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馮驥才/原文　蔣學昭/改編　馬　銘/繪畫

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馮驥才/原文蔣學昭/改編馬銘/繪畫

1她身高一米七五，在女人們中間算作鶴立雞群了；她丈夫只有一米五八，上大學時綽號“武大郎”。兩人在一起看上去差兩頭，沒有諧調，只有對比，可是他倆還總在一起，形影不離。

2一次，他們鄰居家吃團圓飯時，這家老爺子酒喝多了，把桌上的一個細長的酒瓶和一罐矮墩墩的罐頭擺在一起，問全家人：“你們猜這像不像高女人和矮爺們兒!”全家轟然大笑。他倆是怎么湊成一對的？

3這早就是團結大樓幾十戶住家所關注的問題了。這是座舊式的公寓大樓，房間很大，向陽，樓外是很大的院子，院門口有間小門房。門房里也住著一戶，戶主是個裁縫。

4裁縫老婆最喜歡刺探別人家里的私事和隱私。盡管她能耐，卻無法獲知這對怪夫妻結合的緣由。她苦苦琢磨，終于想出一條能說服人的道理：夫妻倆中，必定有一方有某種生理缺陷。

5可沒過多久，高女人懷孕了，不管人們驚奇也好，困惑也好，高女人的孩子呱呱墜地了。每逢大太陽或下雨天氣，高女人抱著孩子，打傘的事就落到矮男人身上。

6裁縫老婆做了團結大院的街道居民代表。在協助戶籍警察查對戶口時，終于找到了多年來叫她費心的問題答案。矮男人是總工程師，高女人只是一名普通的化驗員，而且出生貧寒。不然怎么就嫁給比自己矮一頭的男人？

71966年，團結大樓就像縮小了的世界，生活處處都是巨變和急變。矮男人是總工程師，遭到橫禍，家被抄，人被斗，關進牛棚。有人說他把國家科技情報獻給外國資本家。人們便對矮男人施加各種壓力，并逼迫高女人交出書稿，但沒效果。

8有人出主意，把他倆弄到團結大院開一次批斗大會。晚飯后，大樓里的居民都給裁縫老婆召集到院里來了。四盞大燈亮起來，把大院照得跟夜間球場一般雪亮。研究所里的一大群人，押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到臺前。

9裁縫老婆從家里抱來一個肥皂箱子，叫矮男人站上去，好讓后邊的革命群眾看見。

10人們圍繞著書稿，唇槍舌劍地向高女人進攻，高女人只是搖頭。

11裁縫老婆忽然跑到臺前，抬起戴紅袖章的左胳膊，指著高女人問：“你說，你為什么要嫁給他？是圖這家伙有錢，才嫁給他的？沒錢，誰要這么個矮子！”高女人好像忽然明白了裁縫老婆，眼里閃出一股嘲諷、倔強的光芒。

12跟著，研究所的人又在高女人家搜查一遍，撬開地板，撳掉墻皮，一無所獲，最后押著矮男人走了，只留下高女人。

13高女人一直待在屋里，入夜時，獨自出去了。裁縫老婆一直守在窗口盯著她的動靜，緊緊尾隨在高女人后面。

14高女人在一家門前停住，輕輕敲幾下門。裁縫老婆躲在電線桿后面，像是等著捕捉出洞的兔兒。門一開，一位老婆婆送出個小孩。裁縫老婆忽然想起，這是高女人的托兒戶，滿心的興致陡然消失。

15矮男人自批判會那天被押走后，一直沒放回來，據裁縫老婆說，進了監獄。高女人成了在押囚犯的老婆，不配住那種寬敞的房間，被迫與裁縫老婆家調換了住房，搬到了離樓十幾米遠孤零零的小屋去住。

16裁縫老婆下了斷語：“我看這娘兒們最多再等上一年。那矮子再不出來，她就得改嫁。”過了一年，矮男人還是沒放出來，高女人依舊不聲不響地生活，上班下班。

17有一天，矮男人出現了，他穿得單薄，剃了短平頭，渾身小了一圈。他徑直奔樓里自家的門，卻被新屋主裁縫送到門房前。高女人蹲在門口劈柴，聽到矮男人的招呼，刷地站起身，兩人互相看了一會兒，趕緊掉過頭去。

18此后，他倆又形影不離一起上下班，一切如舊。一天早上，高女人出了什么事，只見矮男人驚慌失措地從家里跑出來，不一會兒，來了一輛救護車，把高女人拉走了。

19二十多天后，矮男人和一個陌生人抬著高女人回來，走進小門房，從此高女人便沒有出屋。矮男人照例上班，傍晚回來總是急忙生上爐子，提著草籃子去買菜。

20 轉年，天氣回暖時，高女人出屋了，她臉白得像刷了一層白粉，左胳膊彎在胸前，左腿僵直，邁步困難，一看即知，她的病是腦血栓。

21矮男人每天攙扶著高女人在大院里溜兩圈。男人太矮了，抬女人手臂時，必須向上聳起自己的雙肩。他很吃力，卻掬出笑容，給妻子鼓勵。這情景使團結大樓的人們看到，不由得受到感動。

22高女人沒有久留，死神很快帶走了她。女人離去后，矮男人被落實政策，抄走的東西、扣掉的工資發還給他。不少人都來幫助他續弦，他都謝絕了。唯獨裁縫老婆想把侄女介紹給他。

23她坐在矮男人家里，一邊四下打量家具物件，一邊向這矮小的闊佬提親。她正說得來勁，忽然發現男人一聲不吭，臉色鐵青，在他后面掛著當年與高女人的結婚照，她就自動告退了。

24幾年過去了，至今矮男人還是單身寡居，逢到下雨天氣，矮男人打傘上班，仍舊半舉著傘，這時，人們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傘下好像有長長的一大塊空間，空空的，世界上什么東西也填補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