頭一樣,給他們的愛情劈開了一條路。武笑笑以為他們會沿著那條路一直幸福地走下去,但是以為只是以為,那是武笑笑的一廂情愿。他們都沒有看到,于有情就站在不遠處,他從村子里坐了一個小時的公交車來找武笑笑的,卻看到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于有情把滿肚子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等我畢業來娶你。”這是曾修臨上火車時給武笑笑的承諾。

從此以后的十年里,曾修就在不停地跟武笑笑說“等我……”,說等我這次大規模作戰評估考核結束了就休假,等這次機型改裝完了就休假,等這次打靶結束了一定休假,可是誰知道等來等去,曾修卻在一個夏日清晨永遠休息了,他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長得沒有盡頭。

進入飛行學院,曾修和于有情又分到了同一個大隊,同一個宿舍,開始了他們地獄般的魔鬼訓練。武笑笑為了照顧家,繼續留在了聊城,讀她的形象設計專業,等著曾修回來。

在學校里,曾修每天汗流浹背地訓練,吃飯前高唱革命歌曲,三天兩頭地掛點彩,去衛生隊拿點碘伏和棉球,還要站崗值夜班,值夜班的時候,身體站得筆直,心里卻開始默默想念武笑笑。

曾修跟于有情描述他初見武笑笑的感覺時說:絕對是一見鐘情,見到武笑笑,就像周身打了雞血一般。

于有情問曾修喜歡武笑笑什么,曾修說,喜歡那種喜歡的感覺。

于有情一個煙盒砸過去:“我讓你貧。”

“十七歲那年的雨季,我們有共同的期許,也曾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曾修直接唱了起來。

“說真的,自打見到這姑娘,就有一種這輩子要和她死磕到底的歷史使命感。”

于有情記得那天他們在談論武笑笑的時候,是一個黃昏,他們剛剛下飛機,如果沒有夜飛任務,黃昏是一天當中愜意時光的開始。

四年的航校生活,讓曾修的稚氣與青澀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堅毅與鎮定,只是每次談到武笑笑,他的眼神都透著熱烈和專注。

畢業后,曾修和于有情同時分到了陸航團曾凱旋當過團長的團。

因為有了武笑笑,在于有情面前,曾修總是一副過來人的樣子,不忘扯一些所謂的人生哲理來充當于有情的精神導師,他說哥們你也會迎來愛情的春天的,大多數小姑娘對飛行員這個行業都是超級崇拜的。

于有情知道曾修的母親劉歌很不喜歡武笑笑,雖然她見都沒見過武笑笑,一是她認為當年曾修是受了武笑笑的慫恿才一門心思地要當飛行員的,這絕不是他爹教子有方,而她是堅決反對曾修報考飛行學院的,她一直希望曾修能像她一樣,成為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二是覺得武笑笑長得像一根竹竿,將來能不能生出孩子來還說不準。

“你自己瞅瞅你看上的這個姑娘,那能叫姑娘嗎?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瘦得像一根麻稈,將來能生孩子嗎?”

“我怎么知道她上大學后還是直線發展,不過這并不妨礙她各項功能齊全,再說現在不是正流行骨感美嗎,我這一不小心就娶了個絕世美女啊。”

“你少跟我貧,你們還是先來我們醫院檢查一下。”劉歌說這話直接是命令式的口氣,憑著醫生的直覺,她認為武笑笑身體肯定存在某些問題,她可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和兒子開玩笑。

曾修很爺們地護著武笑笑,跟護著自己的小心肝似的,他在動用了上百億個腦細胞后,仍然沒有搞定他的老媽。他決定不管那一套,向團里打了報告,準備領結婚證。真到了婚前檢查的時候,卻傻了眼,報告單上寫著“幼稚子宮”。幼稚子宮也就是子宮發育不良,B超顯示她的子宮只有一個棗那么大,幾乎不能受孕。這事像一個晴天霹靂般,把他們倆雷得里焦外嫩。

本來這事是瞞著劉歌的,可不知道是誰多嘴,竟傳到她耳朵里,劉歌動不動就打電話給曾修,按著在網上查到的資料對著曾修的耳朵輪番轟炸:“幼稚子宮是幾乎無法懷孕的,你可不能娶她。”

“幾乎又不是絕對,再說還是有治療方法的嘛。”

劉歌依然堅決反對,曾修只好起義了,私自做出決定,娶了他十七歲就愛上的姑娘。婚禮極其簡單,團領導礙于曾凱旋的面子,都不敢給曾修大操大辦。其實在結婚這件事情上,曾凱旋一直覺得應該尊重兒子的選擇。倒是曾修每天朝夕相處的戰友們,找了鎮上最大的一家飯館給曾修慶祝,酒杯叮叮咣咣碰在一起,對他終究抱得美人歸表示了真心實意的祝福。

婚禮上沒有父母的祝福,曾修的眼底藏著一絲委屈,但又強裝著輕松,一向只愛喝可樂、冰紅茶的曾修抱著酒瓶喝了個大醉,還拽了兩句“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往來如梭。”

于有情拍著曾修的肩膀說:“曾修,你這事辦得很爺們。”

“在愛情里面,就要有個奮不顧身的。”曾修歪在了桌子底下,仍不忘給于有情上課。

他們從中午喝到晚上,從飯店里出來,天已經黑了,于有情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覺得自己像一抹燈光懸浮在人群之中,沒有人能看到他。此刻他腦子里突然蹦出了武笑笑的臉,疼痛蔓延了周身,刺刺啦啦地浸入骨頭里,轉念又一想,應該祝福曾修的。曾修不知道,武笑笑更不知道,他也是從高中時代便喜歡上武笑笑的,這個秘密于有情一直藏在心里,他還沒來得及說的時候,就被曾修搶了先。

那段時間,于有情覺得天天都不如意,洗澡時開關往左一點冰涼,往右一點燙死,睡覺開空調不蓋被子冷,蓋被子熱。還多了一個讓他甩都甩不掉的女孩衛生隊的衛生員谷悠然,這個富家千金對他展開了強烈的攻勢,這讓他傷透了腦筋。

“我是美女,我媽,我姥姥,我奶奶,我太奶奶,我太姥姥都是美女,可不是那種小家碧玉,都是大家閨秀,我從小到大都是在大人的贊揚聲中長大的,最關鍵的,我是一個有生活情調的人,我看也只有你配得上我了。”每次見到于有情,谷悠然必先來一段氣宇軒昂的開場白,那種優越感把于有情逼得無處可逃。于有情從小在農村長大,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農民,他知道家里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只能靠自己的努力。當上飛行員讓他一下子找到了生命的坐標,自信心爆棚,但遇到谷悠然,他心里那種自卑感又悄無聲息地鉆了出來。谷悠然確實是名副其實的富家千金,也確實很漂亮,凹凸有致的身材,玲瓏秀氣的五官,齊耳短發,看著像芭比娃娃,但走路那雄赳赳氣昂昂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一副革命女烈士的姿態。

就這樣也罷了,她還給自己起了個代號叫“王爺”,于有情從心里罵了她一百遍,但不得不尊重她給自己起名字的權利。谷悠然特立獨行的風格讓于有情很難接受,但他卻怎么也擺脫不了谷悠然的瘋狂追逐,說難聽點就像一只攆著兔子不放的獵狗。

谷悠然看于有情像是一口年代久遠的甕,里面裝的什么,她全然不知。越是神秘,谷悠然就越想一探究竟,這種沖動在體內左沖右撞。她追于有情的方式倒沒什么特別,就指著錢上,她給于有情買來整整一編織袋的零食,周末外出的時候,不用于有情囑咐,就會給他捎回進口的洗發水和沐浴露。于有情過意不去,給她錢,她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來,說看不起她。為了于有情,谷悠然狂補航空兵知識,各種機型了解得比誰都明白。

為了躲避谷悠然,周末于有情也在連隊待著,谷悠然約他出去,總是被他找各種理由拒絕了,飛行員公寓是最安全的藏身所,谷悠然是進不來的,況且于有情非常愛吃飯堂的飯,盡管大鍋飯的味道實際上并不可口,但于有情那廣納海川的胃總是能將所有的食物消滅殆盡,尤其是看到炊事班長揮舞著大鐵鍬站在鍋臺邊上下翻滾的樣子,一種樸實的快樂瞬間從心里升騰起來。

結婚后,武笑笑很自覺地接受治療,開始吃藥,沒想到三個月下來,原來的胸部平平的“飛機場”變成了“小白兔”,腰圍一下子從一尺六增加到二尺五,體重也從治療前的九十斤長到一百四。只是她的皮膚不是紅潤潤的,而是白生生的,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似的,兩個臉頰上各長出一塊黃斑,在各種激素的催生下,武笑笑成了一種全新的生物。

武笑笑看著鏡中的自己,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曾修沒辦法趕回來安慰她,就在電話里說:“無論怎樣,我都愛你。”

本以為故事到了曾修和武笑笑最終花好月圓,喜結連理就圓滿了,可誰都想不到曾修竟突兀地離開了。就在那個霧蒙蒙的早晨……

電話鈴聲、報告聲、命令聲交雜在一起,一切慌亂都無濟于事。機場指揮塔臺里已是一片混亂……

一分鐘之前還能聽到飛行員來自空中的報告聲音,而此后,任憑指揮員怎樣大聲呼叫代號,回應的卻是一片沉寂。長久的沉默,就意味著永別。

7月3日早6點46分,一架直升機在飛行訓練時,發動機內部故障失火,12秒后,飛機變成了火球,把天空都燒紅了。

“首長,飛機墜毀了。”

已是集團軍副軍長的曾凱旋接到電話的瞬間,他的心像是被一把利劍刺中了,憑著三十年的飛行經驗,他已經知道了最悲慘、最沉痛的后果

在飛機墜地的瞬間,于一聲巨大的轟響中,四名機組人員無聲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這架飛機的機長,正是他的兒子曾修。

曾凱旋接到電話的同時,武笑笑也接到團長趙理平的電話:“笑笑,我是陸航團團長趙理平,你來一趟團里,有點事情。”

“什么事?”團長怎么會親自給她打電話?詭異的氣息順著電話線傳了過來,武笑笑剛剛結束了一陣干嘔,正蹲在地上喘著粗氣。

“也沒什么事,正好放暑假了,你過來轉轉嘛。”

“曾修呢?”

“他正在飛著。”

“好。”

“那我們給你訂票啊。”

“好。”

“你家里人呢,一起來好了。”

“好。”

掛了電話,眩暈感再次涌來,喉嚨里總是帶著一股血腥味,武笑笑俯下身去,黃綠色的膽汁噴了出來,已經沒得吐了,她坐在地上,像剛剛被釣上岸的魚。一陣哀傷像雪花一樣無聲地在她腹腔深部蔓延開來,她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好想此刻曾修能突然開門進來,可是她看到的只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因為漏水,天花板上印滿了一塊塊黃色水漬,那形狀像一架直升機。

“孩子,不要再折騰媽媽了,你已經夠調皮了。”武笑笑摸了一下肚子。

想起剛才的電話,武笑笑覺得冰冷像蛇一般蔓延了整個后背,她從柜子里翻出一條披肩,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拿起手機,撥了曾修的號碼,就在那一瞬間,她緊張得不得了,就像要打開一只包裝嚴密的箱子,看看里面裝的究竟是什么。

電話傳來一陣忙音。

“也許真的在天上飛。”武笑笑自言自語道。

高速路上,獵豹越野車在風馳電掣般趕往陸航團,曾凱旋努力克制著自己的眼淚,他把身體緊緊地貼在椅背上,夏季熱烈的陽光從車窗玻璃照進來,穿過車內繚繞的煙霧,毫無顧忌地灑到他臉上。劉歌和圓臉秘書坐在后座上,劉歌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從車內壓抑的氣氛中,她嗅到了不祥的感覺。她跟圓臉秘書說:“我今天總覺得心慌,凱旋你不要抽煙了,嗆得我要暈過去了。”

圓臉秘書看了看劉歌,又看了看前排的曾凱旋,他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就靠近曾凱旋說:“首長,還有二十分鐘就下高速了。”

曾凱旋毫無回應,像是沒有聽到。圓臉秘書給團長趙理平發了條信息:“團長,我們大約半小時到團部。”

曾凱旋、劉歌,還有武笑笑幾乎同時趕到了陸航團招待所,他們沒見到曾修,見到的是曾修的黑白相片。

劉歌眼前一黑,瞬間從曾凱旋身旁滑了下去,過了數分鐘,她醒過來,之后的幾個月里,劉歌都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曾經她那么強烈地反對過兒子當飛行員,如果當初她再堅決一點,兒子是不是就不會死。

那是一個充滿了撕扯和尖叫的下午,武笑笑發瘋般地撲到趙理平身上,撕扯他身上的飛行服,甚至用指甲抓傷了他的臉。趙理平一動不動。

曾凱旋上前拉住武笑笑,他臉上的肌肉在猛烈地抽動著,武笑笑的眼神讓他不寒而栗,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像蒙了一層剛硬的玻璃,閃著寒光,玻璃碎了,刀子一樣鋒利的碎片飛了出來。

武笑笑說:“你們聽,曾修在吹口哨。”高中時,曾修總愛吹口哨,夾雜著幾分頑皮與詼諧。

“你飛了那么多年,為什么沒摔死?”武笑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曾凱旋。

曾凱旋額前的頭發隨著他緊縮的眉毛也動了一下,他看上去那么惶恐,那么無助,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曾凱旋的后面站著團長,團長后面站著政治處主任,政治處主任后面站著一群干事,當武笑笑問曾凱旋你怎么沒摔死的時候,所有人的嘴巴都嚅動了一下,他們覺得武笑笑一定是急火攻心了,才敢這樣詛咒他們的首長,他們想阻止武笑笑,可已經來不及了。

一屋子的人就那樣直愣愣地站著,像一棵棵靜止的樹,直到殘陽掠過第三道窗欞的時候,武笑笑才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都出去。”

只聽身后一陣塞塞率率的聲音,然后走廊里響起拖拖沓沓的腳步聲,武笑笑的眼淚這時才從眼角無聲地滑落下來,她把頭仰起來,眼眶像兩泓清泉,汩汩地往外冒著泉水。

她回過頭去,首先看到的是茶幾上擺著幾個小盤,一碟子花生,一碟子開心果,一碟子瓜子,一碟子冬棗,還有一碟子庫爾勒小香梨,她搞不懂這是給曾修上供用的,還是給她吃的,夕陽照進屋里,把茶幾上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猩紅色,鋒利地反射著血光。

日頭終于掉在了山后面,她看著擺在面前的照片,照片上穿著飛行服的曾修帶著幾分嚴肅。照片旁的時間是靜止的,她直直地站在靜止的時間里,像站在巨大而空曠的荒園上。

那一夜,武笑笑覺得時間從來沒有過的漫長,漫長得像是一滴水要把石頭滴穿那么久,鳥兒偶爾飛到窗前,稍作片刻停留,又撲棱棱飛走了,武笑笑怎么聽都像是飛機旋翼的轟鳴聲。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肚子說:“孩子,你爸爸又飛走了,只是這次再也不回來了。”

當天晚上,曾凱旋抱著鋪蓋住到了兒子的床鋪上,他睜眼閉眼都能想象到兒子最后絕望的眼神,那團燃燒的火光,一次次灼燒著他,錐心地痛。半睡半醒間,他看到直8-A戰斗機正馳騁于萬里夜空中,穿梭于星光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曾修走下來,向他敬了個禮:“爸,我們回來了。”

曾凱旋剛要走上前去,曾修又重新跳入駕駛艙,頭也不回地飛去了。曾凱旋大聲呼喊著兒子,然而一團團烏云迎面撲來,像一張巨大的黑網罩住了他……

曾凱旋猛地坐起身,才發現剛才做了一場噩夢。十八歲時,剛穿上軍裝的曾修給他敬過禮。他使勁揪著自己的頭發,自從當上飛行員,他和飛機在一起的時間遠遠比和任何人在一起的時間都長,這些年來,兒子幾乎是劉歌一手帶大的,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他不知道劉歌怎么能挺過去,往后的日子該怎么熬,以前總覺得當飛行員很風光,飛了三十年,直到自己的兒子出事了,才真切感受到風光的背后是無盡的風險,人的生命是極其脆弱的。

月色像水一樣漫進屋里,曾凱旋的背影棱角分明地映在墻上,帶著堅硬的質地。漸漸清醒的他只能無奈地接受現實兒子和他的戰友們永遠地離去了。他年輕的生命在人世間做了一次短暫的飛行,劃過一道一閃即逝的弧線,永遠消失了。

曾修出事時,于有情正在千里之外的靶場訓練,聽到這個噩耗后,他驚呆了,從開始的啜泣聲,轉而號啕大哭,他就那樣站在那里,號得臉上青筋暴露,號得歇斯底里。號得五臟六腑都幾乎要吐了出來,只剩下一具空殼,像一座廢棄的荒園。他抬起頭望著天空,說:“師傅,您帶了我們兩個徒弟,您說飛機聽人的話,可這一次,它沒聽話,它把您的徒弟帶走了。”

于有情腦子里閃過臨出發前,他們一起在飯堂吃早餐,曾修吃煎雞蛋吃得滿嘴流油,他最愛吃半生不熟的煎雞蛋,一次可以吃七八個,還給于有情講:“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在我墳頭上給我擺上一打煎雞蛋,我就醒了。”

沒想到,一語成讖。

他抬起頭望著天空說:“好兄弟,我沒辦法趕回去送你一程了。”

曾修就埋在了陸航團后面的山上,這是曾凱旋的意思。下葬的時候,沒人敢告訴武笑笑,怕她受不了。武笑笑是在黃昏時分才知道曾修已經下葬了,她一路趕著暮色向山上跑去,就那樣一直跑一直跑,山腰間茫茫一片白霧,把路都遮住了。跑一段就停下來嘔吐一陣,直到把黃昏里最后一絲光線也跑沒了,跑到月亮升起,跑到自己干癟的胃里再也沒有東西可吐,才到了曾修的墓前。她摁著快要炸開的肺葉,大口地喘著粗氣,曾修就在眼前,她伸手就能夠到他,卻怎么都接近不了,他和她已經不在一個世界里了,曾修只是遙遠地看著她笑,武笑笑也笑了,一邊笑一邊流著淚。她抬起頭看看周邊,一切都靜凝著,她的身體里卻是翻江倒海,有一個蓬勃的生命正在迅速成長著,像一個聚集著無限能量的小宇宙。

武笑笑踏上了返回聊城的車,曾凱旋送她,她對曾凱旋說:“首長,我想來團里陪著曾修。”

“叫爸爸吧,你還沒有喊過我一聲爸爸。”曾凱旋望著武笑笑深陷的雙眸說。

武笑笑抬起頭看了看曾凱旋,嘴巴張了張,但始終沒有叫出來。曾凱旋望著武笑笑的背影,說“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

陸航團停飛整頓,那段停飛的日子,于有情常常望著頭頂上的藍天發呆,云朵低低地鋪在山頭,云層很薄、透亮,但又不松散,像一匹純白的緞子,又像是漸漸飄遠的絹花。他的思緒也隨云朵飄著,飄回了少年時代……

記得接到通知書的那天是個中午,父親剛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于有情把通知書遞給他,父親的雙手在紅燦燦的通知書上摩挲了一遍又一遍,說:“能當上飛行員,也算咱們祖輩積德了。”

在飛行學院,于有情和曾修幾乎形影不離,經過一年多“地獄式”的訓練,終于到了他們單獨駕機的時刻,兩個人又分到一個編隊,雖然已經歷經無數次飛行,但第一次單飛的情景讓于有情時隔多年依然記憶猶新。

那天,晴天麗日,碧空如洗,曾修駕機平穩升空,于有情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前方就是師傅駕駛的飛機,他們看到師傅在座艙里舉起帶著白手套的左手,這是在對他們出色表現無聲的講評,若不是隔著扣在嘴和鼻子上的氧氣面罩,于有情甚至都能感覺到師傅露出了罕見的笑容。長機上的“八一”標志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像一枚紅色的路標。

鳥兒結隊飛過,把他的思緒一下子拉了回來。

團長趙理平召集全團所有人開會,他抬起頭望著臺下,目光雖然黯淡,但依然鎮定:“也許,從我們選擇這行職業的那一天起,就意味著選擇了隨時隨地準備犧牲,死亡對于我們并不可怕。我們的生命最終將以怎樣的方式告別世界,根本無法預測。也許我們今天登上飛機后就再也不能降落,無論悲壯還是平靜,犧牲的同志們的靈魂已融進了藍天,他們的生命被定格在那一瞬間,必將永遠年輕。走出心理陰影吧,讓飛機的翅膀載著陽光飛翔。”

于有情抬頭看看天,日頭正毒,鳥兒嘴里銜著陽光,路旁的樹上也結滿了陽光,他攤開手,發現手里攥著的也是陽光,到處都是陽光,陽光長滿了翅膀。

曾凱旋越來越怕回家,一回到家,就看到劉歌木木地在餐桌旁坐著,她在等曾修回家。雖然飯桌上什么都沒有,但三雙碗筷卻規規整整地擺在那里。他把飯做好,卻不敢動第一下筷子,似乎誰要是動了第一雙筷子,就劃開了一道口子,那哭聲如堤壩泄了洪一般,從口子里滔滔流出,堵都堵不住。他想起劉歌當時為了反對曾修當飛行員說過的話:“當了飛行員,就成了沒有明天的人,每一次見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當時聽到這句話,曾凱旋把家里的一座臺式鐘表狠狠地摔在地上,拂袖出門,如今,他們果然就沒有了明天。劉歌養了一缸魚,總認為其中一條就是兒子,兒子在水里游,就像在她的子宮里,溫暖又安全,再也不用擔心會把兒子弄丟了。曾凱旋想,他這輩子欠劉歌的都還不清了,以前,總覺得他們夫妻間的關系就像長機和僚機的關系,是一對配合默契的編隊。僚機,是跟隨長機執行任務的飛機。編隊,也許是在廣袤的天空中最富有哲學意味的飛行。僚機就像長機的影子,這么多年來,劉歌一直不離不棄地跟隨著他,天南海北,遠離家鄉,走到哪里都是舉目無親,一個人挑起了家里的重擔,作為外科醫生,她的工作又何嘗不繁忙呢,可她很少抱怨過什么。還有兒子,那個長著圓嘟嘟蘋果臉、奶聲奶氣的小男孩,仿佛就在昨天還興奮地對媽媽說:“爸爸接到緊急任務,為了省時間,抄近路,帶著我翻墻了。”一轉眼,他就長大了,命運之手不經意地一晃,他們就陰陽兩隔了。還有他的兒媳,那個幾乎沒怎么見過面的兒媳,年紀輕輕就沒了丈夫,曾修飛過她的天空,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像一陣風一樣,命運對她來說,未免太殘酷。

武笑笑看著窗外落英繽紛,覺得自己也像一片葉子,不知道要飄向哪里。葉子還有自己的形狀,武笑笑的未來卻遙遠而沒有形狀。

她抬頭看了看表,正好是飯點,母親蔡英娥的煎餅攤前肯定擠滿了人,只是人群里再也不會有曾修的影子。

昨晚,武笑笑和蔡英娥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原因是蔡英娥要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武笑笑晃了晃頭,算了,不去想了。她從里屋走出來,看到父親正歪坐在桌邊,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看,武笑笑不用看就知道是那本《黃帝內經》,自從得了肌無力癥,他就自己研究中醫。武笑笑看著父親下垂的眼皮,就后悔了,昨晚不該和母親吵架的。母親確實不容易,每日在菜市場口賣煎餅果子,辛辛苦苦攢下的錢全給父親看病用了,還欠下一筆債。武笑笑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叫武青青,和她差七歲。武笑笑和武青青都長得像她們爸,蔡英娥就難看多了,秤砣臉、高顴骨,厚嘴唇,加上矮胖身材,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父親還沒生病的時候,武笑笑還能得到些許的關愛,蔡英娥對她們姐妹倆都一般,動輒打罵一頓,當初她盼著武笑笑能趕緊找個工作,分擔一下家里的負擔,可沒想到武笑笑拼命學習,考上了大學,還找了個當飛行員的對象,在她看來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真是光宗耀祖啊。飛行員,在她眼里是金子一般高貴的,遙遠而輝煌的職業,就像太陽般璀璨,那段時間,蔡英娥走到哪里都趾高氣揚的,她恨不得把街坊鄰居都通知一遍,誰知道好日子過了沒幾天,曾修就出事了,生活一下子跌入深淵,現在武笑笑又懷孕了,蔡英娥一聽就著慌了,說什么也不同意武笑笑生下這個孩子。

晚上,蔡英娥收攤回家,看到武笑笑靜靜地躺在木椅上,似乎在想著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想,兩只眼睛間或輪轉一下。她知道武笑笑在一層層打開沉淀在歲月深處的關于曾修的那些記憶。蔡英娥發現好久都沒有認真地端詳過女兒了,她都覺得恍惚,這些年來忙于生計,從沒怎么在意過女兒,甚至連看都沒多看過她一眼,她就長這么大了。自從武笑笑說她要把孩子生下來,這句話就時刻像鐘鼓一樣,發出巨大的聲音,時時振動著她的耳膜,她覺得恐慌。

又到了仲春時節,這些天里,武笑笑幾乎天天和曾修見面,只不過是在夢里,曾修說:“笑笑,我送你一個能飛的夢。”

說著便伸出手來,他握著拳,武笑笑使勁去掰開他的手,卻什么都沒有。武笑笑佯裝生氣,曾修只是笑而不語。

武笑笑醒來,對著窗外說:“我知道你在等我告訴你這個好消息,等著,我馬上就去看你。”

她一個人坐車去了梅李鎮,上了山。

春天的風是很宜人的,它們在武笑笑身上跑過,武笑笑在曾修墓前坐著,直到暮色從山上撲下來,她才站起身,說:“曾修,你的兒子終于呱呱墜地了,我生了二十個小時才把他生了下來,當我聽到他的哭聲時,懸了幾個月的心咣當一下也落了地,這個孩子總算平安來到了世上,我也終于可以對你有個交代了。我早就給他取好了名字,無論男孩女孩,都叫大魚,大魚永遠在水里游,上不了天,就不會摔下來。我想來這里陪你,我們一家三口不能分開。”

就這樣,武笑笑悄無聲息地來到梅李鎮,租了陸航團門外的一間店面,開了一家理發室。

每次軍號聲響起來的時候,武笑笑就起床了,泡上一杯“日照綠”,打開卷簾門,就開始了一天的生意。先是把店里打掃一遍,然后再去隔壁小吃店里買一根油條,小吃店就像是一棵結滿了果子的樹,只要伸手就能把果子摘下來充饑。

趙理平是在偶然的一次外出中發現武笑笑的,那天,他遠遠地看到門口新開了一家理發店,往里望去,看到武笑笑正在給人剪頭發,武笑笑抬頭正好看到趙理平,他對武笑笑笑了,武笑笑也對他笑了,趙理平走上前去說:“你什么時候來的?”

“很早就來了?”

“為什么不告訴我們?”

“告訴你們干嗎,我是來陪曾修的。”武笑笑說話像里面夾著一根鋼筋,戳得人生疼。

趙理平的臉上迅速掠過痛苦的神色,像是牙疼似的吸著冷氣,眼睛下面兩個如蠶繭般的大眼袋更加明顯了。去年的7月3日,在陸航團的歷史上被永遠涂成了黑色,無法擦拭,也無法彌補。趙理平每每想起那一天,就像是進入了幽暗的黑洞。那一天就像是被劃傷的電影膠片,回憶起來時,便會出現破裂的畫面。說實話他并不想見到武笑笑,看到武笑笑就想起曾修,想起那架墜毀的直8-A,那是陸航團歷史上永遠的黑點。他永遠不能告訴武笑笑,那個夏日清晨,曾修燒成了一團火球,嘴巴是張著的,似乎還有很多沒說完的話。

趙理平決定讓武笑笑到團里來,理發室的老班長要退伍了,她正好可以接替。

趙理平再次找到武笑笑,把來意跟她講了,武笑笑依然一副不冷不熱的表情,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好。”

于有情是在服務社里遇到武笑笑的,那天,他去服務社買東西,貨架后面傳來熟悉的鄉音,他轉過去,看到了正在打電話的穿著白裙子的武笑笑。

于有情走近去,眼前的武笑笑讓他非常驚訝,她很胖了,又不是那種高脂肪和高蛋白堆積起來的胖,而是虛胖,皮膚透明而松弛,像一塊膨脹的發面團。從那次婚禮過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這就是他一直珍藏在記憶里,穿著花格裙的纖細的姑娘嗎?這就是那個曾修整天掛到嘴邊的婀娜秀麗的媳婦?是曾修一直生活在幻想中,還是出現了錯覺?

出了服務社,他就跟在武笑笑后面,一直看著武笑笑進了理發室。武笑笑看到有人在看她,低下頭去,兀自望著天邊的云。她對于有情并沒有多么深的印象,看來她早就不認識他了。武笑笑的臉上飛過一抹羞澀,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湖中,倏然一下便蕩開了,了無蹤影。但就這倏地一下還是被于有情捕捉到了。這笑容讓于有情有一種“誤入蓮池深處,沉醉不知歸路”的感覺。

于有情在理發室看到了那架直8-A戰斗機模型,他問武笑笑:“你喜歡這架飛機嗎?”

“不喜歡。”

“為什么?”

“不是不喜歡,是非常恨。”

“恨?那為什么還擺在這里?”

“我在等它飛回來。”

于有情不敢再往下問了,他覺得武笑笑說出來的話像詩,像霧,像風。

出了理發室,于有情回頭望了一眼掛在絲瓜架下的太陽,如血般艷麗,穿著白裙子的武笑笑像是掛在天邊的一片云。

以后的日子里,于有情習慣每天從飯堂出來,都往理發室那里瞟一眼,總是能看到武笑笑的身影和擺在柜臺上的直8-A,他發現武笑笑極其愛穿白的衣服,無論是外套,還是裙子,都是白色。

夏季的傍晚,狂風說到就到,于有情剛從飯堂出來,大風就呼呼地刮了起來,頃刻間天昏地暗,風中夾雜著沙礫,打在人身上像一個個巴掌。他看到武笑笑在理發室門口急急忙忙往里收毛巾,就趕緊跑過去,端起毛巾架就往屋里搬,這時聽到里屋有小孩的哭聲,好奇心驅使著他掀開門簾,看到床上躺著一個黑黃的嬰孩,頭發稀稀疏疏地頂在腦袋上,因為很用力地哭泣,整個臉憋得通紅。

“她有孩子了?”于有情大吃了一驚,但還是裝作很鎮定的樣子,回頭看了武笑笑一眼,武笑笑的眼睛里飄過一絲慌亂,但這慌亂很快便消失了。

收完毛巾,武笑笑沒有道謝,臉上的表情卻是更加陰郁了,于有情見狀,便徑直走出了理發室,雨已經下了,大顆大顆的雨點砸在地上,砰砰作響,一直砸進他的心里。

“是曾修的孩子嗎?”于有情竟然說出了聲,都把自己嚇了一跳。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心里是那么盼望這個孩子是曾修的。

第二天清晨,天空像水洗過一樣明凈、晴朗,似乎昨夜不曾下過雨,于有情抬頭看了看天,覺得恍惚,昨天看到的那個孩子難道是幻覺?

人一旦形成了某種習慣,就像一列火車,在軌道上自行運轉起來。每次去飯堂的時候,于有情都不由自主地向理發室里看一看,兩只眼睛像是雷達一般,敏銳地捕捉著店里的一切信息。看到武笑笑的身影,于有情的心跳便加速了,看不到心跳就更快了,因為焦灼,每次他盯著理發室的門就像盯著一簾即將拉開的帷幕。

于有情總是盼著頭發快快長,長出一點點便去理發室,那段時間,他的頭發長度從來沒有超過一厘米,頭皮總是泛著澀澀的青光。每次去,于有情都能看到那個孩子,只見他靜靜地躺在搖籃里,眼睛出奇地大,怔怔地望著屋頂,于有情隱約覺得這孩子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但又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樣,于有情想伸手去抱抱孩子,但手指插在口袋里,使勁攥了一下拳頭,終究沒有伸出來。

于有情頻繁地去理頭發,武笑笑問:“為什么要把頭發剪這么短?”

“涼快。”于有情也找不出很好的理由,這次他終于忍不住問武笑笑:“這孩子是曾修的?”

武笑笑手一抖,剃刀從手中滑落,她想伸手去接,鋒利的刀刃瞬間在手上劃了一道口子,像是咧開了一張鮮紅的嘴。她沒想到眼前這個人會認識曾修,而且好像跟曾修很熟的樣子。于有情趕忙起身拉她去醫務室,武笑笑卻執意不肯,說小傷是家常便飯,用不著大驚小怪,用酒精消消毒便好。于有情想起上次谷悠然還給了他一瓶純酒精,就趕緊跑回宿舍拿來給武笑笑。

過了沒幾天,于有情看到武笑笑的手上包上了紗布,就問傷口還沒好嗎?

武笑笑說化膿了。于有情很吃驚:“你沒有每天用酒精消毒嗎?”

“用了,可還是化膿了,可能我自己不注意,感染了。”武笑笑望著窗外的雨,漫不經心地說。她的眼睛和這空氣一樣潮濕。往事如蛇形般向她爬過來,每一個小細節都能讓她想起曾修,記得剛結婚時,她做飯,不小心把手劃傷了,曾修見狀,連忙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著,眼睛里滿是憐愛,如今再也沒有人去吮吸她的手指了。

于有情趕緊打電話給谷悠然:“你給的啥破玩意兒,還純酒精,上星期手上劃了一道,用來消毒,誰想化膿了。”

“我給你的是純酒精,是給你煮方便面用的,誰讓你擦傷口來著,純酒精是沒有消毒作用的,必須兌水稀釋成百分之七十五才有消毒作用。”

“你不早說,我現在就去找你。”

于有情急忙跑到衛生隊,谷悠然正翻著書,抬頭看到于有情跑進來,趕忙起身:“你傷著哪兒了,我給你看看。”

“不是我,是理發室的那個女的,把手劃破了,快給我瓶酒精。”于有情急吼吼的。

谷悠然轉身拿來酒精和藥棉,塞到他手中:“原來是她呀,那個小寡婦,不行就讓她來看看。”

“什么小寡婦?”

“這你都不知道,她老公就是曾修,對了,說起來你們還是老鄉呢。”

“不許你這么說她!”于有情瞪了她一眼,轉身跑了出去。

當他把酒精和藥棉塞給武笑笑時,武笑笑并不看他,只是低頭一笑,于有情發現武笑笑的笑容雖然含羞,內斂,但軟綿中帶著一絲狠勁,他不明白一個如此溫婉的女子怎么會有這樣的笑容,那笑容倏地一下又不見了,像只泥鰍一般,他伸手去抓的時候,已逃之天天。

從理發室出來,日頭已經偏西了,風吹過路旁的樹,把夕陽捧住一片,又漏下去一片,他的記憶也潛入了無盡的混沌。

又到了7月3號,曾修去世一周年祭日,武笑笑抱著大魚去看曾修,看到墓前早已擺好幾個小盤,都是曾修愛吃的,一碟子開心果,一碟子冬棗,還有一碟庫爾勒小香梨,竟然還有一盤煎雞蛋,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立在墓前,夕陽照在他身上,蒙著一層猩紅色。

是于有情。于有情回過頭來,看到了武笑笑。

“你是?”

“我叫于有情,墳墓里躺著的是我的兄弟。”

武笑笑聽到名字恍然想起,原來眼前這個人就是曾修無數次提起過的于有情。

于有情的臉上也蒙著一層猩紅色,他像雕塑一般,一直站在那里。

夜色漸漸蕩漾開來,連鳥兒都不會再飛了,深深淺淺的記憶在一片寂靜中伸展開來,齊刷刷地涌向她,在她心里回放著。

“這個孩子是曾修的。”于有情看著武笑笑懷里熟睡的大魚說。

“恩,曾修出事的時候,我已經懷孕了。當時我就想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沒想到上天給我這么多磨難,孩子出生沒幾天,我就發現他臉色發黃,醫院診斷是新生兒黃疸,吃了一周的茵梔黃,黃疸還是遲遲未退。我帶他到省立醫院做了腹腔鏡,確診是先天性膽道閉鎖。已經做過了一次手術,可誰想病情又惡化了,目前只能換肝。我想把肝割給他,可醫生說我之前吃了太多藥,不適合做肝移植手術,只能等待合適的肝源。我母親讓我放棄這個孩子,我能理解,她也是為我好,她說我那么年輕,還是要再找個伴的,帶著個孩子就難多了,可一想到放棄他,我的心就像被剜掉那么疼。”

“為什么不告訴曾修的父母?”

“大魚是曾修生命的延續,我肯定會讓他認爺爺奶奶的,但不是現在,我想把一個完好的孩子帶到他們面前,我不確定他們會不會把孩子搶走,如果大魚不在我身邊,我會覺得曾修只是一個影子,看到大魚,我才覺得曾修是真實的。”

“現在有什么好辦法嗎?”

“醫生說大魚這樣的情況,唯一的途徑是進行肝移植,需要幾十萬元費用,這對于我來說就是天文數字,我只能先帶他回來。眼看著大魚的肚子越變越大,肚臍眼也鼓了出來,我白天黑夜都抱著他,生怕一不小心他像鳥兒一樣飛走了。”

于有情側頭看著大魚,大魚突然睜開眼睛沖于有情笑了,他是個愛笑的孩子,大魚把整只手都塞進嘴里。如果不是黑黃的皮膚和腹脹如鼓的肚子,于有情真不愿意相信這是一個得了重病的孩子。他像天使一般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卻要遭受這樣的折磨。怪不得當初看大魚有些怪異,于有情心里不由得一陣悲涼,人這一生中,真是處處都有玄機。

“這條路我咬著牙走了下來,還得堅持走下去,因為有了這個小生命,掌握我人生方向盤的就不是我一個人了。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只在沙漠里行走的駱駝,背負著沉重的包袱,走過白天,走過黑夜,步履維艱卻不敢停下來,我怕自己一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武笑笑用手背擦了擦眼淚。

“你還真把自己當女漢子啊。”于有情走上前去試圖伸手拂開武笑笑前額上的細發,她卻躲開了。

“難熬時,總渴望有人會給你幫助,可生命中難熬的日子多得是,所以我必須忍耐這些痛苦的時光,必須習慣一個人熬過所有艱難。也許最難熬的時光會塑造最堅強的自己。為了大魚,我必須學會獨立,不能將生活僥幸地寄托于外在的一切。”

“我和你一起承擔。”武笑笑聽到這句話,用眼睛盯了于有情很久,很久。

日頭總有落的時候,埋著曾修的山被暮色遮掩了,翠綠,墨綠,直到黑。路燈下,武笑笑的影子映在山階上,虛腫而龐大,周圍的一切都漂了起來,只有她的影子,那么沉重而蕭索地沉了下去。

下山的時候,于有情一直抱著大魚,他覺得自己就是大魚的父親,山一樣沉穩肅穆的父親。直到這個時候,于有情才明白自己沒有那樣一顆堅強的心,來旁觀武笑笑的悲慘人生。

到了團門口,武笑笑堅持要先走,她說不想讓人看到他們兩個走這么近。

于有情把一個煙盒捏皺,再展開,再捏皺,對著武笑笑的背影說:“現在我竟然不敢像以前一樣光明正大地想念你了,以前曾修不知道,現在我想你,他都知道了。”

“你的想法是有毒的,它也許會給你帶來很多不好的東西。”于有情對著腳下自己頎長的影子說。

“誰說的,我的想法都是好的想法。”于有情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自顧自說著。

當天晚上,他一點東西都沒有吃,胃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蕩蕩的,這種空虛感緊緊地吸附在他的身體里,揮之不去。生平第一次,于有情覺得自己很脆弱,脆弱得想找個依靠。必須要想辦法救大魚,他從來沒有這樣覺得時間如此寶貴,連一寸都不愿放過,恨不得把時間都牢牢捏在手里。

于有情已經不能和武笑笑說他從高中時代就一直喜歡她了,武笑笑所有的心思都在大魚身上,愛情對于武笑笑來說是那么空洞而不實用。

“你怎么了?”可惡的谷悠然簡直無處不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他身后,手里還舉著一包辣條。

“我很煩。”

“為什么?”

“很焦慮。”

“為什么焦慮?”

“說不出來。”

“我看過一些心理學的書,上面說當人焦慮的時候,會不斷分泌一種叫勝肽的化學物質,它會跑遍人的全身,之后為了生存下去,它需要人體不斷地制造各種痛苦以滿足它的需求。所以人的痛苦也有可能一部分是生理分泌物質而導致的,就像吸毒一樣,越來越上癮,戒不掉。你需要找到一個新的思維模式。”

看著谷悠然一張一合的嘴巴,于有情想她和曾修倒是很像,總喜歡充當別人的精神導師,兩個人倒是很般配,自己跟谷悠然就永遠說不到一塊去。于有情想到這里,立馬止住了,如果曾修知道了他的想法會生氣的。

“你必須接納你自己,現實中的自己。接納自己其實是很美好的一種感受。”谷悠然依然喋喋不休,于有情憤怒地朝她一指,做了一個讓她閉嘴的動作,谷悠然轉身要走。

“我們結婚吧。”于有情對著谷悠然的背影說。

谷悠然回過身來,嘴巴張成一個夸張的橢圓,這句話來得太突然,讓她措手不及,雖然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于有情向她求婚的場景。

“你能不能借給我三十萬,真的,算我借你的,我每個月工資都給你,我一點點還,放心,我肯定會還給你的。”

“你告訴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武笑笑的孩子得了重病,急需要錢。”

“你為了一個寡婦,犧牲自己?”

“你再這樣稱呼她,我敲掉你的牙。”

以前,只要于有情叫谷悠然做什么,她總是歡呼雀躍地就去了,然而幫過忙之后,頂多換來一句“謝謝。”甚至連“謝謝”于有情都懶得說,谷悠然也覺得做什么都是理所當然的。而這次,她沒有立刻答應,眼淚潸然而下,說“媽的,這辣條真辣。”

那一晚,于有情抽了一整夜的煙。第二天一早,他找到趙理平,申請休假。從來都沒有休過假的于有情主動提出休假,讓趙理平很是意外。他沒有多問,把手里抽了半截的煙摁進煙灰缸里,說好,你也該休假了。

出了團部,于有情直奔醫院做了配型。醫生告訴他,肝移植配型的要求很低,當然必須是健康肝臟,剩下的主要是免疫方面的要求,血型相符就可以了,只要配型成功,成功率是很高的。

聽到醫生這么講,于有情身體里的血歡快地流動起來。他還不知道,此時谷悠然已經去了理發室。

“于有情是我的,你就不要打他的主意了。”谷悠然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武笑笑正在給一個戰士理發。她手中的剪刀頓了一下,卻沒有停下來。直到理完發,那個戰士走了,武笑笑才回過頭來打量眼前這個女孩,從身材到品位,從臉蛋到氣質,都讓人感到熱氣騰騰的咄咄逼人。

“你去追你的男神,和我沒關系。”

“可他就是因為你,才對我置之不理的。”

“姑娘,我是一個嫁過人、生過孩子的老南瓜了。”武笑笑甩了甩胳膊,好像要抖掉粘在上面的碎發。

“不許你這么說自己。”這話一出,倒讓谷悠然招架不住了。

“難道不是嗎?你覺得我和你有可比性嗎?我沒有心思談情說愛,我的孩子還在生死線上掙扎,等有一天你成了母親,會明白的。”

“可他現在為了你,要賣掉自己。”

“賣掉自己?”

“他說和我結婚,讓我借給他三十萬。”谷悠然順著墻根蹲了下來,像一條滑進泥潭的魚,即將窒息又動彈不得。

武笑笑聽說過這個谷悠然,一個無比驕傲的女孩,現在看上去卻那么無助。

谷悠然的兩行淚滴在地上,一亮一亮的,讓武笑笑似乎看到嚴絲合縫的深井里透進了一束光,谷悠然意識到武笑笑的目光集聚在她臉上,立馬用袖子把眼淚抹去了,剎那間,黑暗又嚴絲合縫了,把武笑笑的同情堅硬地阻擋在外面。

“你們去談你們的愛情,和我無關。”武笑笑長嘆了一口氣。

谷悠然抬起頭看著武笑笑,那眼睛里覆著一層鋼板,任是子彈也穿不透的,在這剛硬的拒絕面前,谷悠然只能全身而退,當她的目光撤回時,卻像走進了迷宮,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就在谷悠然走了不一會兒,于有情推門進來了,他的臉上因為興奮和激動,顯得很有神采。

“醫生說肝移植條件不高,我也許能把肝割給大魚。”

武笑笑并不接她的話:“你應該好好珍惜谷悠然,遇到這么癡情的女孩不容易。”

“她來找過你?”

武笑笑還想說什么,于有情搖搖頭制止了她:“不要充當別人的知心大姐,你說不到別人心里去,總有一天,她會徹底清醒的。”

“我覺得你有點過分了。”

“先不說這些,救大魚要緊,明天我們就去醫院。”于有情說完,走出了理發室。

第二天,于有情去醫院拿了結果,居然真的配型成功了,這讓于有情喜出望外,他想也許這就是天意吧,他拿著報告單一路跑回團里,卻看到理發室的門緊閉著,他使勁砸著門,里面絲毫動靜都沒有。武笑笑走了,于有情頹然坐到地上,悵惘地想,也許他們的緣分只不過是擦肩而過,兩行淚無聲地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于有情走出團部,一個人去了廣場,一大群鴿子飛了起來,如同一架架小型轟炸機,帶著膻腥的溫度,然而它們就在不遠處又落了下來。在這呼呼啦啦地間隙中,他突然站起身,他要去找武笑笑。

車子駛進聊城汽車站,于有情看了看周圍,倒覺得有幾分陌生,好久沒有回來過了。下了車,于有情直奔武笑笑家,她應該還住在那條胡同里。

于有情來到胡同口,一個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玩,見到于有情,怯生生地站了起來。

“小朋友,你認識武笑笑嗎?”

小女孩點點頭,說笑笑阿姨帶著小弟弟回來的。

“他們在家里嗎?”于有情問道。

“在,叔叔,我帶你去。”

于有情跟在小女孩身后,往胡同深處走去。

“叔叔,死是什么?”小女孩突然回頭問于有情。

于有情怔怔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那,人為什么會死?”

“誰死了?”于有情的心立刻擰在一起。

“阿姨說弟弟快要死了。”于有情的腦袋像被尖銳的器物擊中一般:“你說什么?”

“弟弟是死一會兒,還是永遠死了?”

于有情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沖進武笑笑家的院子,眼睛變成了血紅色,往外噴著火,見武笑笑正抱著大魚,兩只手臂環繞在胸前,像一個溫暖的鳥巢。

“作為一個母親,你怎么能說出來這種話,你看看他,他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忍心放棄他嗎?”

武笑笑的眼淚無聲地往下流:“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于有情一把抱住武笑笑說:“我說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和你一起承擔,大魚不會死的。”

“為什么?”

“因為你、曾修和大魚的血,就像河里的水,你們的生命是交叉在一起的,他們都會一直陪伴你,相信我,我也會一直陪伴你。”

于有情走過去把大魚接過來,小嬰兒周身散發著奶味,巴掌大的臉黑黃黑黃的,就連眼白也是黃色,肚子鼓鼓的,像灌滿了水的球。

可能聞到了陌生人的氣息,小家伙哭鬧不止,武笑笑連忙沖了奶粉喂他,喝完奶的大魚把眼睛閉上了,睡覺時也在呼呼地喘著粗氣。

于有情看著懷里沉睡的嬰兒,一種虛弱感襲來,像是被誰重重地打了一拳。

于有情和武笑笑當天就帶著大魚去了醫院,掛了專家號,沒想到坐診專家正是劉歌。武笑笑在推開診室門的時候,與劉歌四目相對了,劉歌瘦得像一張紙那么纖薄,她看著武笑笑懷里的孩子,再看看病歷:曾大魚。

“這孩子是曾修的?”

“是的。”沒等武笑笑回答,于有情搶先說了。

直到這時,劉歌才知道大魚就是她的孫子,而且她的孫子得了嚴重的病,需要換肝,眼前這個年輕的飛行員要把肝割一塊給她的孫子。

劉歌立馬打電話給曾凱旋,直到這個時候,曾凱旋才知道他已經有了孫子,把家里的積蓄都拿了出來,趕緊去了醫院,給武笑笑送去。

手術是在三天后的上午進行的,劉歌決定親自操刀。曾凱旋問她:“你可以嗎?”

“沒問題,相信我。”劉歌的目光里透著鎮定。

手術室外,武笑笑、曾凱旋都在焦灼地等待著,谷悠然也趕了過來。他們從來都沒有覺得時間如此漫長,曾凱旋在不停地走來走去,武笑笑則一動不動地站在走廊里,像是被凝住了一般。

手術室內,于有情呆呆地看著輸液架上的液體,也就在那一刻,他心里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恐懼感,雖然從小到大,他已經在腦海里無數次幻想過能當一回英雄,但一想到要開膛破肚,內心的恐懼像驚起的鴿群,呼呼啦啦地往外飛。

一絲尖銳的疼痛刺進他的身體,他就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成功了。”五個小時后,劉歌從手術室里走出來,摘掉口罩,臉上濕漉漉的。武笑笑竟然沒有欣喜的表情,她覺得不妥,具體哪里不妥,她也說不出來,反正就是不妥,怎么一件在她眼里比登天還難的事,頃刻間就解決了,解決得無比輕松。她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踏實和寧靜,感覺一切都那么不真實,仿佛一個瞬間,她那日思夜想的夢就塵埃落定了,于有情和大魚共用一葉肝臟。

又是一個黎明,一個新鮮的世界從黑暗中鉆了出來,像是一只脫殼的蟬。于有情早早地就醒了,今天他和大魚都要出院了。

“跟我回家吧。”劉歌對武笑笑說,她看上去還是像一張紙那樣薄。

“是因為大魚嗎?”

“不是,因為我們都是母親。”

“阿姨,她和大魚要跟我回家。”于有情看了看武笑笑,對劉歌說。

那一天成了于有情有生以來覺得最重要的一天,雖然只是一個魯西平原慣有的晴天麗日的好天氣,但于有情覺得陽光比任何一天都明媚,都澄澈。武笑笑心里密密麻麻地布著喜悅,一束陽光投了進來,大魚被陽光籠罩著,他臉上的黃色漸漸褪去,露出了嬰兒該有的白嫩膚色。

“消逝了的,就放下,愛了的,就勇敢地去愛吧,酸甜苦辣都是生命必經的過程。”谷悠然對武笑笑說。

“對不起。”武笑笑沒有看谷悠然,而是說了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是美女哎,我媽,我姥姥,我奶奶,我太奶奶,我太姥姥都是美女,還愁嫁不出去?只要有愛的能力,無論怎樣都會幸福的。”

“我們都要幸福。”

依然是在那個鎮上最大的飯店,依然是那幫好兄弟,只是這次慶祝的內容不同,這次是慶祝大魚重生。酒杯叮叮咣咣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桌角下再也沒有了曾修的身影。于有情一個人走出來,對著夜空說:“曾修,好兄弟,我會對笑笑好的,也會對大魚好。”

房間里,武笑笑也在跟蔡英娥打電話說:“媽,我要結婚了。”

“干嗎的?”

“飛行員。”

責任編輯/劉稀元

插圖/張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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