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71年的跨國擁抱

□樊思思　亓翔

時隔71年的跨國擁抱

□樊思思亓翔

“我從未想過這一天會到來！從未想過能等到這一天！”在穿越半個地球后，7月27日下午，美國83歲的瑪麗·泰勒·普蕾維特（Mary Taylor Previte）女士終于在中國貴陽見到了71年前空降濰縣集中營營救她的救援隊英雄——91歲的王成漢。1945年，由王成漢等7人組成的“鴨子行動隊”將瑪麗和其他約1500名外僑從日軍設(shè)在山東的濰縣集中營解救了出來。瑪麗曾是新澤西州的一名女議員，自上世紀(jì)90年代以來，她一直在尋找這些救援隊成員，并一一向他們當(dāng)面致謝。王成漢是她找到的最后一位隊員，至此，她多年來的感恩心愿終于圓滿了。

回憶當(dāng)年被營救的場景

“天哪！這就是我的英雄！”27日下午3點半，貴陽，剛下飛機的瑪麗在親人陪同下來到王成漢老人家樓下，一眼就看見了下樓來迎接她的王成漢。兩個八九十歲的老人幾乎是沖到對方面前拉住手，像孩子一般叫著、笑著，隨后緊緊地?fù)肀г诹艘黄稹！拔覐奈聪脒^能等到這一天，從來沒敢想過……”瑪麗不斷重復(fù)著這句話，轉(zhuǎn)過身大聲宣布著：“這就是王先生，他是我的英雄！”

時間回到上世紀(jì)40年代初。二戰(zhàn)時期，日軍于1942年將坐落在山東濰縣（今濰坊）的樂道院改建成了一處關(guān)押外國僑民的集中營，包括327名兒童在內(nèi)的2000余名歐美僑民（后來交換戰(zhàn)俘釋放了500名），從中國各地被集中到此處關(guān)押起來。當(dāng)時，不滿9歲的瑪麗所在的芝罘學(xué)校被日軍占領(lǐng)，200多名師生先是被帶往煙臺關(guān)押了9個多月，隨后輾轉(zhuǎn)前往濰縣。就這樣，瑪麗和哥哥、姐姐、弟弟以及祖父開始了被關(guān)押在濰縣集中營的生活，這一關(guān)就是將近3年。在此期間，他們不僅要忍受長期缺吃少穿和極端惡劣的衛(wèi)生條件，而且被剝奪了人身自由，瑪麗前后有5年多的時間沒能見到爸爸媽媽。

這段艱難的日子在1945年夏天終于結(jié)束了。“1945年8月17日，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那一天。”瑪麗告訴記者，當(dāng)天她因為肚子不舒服正躺在集中營的一間病房里，突然聽到窗外傳來像是飛機的轟鳴聲，等她奔到窗口，就看見一架飛機越飛越低，上面有美國國旗的標(biāo)志。頓時，整個集中營瘋狂了，人們脫下襯衫揮舞著向門外沖去，瑪麗也急忙跑下樓去。“你能想象嗎，我的肚子痛竟然不治而愈了！”她笑著說，后來人們就看到飛機上有降落傘飄落，落在營外的田野里。那是美國方面派來營救他們的7人行動小組，王成漢便是其中唯一的中國人。欣喜若狂的人群沖過了日軍把守的防線，沖到了7個人面前，一面痛哭，一面擁抱、跳舞，隨后將7個人扛在肩上走向集中營大門。

訴說不盡的感激之情

“你們知道嗎，王先生以前從來沒跳過傘，但是為了救我們他就那么跳下來了。他是我們的英雄！”在王成漢家中，瑪麗緊緊拉著他的手，敬佩地說。離開集中營時，還不滿13歲的她并不知道這個細(xì)節(jié)，直到多年后了解到這一情況，對印象中的這位Eddie Wang（當(dāng)時王成漢用的英文名字是Eddie Wang，大家都叫他Eddie）的敬佩更深了。“他是冒著生命危險，在集中營有那么多日軍看守的情況下，來搭救我們這些他們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啊！”瑪麗激動地說。

“我想知道，你當(dāng)年是怎么加入那個美國派出的救援行動小組的？你最初見到我們這些被關(guān)押的人有什么印象？那天上飛機前，你接到的任務(wù)是什么？我們離開集中營以后，你是什么時候離開那里回家的……”再次相見的激動過后，瑪麗猶如當(dāng)年那個可愛的小女孩，迫不及待地向王成漢問了一連串問題，對于那次營救中王成漢經(jīng)歷的一切，她統(tǒng)統(tǒng)想知道。

“我當(dāng)時可是個士兵呢！1943年，我考進(jìn)四川大學(xué)物理系，第二年就決定去參軍報國……”在瑪麗期待的眼神中，今年已91歲的王成漢老人徐徐講起了他如何放棄學(xué)業(yè)去參加國民革命軍青年軍，如何在部隊里學(xué)習(xí)拍電報，如何考進(jìn)了國民黨外事局辦的譯員培訓(xùn)班，又如何被美國戰(zhàn)略服務(wù)辦公室招募進(jìn)入特別行動組做翻譯的前前后后。瑪麗全神貫注地聽著，不時表示驚嘆和敬佩，講到激動處，她忍不住再次擁抱王成漢，念叨著“你是一位英雄”。

這次與王成漢見面，瑪麗還帶來了一份特殊的禮物——來自美國新澤西州參議院主席 Stephen M. Sweeney和美國駐中國大使館大使Max Sieben Baucus的感謝。Stephen在給王成漢的感謝信中寫道：作為當(dāng)年美軍7人行動小組的翻譯并且是當(dāng)中年齡最小的一人，您的英勇行為值得我們最高的推崇與贊美。您的貢獻(xiàn)、承諾以及努力是人類頑強精神的典范，更是濰縣集中營里那些人的自由與希望的燈塔。Max則在感謝信中表示，二戰(zhàn)期間中美兩國人民都做出過巨大的犧牲，在艱難的日子里一直互相幫助，從王成漢的英勇行為以及其他中國人民所做的努力當(dāng)中，我們都受到很大鼓舞。他還希望能夠有機會把王成漢介紹給在大使館工作的其他同事，那些跟王成漢一樣，為了建立中美兩國友誼紐帶而不懈努力的人們。

此外，聽說瑪麗要到中國探望“最后一位英雄”，十幾位被從濰縣集中營解救出來的難友給王成漢寫來了感謝信，并托瑪麗親手轉(zhuǎn)交。美國代表唐納德·諾克羅斯（U.S.Rep Donald Norcross）因王成漢的“無私的行為與貢獻(xiàn)”將其姓名寫進(jìn)了國會記錄。瑪麗將這些信件親手交到王成漢手中，兩位老人戴上老花鏡，認(rèn)認(rèn)真真地翻看起來。王成漢用顫抖的手指撫摸著這些信件，忍不住輕輕讀出了聲。

回憶在集中營里的日子

“在濰縣集中營的時候，我感到恐懼和害怕的是日本人養(yǎng)的狗殺死了我們的小貓。”70多年后的今天談到這件事，瑪麗仍然顯得很難過。濰縣集中營的日軍看守養(yǎng)著一些大狼狗，經(jīng)常跟著日軍在營內(nèi)巡視，這令十來歲的瑪麗感到非常恐懼。當(dāng)時，瑪麗學(xué)校的校長養(yǎng)著一只名叫維多利亞的小貓，瑪麗形容它“非常軟，非常乖巧可愛”，貓兒時常伴她入眠。一天晚上，還沒睡著的瑪麗聽到窗外日本兵巡夜的腳步聲、狼狗的聲音，突然，貓兒尖銳的慘叫傳來，就在屋外。是維多利亞！狼狗襲擊了它，殺死了它。瑪麗嚇得發(fā)不出聲音，在床上縮成一團。“我想他們是在早晨之前就把血跡清理干凈了，以防我們這些孩子看見。”瑪麗難過地說，那件事讓大家傷心了很久。

這樣血腥的事情并不常有，相比之下，惡劣的生活條件才是瑪麗和難友們最需要擔(dān)心的問題。瑪麗說，集中營里的食物非常糟糕，到了后期更是不斷縮減供給，每天只有幾片干面包，難得一見的肉食多半是腐爛的，更不用說老鼠、蒼蠅泛濫成災(zāi)。孩子們沒有足夠的衣物，老師們絞盡腦汁，把毯子改成長褲，才讓孩子們度過了寒冬。王成漢仍清晰地記得，跳傘落地后，大批難友從集中營里飛奔出來的情景：“大家都瘦得皮包骨頭，很多人都沒有鞋子穿。”瑪麗告訴記者，難友中的醫(yī)生非常擔(dān)心營養(yǎng)不良會影響幼童發(fā)育，為了給孩子們補鈣，大人甚至把雞蛋殼（雞蛋是難友冒著危險從集中營墻外的農(nóng)民那里換來的）保存起來，烘干后碾成粉，再一點點喂給孩子們吃。

即使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學(xué)校老師仍堅持為瑪麗他們上課，并要求孩子們以高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不能放棄。在瑪麗的印象中，集中營里并非充斥著暴力、血腥等可怕的事情，“或許有一些糟糕的事發(fā)生，但老師一直在保護(hù)我們，從來不把那些壞事告訴我們這些孩子。”瑪麗說，獲救多年后她找到曾在集中營里的老師，才知道那時候老師每晚都在祈禱，擔(dān)心日本兵會把大家集中起來開槍處死，然而，孩子們被很好地保護(hù)起來了，這些關(guān)于死亡的擔(dān)憂和恐懼，老師們始終絕口不提。

講述十幾年“朝圣英雄之旅”

“這是個奇跡。”對于找到救援隊的最后一位英雄王成漢并與他相見，瑪麗這樣告訴記者。

上世紀(jì)90年代，瑪麗開始尋找當(dāng)年的7位行動隊隊員，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先后找到了其中2名隊員的遺孀，又與其他4名隊員相見。然而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卻怎么也打聽不到那名中國隊員的消息。“我不知道戰(zhàn)后他去了哪兒，還在不在中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要知道，在十幾億中國人中尋找一位姓王的先生，實在是太難了。”

直到2015年3月，王成漢老人的孫子王謙恰好在美國，從一個網(wǎng)站上讀到了瑪麗的文章，其中提到她仍在尋找一位叫Eddie Wang的中國人。王謙越看越覺得瑪麗要找的就是他的爺爺，便給瑪麗寫了一封信。

“我記得問了大概16個問題之后，她終于確認(rèn)了我就是她要找的人，后來我們通了電話，激動得不得了。”王成漢老人笑瞇瞇地回憶起去年四五月間，與瑪麗取得聯(lián)系的故事，那是一些關(guān)于濰縣集中營那次營救行動的問題，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會知道。“我知道那些問題的正確答案啊，王先生答得很快，全部正確，他就是我要找的英雄。”瑪麗開心地補充說。

“我實現(xiàn)了一個本以為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再沒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事了。”瑪麗把自己尋找7位救援隊隊員的經(jīng)過稱為“朝圣英雄之旅”，如今這趟旅途終于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上帝保佑我找到了你，我還活著，你也活著，我們終于見到了。”說到動情處，瑪麗的眼睛濕潤了。“這都是緣分啊！”王成漢老人也不住地感慨。“王先生早就應(yīng)該獲得英雄的尊榮，”瑪麗說，“我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故事，如果能多一些這樣美好的故事，整個世界會變得更好，因為那是我們一起在努力，因為我們同在。”

永遠(yuǎn)不要放棄希望。瑪麗至今記得，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濰縣集中營的難友們?nèi)匀簧钚抛詈蟮膭倮貙儆谖覀儯蠹疑踔撂崆白龊昧藨c祝勝利的準(zhǔn)備。集中營內(nèi)有一支由數(shù)十名難友組成的管樂隊，瑪麗回憶，每逢星期二晚上，樂隊都會秘密地排練新曲。那是從美、英、蘇等主要同盟國的國歌中，以及中國代表歌曲中分別選取部分段落組合而成的新曲，為躲過日軍的嚴(yán)密監(jiān)視，樂隊還在其中混入了一些歌頌天國的曲子。1945年8月17日，7名傘兵英雄從天而降的時候，集中營的人們懷著狂喜奏響了這首排練已久的曲子，這是歡慶1500多名難友重獲自由的曲子，更是歡慶盟國勝利的曲子。“王先生是我的英雄，是我的朋友，永遠(yuǎn)永遠(yuǎn)。”瑪麗動情地說，當(dāng)年我們共同贏得了那場戰(zhàn)爭，今天，我們這些國家之間、人與人之間，仍然保持著深厚的友誼，愿這份友誼長存。

采訪中，當(dāng)有人說到“歡迎你來中國”時，瑪麗立刻糾正道：“不，應(yīng)該說我是回到中國。我出生在中國的河南開封，記得我第一次重新回到中國的時候，我親吻這片土地，因為中國是我的母親，我是在親吻我的母親。”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下午的時光一晃而過，兩位老人拉著手，唱起了當(dāng)年在濰縣集中營里一起唱過的歌《你是我的陽光》。窗外天空蔚藍(lán)，陽光灑進(jìn)小小的客廳，歌聲回蕩在空氣里，寧靜又平和。

來源《中國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