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燕山 [組詩]

北野

我的家鄉在燕山 [組詩]

北野

秋相遇

密林里涌出的蕨類植物

頂著明亮的溪水

它們在陰影里變幻出不同的場景

——童年的牧人、雪白的

羊群、嶙峋的巨石

深淵里著火的楓樹，烈焰正把它纏緊

此時母親正把青紗帳折疊起來

用草垛壓住秋天的風聲

——她知道自己經歷的閃電

還將在遠處折斷和相遇

馬公子的靈柩連著夏天的火把

只有山坡上的枯樹，才能享受這短命的一瞬

白露過后

草尖上仍然亮著零星的燈

但隔壁的房子已經閑置多年

鬼魂們正在那里娶親

螢火的旋渦里他們命運起伏不定

當我半夜從一條峽谷里沖出來

他們正變成月光和風

這里有兩小無猜的玩伴

未含苞的花朵里含著童年的綠蔭

我記得她愛笑，瘦小，腳步輕

卷舌音里溢出蘭花的香氣

現在她渾身顫抖，常常一個人從水底出來

像一片凍僵的有裂紋的碧玉

那一年

那一年，密林里壘起明亮的宮墻

彩霞滿天，七十二圍先有了前朝的營帳

后來寒霜一擊，獵戶和游人漸漸變色

就成了松、梅、柞、榆、樺、楊……

鐵的冥想，刀石的火種，秘藥的苦

轉眼間都趕往了波濤洶涌的北方

那一年，星辰升起

旌旗如云，馬蹄釋放出一幕黃金的曠野

碎銀一樣散失的人群

沿著灤河兩岸遠行

他們遇到的人

都有刀子的目光，帶疤痕的臉

懷著歉意

和夜幕里銹蝕的親人一樣

那一年，秋風把所有流逝

都變成了緩慢的光

圍場里浮現：弓馬、狍鹿、衰弱的公子

銹跡斑斑的刀槍

向著腐朽過快的前世

一窩蜂趕過去，剩下白云下的曠野

裝著我的惆悵，裝著一兩片

旋轉的白云，和鸛鳥空洞的鳴唱

旋律

在所有的大洋中，分裂的光

鋪天蓋地地占據它們

我心中的世界正在重生

我忍不住顫抖，身體冷卻

腰間掛著藥葫蘆

栗色的藥丸曾經救活那年

在素箋上寫詩的少女

山中歲月，懸崖頂上的星空

和淤泥里的草木融為一體

現在，它已經空了

它的腹部脹滿了咸腥的風

在所有的大洋中，我是一場夢

我順從分裂和風聲

順從起起伏伏的光和它的利刃

在蒼老無垠的時光中

即使我沉睡得如同碎片

我也會把自己藏起來，藏得

像浪花那么遠，那么深

白狐

她需要咽下許多毒

罌粟的毒，玫瑰的毒，寂靜的毒

黑夜里慢慢破碎的毒

才能乘著黎明分開瘋狂的雪野

一下子沖到崖頂的云朵上去

在注目良久的大地上

才能高高地看清她自己的孤獨

桉樹上沒有窗口

天空里也沒有窗口

那么刺眼的蔚藍所需要的炊煙

要散盡多少茂盛的草木

當一道云影在大腦中

突然閃過，在浩渺的虛空里

誰才是一躍而下的精靈

在我寫下一首詩之前

在我成為一個流浪的歌手之前

大雪凌空而來

幾經虛構的大雪

鋪開了紙上純潔無望的凡塵

我的故鄉在燕山

一只鷹云游的牧場

是消逝和幻覺的天堂

明月不可描述，白云不可描述

只有寶塔和懸崖結著前生的白霜

我身體里剩余的生活

還保留著秋風吹涼的前程和星光

每一顆果實里都有一個面孔

每一個村莊都曾住滿沸騰的人群

采藥人不懂得時世艱難

他仍然堅持著爬上顫抖的山巔

此時的希望永遠是個謎啊

群山裂開的頭頂

慢慢露出了我衰敗的家鄉

大地上的枯草，正在合攏遠行者

寂靜的腳印；而回來的人

都曾經是我痛苦又潔白的肉身

蝕心的灤水嘩嘩流淌，燕山才可以

一遍一遍地埋下我的骨頭

我的故鄉在燕山，去年的秋風

吹過我的雙肩；今年的秋光

仍然照徹我五味雜陳的心臟

而我到底是誰呢

一片靈魂的細沙也堆不起的浮云

仍然在大地上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