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暉淵映 雄視江南

金寶山

姑蘇城里，有一座位于金閶門內(nèi)的鐵瓶巷的清代建筑。宅院內(nèi)松竹蔭翳、蒔花點點、假山復(fù)廊、碧池亭臺，連接軒敞的楠木大廳和數(shù)進內(nèi)宅。這是顧文彬營造的宅園“過云樓”，后又在此樓的宅后建造了一座園林，名曰“怡園”（現(xiàn)今蘇州名園，對外開放）。樓內(nèi)貯藏大量的古代法書名畫、版本書籍、彝鼎古玩，名重于世，雄視江南。

顧氏家族古玩收藏的數(shù)量，有姑蘇“半壁江山”之譽。論其價值，多為傳世的珍稀之寶。“過云樓”第四代傳人顧公雄先生及其家屬，抱著拳拳愛國之心，在解放初期將宋、元、明、清至近現(xiàn)代的308件書畫作品無私捐贈給國家，交上海博物館珍藏。為紀念顧公雄先生，上海博物館編選了一冊大16開精裝本《顧公雄家屬捐贈上海博物館過云樓書畫集萃》，于2002年1月由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

世代傳藏 連綿百年

“過云樓”的第一代主人名顧文彬（1811-1889年），字蔚如，號子山。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進士，歷任刑部主事、漢陽知府、浙江寧紹臺道等官職。此公淡泊名利，生平嗜好書畫收藏，一生殫精竭力，多方搜求，積累書畫墨跡達到數(shù)百件之多，作品年代自晉、唐，到明、清，連綿千載，其中有不少為傳世的赫赫名跡。這些國之瑰寶吸引了名公巨卿和文人墨客流連其間，與樓主人品賞切磋，揮毫潑墨，論書評畫，談藝論文，傳為當(dāng)時江南文化雅集的佳話。

顧文彬迷戀書畫收藏與研究，無意仕途，在“過云樓”落成后的第六天，他就辭去浙江寧紹臺道的官職，返鄉(xiāng)燕居，沉潛于書畫藝文之中，怡怡自樂。意取蘇東坡言“書畫于人，不過是煙云過眼而已”，題宅院為“過云樓”。門額上刻“霞暉淵映”4個隸書大字。顧文彬不僅喜愛收藏，精于鑒賞，又工書、善操琴，書法宗歐陽詢、褚遂良，書體清麗工整，亦工詩詞曲，著有《過云樓詩》、《眉綠樓詞》、《百衲琴言》等存世。

顧文彬有3個兒子：廷薰、廷熙、廷烈。次子與第三子均能書畫，廷烈尤為出眾，被譽為多才多藝才子。廷烈更名承，字承之，號駿叔，又號樂全、樂泉逸史。同治七年（1868年）生。性愛山水，又好書畫，書學(xué)顏真卿，畫泛學(xué)各家，尤喜摹米友仁、董其昌的水墨山水。承繼父業(yè)，精于鑒別，其父說他“性愛骨董，別有神悟，物之真?zhèn)危灰娂礇Q，百不失一”。《過云樓書畫記》的成書，廷烈參與編輯，并精心校勘。體弱多病，不及付印，他就離開人世，令同道痛惜。

到了第三代，顧家出了個書畫名家顧麟士（1865-1930年）。他是廷烈的兒子，字鶴逸，號西津漁父。擅畫山水，上追宋元，兼取清初“四王”之長，畫風(fēng)秀雅清逸，亦精鑒別。一生不仕，以玩賞金石書畫自娛，常與同時代著名畫家吳昌碩、陸恢、費屺懷等雅集于怡園，品賞書畫。由于顧麟士是文人畫家，亦醉心于收藏，廣為搜尋名人名家真跡，使“過云樓”的收藏內(nèi)容更加充實豐富，著有《過云樓續(xù)書畫記》六卷。他在自敘中說：“予家自曾王父以來，大父及仲父、先子咸惟書畫是好，累葉收藏，耽樂不息。溯道光戊子（1828年）迄今丁卯（1927年），百年于茲。唐宋元明真跡入吾‘過云樓者，為千里馬之集于燕市。”憑借他博學(xué)的藝術(shù)素養(yǎng)和睿敏的眼光，廣取博采，將書畫收藏充盈至千余幅之巨，達到“過云樓”藏畫的全盛時期。

因傳統(tǒng)的分家方式，藏品分歸各房。移至顧氏第四代、顧麟士的次子則楊（1897-1951年），繼續(xù)保持了“過云樓”的古風(fēng)和收藏品質(zhì)。顧則楊，字公雄，號野梅，善畫山水。他和妻子沈同樾（1896-1978年）志趣相同，遵循祖訓(xùn)，視書畫藏品為生命，始終保存著這份遺產(chǎn)。

歷經(jīng)艱險 保護國寶

1937年，顧公雄一家居住在蘇州朱家園，過著安逸的日子。未料，禍從天降，同年8月16日日本飛機轟炸蘇州，第一顆炸彈偏偏落在顧家的窗下。“轟、轟——”大廳、書房全被炸毀，所幸兩列書畫大箱子未遭損壞。顧公雄一家嚇得直冒冷汗，驚恐之后，杳看被炸之物，見書畫箱仍完好地放在那里，轉(zhuǎn)憂為喜，松了一口氣。顧公雄連忙帶著兩只書畫箱和珍寶，攜家屬逃到城外，避居到蠡墅鎮(zhèn)親戚家里。蠡墅鎮(zhèn)離蘇州城太近，顧公雄感到不安全，又遷到遠郊光福寺，住了幾個月。他擔(dān)心身邊文物和家人的安危，始終心神不定。1938年年初，在上海的妹妹顧延、妹夫陸楚善的安排下，打算從光福寺遷到上海。那時戰(zhàn)火遍及江浙，交通很不方便，沒有日本人出面不得通行。陸楚善請了一名天香味精廠的技術(shù)員、日本友人酒井潤藏，開著一輛汽車到光福寺去接顧公雄一家。一輛汽車裝了兩箱書畫，4個就坐不下，怎么辦？顧公雄決定把兩個兒子留在常熟汽車站一家小店閣樓上，自己和夫人帶著書畫，一路上歷經(jīng)艱辛，終于安全抵達上海。當(dāng)親戚問及他的兒子時，顧公雄才想起兩個兒子還留在常熟小店里，大家開玩笑說：“為了保護文物，老顧連兒子都不要了。”

書畫安抵上海后，顧公雄將一部分珍品寄放在常熟著名藏書家、“鐵琴銅劍樓”主人瞿啟甲父子的滬上寓所。1948年，國民黨軍隊在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顧公雄擔(dān)心戰(zhàn)火燃及上海，又怕國民黨散兵游勇、盜匪惡霸上門搶劫，他將全部書畫存入中國銀行保險箱。

顧公雄有5個子女，先后都上了大學(xué)，家庭經(jīng)濟靠他畫畫收入維持，生活拮據(jù)。友人勸告：“賣掉一些藏畫，不就度過生活難關(guān)了嗎？”顧公雄不假思索地搖搖頭說：“這些書畫已是文物，一旦流轉(zhuǎn)出去，不知會落到什么地方、什么人手里，這對國家、對人民、對自己的父輩祖宗，都交待不過去，都是不可寬恕的行為！”他的妻子明白事理，支持丈夫的安排。在她的操持下，一家人節(jié)衣縮食，過著艱苦的生活。即使再苦，顧公雄沒有賣過一幅書畫，他對子女們說：“這是祖宗傳下來的遺產(chǎn)，一代又一代，到我手里已經(jīng)是第四代了。我們不能違背祖訓(xùn)，當(dāng)敗家子！”

慷慨釋懷 捐贈國家

新中國成立后，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離亂和世事滄桑的顧公雄，目睹國家日漸繁榮的景象、人民安居樂業(yè)的生活，目睹黨和政府對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視，他深深地被打動了。想到自己年事已高，體弱多病，為免蹈昔日藏家的聚散煙云，他作出了慎重的選擇：將珍藏多年的書畫作品全部捐獻國家！1951年，他在彌留之際，對其夫人沈同樾和子女說：“這批書畫是祖上保存下來的中國藝術(shù)精華，私家收藏難以永久留存。這些財產(chǎn)應(yīng)該是國家的，還是獻出來。把我們的書畫收藏品獻給國家吧！”他的家屬都是深明大義、思想進步的人，一致贊同。

1951年和1959年，顧公雄家屬先后兩次共捐出了308件書畫作品和明代正德、萬歷、崇禎時期的善本書及罕見稿本10余部，為弘揚祖國文化藝術(shù)，發(fā)展文博事業(yè)作出了重要的貢獻。1951年，為褒獎顧公雄家屬，文化部頒發(fā)獎狀和獎金2000元。顧氏分文不收，當(dāng)即把獎金全部捐獻出來，作為抗美援朝之用。1959年，上海市文化局獎給顧氏現(xiàn)金1萬元，沈同樾老太太又意欲捐獻。上海博物館得知此事，通過有關(guān)部門轉(zhuǎn)告老太太：“這筆錢同過云樓價值邊城的收藏品相比較，實在微不足道。顧家生活并不寬裕，望能聊補家用。”沈老太謝辭不得，仍捐出了一部分給里弄。他們的崇高品質(zhì)，受到人們的尊重和敬仰！為紀念顧公雄先生，上海博物館騰出一室，專門陳列顧氏書畫收藏品，公開展出，讓參觀者從中接受愛國主義教育和藝術(shù)薰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