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棉國
“紅色電波之父”蔡威紅軍長征路上的“千里眼”
吳棉國

(林四五/攝)
想來慚愧,第一次聽說蔡威,是在甘肅省定西市僑聯主席曹仁孝的介紹里。熱心于研究歷史人文的他曾經寫過一篇關于蔡威的通訊,被收錄到了《紅軍長征在岷縣》一書中。他在第一次與我見面時,便將這書贈予了我。想來他知道,身為福建人的我必是會想了解蔡威,了解他在那一段紅色歲月中發生的故事。
由此,我從他提供的線索,開始查找和翻閱有關蔡威的資料、書目,借助那些點點滴滴的記憶,串聯起一段紅色歲月中鮮為人知的故事,還原英雄的過去,描摹出英雄的一生。
他是福建的驕傲,卻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被歲月塵封。
他被譽為“紅色電波之父”,是共和國歷史上獲得十大元帥題字的唯一一人。
他是長征路上在定西犧牲的最高級別的將領,卻在犧牲后的50年里引發了一次又一次從中央到地方的尋人和求證。
蔡威原名蔡澤鏛,1907年出生于寧德城里的一個名門望族。其父親是清光緒年間的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寧德商會會長,是一位開明紳士。舅舅林振翰是學貫中西的鹽政專家,也是中國第一部世界語教材的翻譯者。
他從小在私塾接受良好的教育,后來又先后就讀于福州格致中學和上海惠靈英語專科學校。在上海期間,他受新文化、新思想的影響與熏陶,參加了學生愛國運動,并在19歲時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個原本可以安逸度日的大少爺,從此踏上了九死一生的革命道路。
1926年年底,北伐軍打到上海。受黨組織的委派,他從上海回福建,經中共福州特委介紹,在家鄉寧德開展農民運動,負責籌建寧德縣黨部,秘密開展黨的活動。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爆發,他因為在寧德從事共產黨活動被捕入獄。由于他在危急時刻巧妙地轉移了黨的文件,沒有暴露身份,加上家人花了大筆銀元疏通關系,在獄中關了3個多月后,他被保釋出獄。
出獄后,他來不及與已經懷孕的妻子告別,就化名蔡威,再度回到上海,尋找黨組織。后在黨組織的安排下,他在上海同濟大學以求學為名,參加了周恩來直接領導的上海黨中央特科無線電訓練班學習,并用代號“C小姐”的身份,繼續從事地下革命活動。
從此,他的無線電工作生涯開始了。

蔡威在上海同濟大學以求學為名,參加了周恩來直接領導的上海黨中央特科無線電訓練班學習,并用代號“C小姐”的身份,從事地下革命活動。圖為同濟大學校舍(林四五/攝)
眾所周知,黨的無線電事業自創立之初,就制定了嚴格的保密制度。這種保密,不僅體現在對密碼的設置和保護,而且從事無線電情偵工作的人員,對自己的情況往往也要守口如
瓶。從投身無線電事業的初始,蔡威便為了這項工作而將自己的姓名和身世化為秘密,以至于后來人們在紅四方面軍的內部檔案中尋找他的資料時,找到的也只是他的化名和有限的信息。
不過,戰友們還是清楚地記得,就在蔡威被派到蘇區前,他曾在上海遇到一位寧德老鄉,對方見到蔡威后喊他作“蔡公子”。因為蔡威曾以其舅父在上海的房屋作為地下組織活動場所,甚至變賣了舅父的部分財產來支援地下黨的活動,有人喚他作“蔡公子”,大家也不覺得奇怪。
隨后,那老鄉告訴他:“你老婆在家鄉生了個孩子,是個男的。”蔡威聽了以后,也只是笑笑,并沒有和對方相認。
這一年是1928年,此時的上海正籠罩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之下,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右派正在對共產黨人展開大規模的搜捕和屠殺……不相認是蔡威從隱蔽戰線的原則出發考慮,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保護家人。
但幾個月后,蔡威的家人還是收到了他托人從上海給家里帶的一封信,在信中,他給自己新生的兒子取了個名字,叫蔡植生。這封信,是蔡威與家里最后的聯系。正是這樣的一個細節,成為了戰友們日后尋找與確認蔡威家人的一個重要線索。

寧德蔡威事跡展陳館內的無線電通訊設備(林四五/攝)
新成立的紅四方面軍遠離中央,通信聯絡工作主要靠步兵或騎兵傳遞,速度慢且不安全,時常途中被敵方截竊,造成軍事行動上的被動。
為徹底改變這一被動局面,黨中央特地從上海選派了蔡威等一批骨干,到鄂豫皖蘇區負責籌建紅軍的無線通信電臺。蔡威被任命為鄂豫邊區軍事委員會參謀部參謀。
學訓期間,蔡威十分刻苦,很快就掌握了報務、機務等技術,每分鐘能收一百三四十個英文字母。到了蘇區后,敏感的他一聽說有批在戰斗中收繳的器材設備,拔腿就往堆放機器的地方跑。
“真沒想到根據地還有這么多寶貝,這太好了!”在一堆破爛機器面前,蔡威和戰友們盡可能地把有用的設備選出來,一件件地清理,一個一個地擺弄。經過一個多月的收集組裝,一臺原本破爛的發電機終于被整修好,一陣陣清脆悅耳、“嘀嗒嘀嗒”的訊號聲從此在蘇區的天空響起。
隨著第一座紅色電臺的誕生,紅四方面軍的無線電技術偵察工作很快就在戰斗中顯示了巨大的威力。
1933年1月,紅四方面軍電臺入駐四川省毛浴鎮。蔡威主動提出要利用電臺偵破敵軍密碼,并親自承擔了這一任務。他開始把主要的精力轉向偵聽敵軍電臺、破譯敵人密碼方面。在沒有經驗、更沒有人指導的情況下,他從原始數據的收集出發,將平時采集到的部隊番號、指揮官、兵力、駐地、行動路線等信息,結合敵電臺用語、信號、談話中的一些線索,聯系手中已掌握的情況,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反復對照比較、分
析、整理,從中找到規律性的東西,再一個字一個字地猜測、推敲,慢慢判讀出一份電報。然后,他又根據字碼與字的關系,經過深入偵聽、追蹤、對照、判斷和點滴積累,逐步摸清了敵軍電臺所用密碼的規律。
整整3個月,他廢寢忘食,全身心地投入破譯密碼的工作中。時值寒冬,鞋子和褲子都被取暖的火盆燒壞了,他全然不知;飯菜涼了熱,熱了涼,他都不記得吃。終于,他掌握了一些密碼破譯的規律,完整破譯出敵軍的第一部密碼“通密”,并很快在戰場上得到應用,取得了不菲戰績。
1933年2月,四川軍閥田頌堯集中38個團6萬兵力,分左、中、右三路縱隊對紅四方面軍發動了“三路圍攻”。蔡威事先破譯了對方作戰部署的密電,使得紅四方面軍總指揮部根據對方兵力安排作出了部署,利用有利地形與敵軍展開了決戰。
戰斗期間,蔡威與宋侃夫、王子綱通力協作,一鼓作氣,再次破譯了對方有關兵力部署、作戰計劃、進攻時間、主攻方向的全部電報,開辟了一條獲取敵人核心情報的重要途徑。
據此,紅四方面軍總指揮部巧妙布局,合理使用兵力,經過3個晝夜激戰,殲滅、擊潰對方13個團,傷俘官兵近5000人,收繳槍支3000余支、迫擊炮50余門,取得了以少勝多的重大勝利。
蔡威屢次成功破譯敵軍情報,使紅四方面軍在戰斗中顯得“耳聰目明”、十分主動,前線的紅軍戰士都覺得指揮員料事如神。
1933年10月,以劉湘為首的110個團20余萬兵力,對川陜根據地發動“六路圍攻”。在這次反圍攻戰役中,蔡威領導的電臺再次大顯神威。他從截獲的電臺電報中,分析出對方守衛部隊糧食接濟不及、士兵沒有飯吃的消息,當即把研究出的情況送呈徐向前總指揮。我軍前沿陣地的戰士,以此為據展開了陣地政治攻勢,瓦解敵軍。
隨著戰斗的日趨激烈,對方也十分詫異,為什么他們的行動總是被紅軍準確地掌握。他們不斷提高密碼級別,在無線電通信方面的花招也越來越多,密碼改動十分頻繁,幾乎一星期一次,越改越亂,蔡威等人都稱之為“爛碼”。敵軍甚至在一夜之間突然變更全部的兵力部署,或者在傳達進攻命令時突然改用新密碼,上午下令,中午或下午就發起進攻。
這些花招使蔡威在破譯工作中遇到了難以想象的困難,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管“爛碼”如何改變,蔡威和他的戰友總是以驚人的勇氣、耐心和智慧,克服困難,只需2~3小時就能完全將升級的密電破譯出來。
由于蔡威在看不見的戰線上屢建奇功,我軍對敵情了如指掌,這使前方一些指揮員感到驚奇,他們便問紅四方面軍政委陳昌浩:“哪來的這么準確的情報?”陳昌浩詼諧地回答說:“我啊,房間里供奉了一尊‘菩薩’,敵人準備進攻時,‘菩薩’就會告訴我了。”
這“菩薩”到底是誰,大家一時不知道。直到在徹底粉碎了劉湘的“六路圍攻”后舉辦的表彰英模會上,陳昌浩代表紅四方面軍總部給蔡威頒發嘉獎令,這時大家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尊神秘的“活菩薩”。
他是紅軍的眼睛,是英勇無畏的二局局長,協助紅軍四渡赤水,贏得長征途中一場又一場的勝利。
但他也是一個失職的丈夫,一個從沒有見過自己孩子的父親,一個讓蔡家祖孫三代惦記了70多年的離家的游子。
1934年10月,歷時一年的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國民黨開始集結50萬大軍包圍中央蘇區,企圖殲滅紅軍。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紅軍不得不放棄根據地,被迫開始長征。當時長征途中的主要交通工具,幾乎都被國民黨所控制,聯絡起紅軍各主力部隊的電臺,就成為了軍中一條重要的生命線。
為了更好地保障內部通訊,指引隊伍突破敵軍的封鎖和堵截,1935年8月,紅四方面軍總部建立了第二座電臺,蔡威先后任臺長、紅軍總司令部二局局長,帶領著全局同志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忘我工作。他們跟蹤在黔北堵截追擊中央紅軍的國民黨軍,破譯其密碼,將獲得的機密情報及時轉告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為紅軍四渡赤水、打破圍追堵截提供了可靠信息。
四渡赤水,是紅軍長征中最輝煌的經典戰役。在這場戰役中,蔡威的密碼破譯為贏得這場勝利提供了重要的情報。他跟蹤敵電臺,整夜戴著耳機等待敵方呼號,偵聽抄錄,破譯密碼,有時一天多達200余份。他領導的團隊,不僅及時、徹底地破譯了地方軍閥的密電,而且截獲并破譯了蔣介石嫡系部隊的
電報,使紅四方面軍連續取得了宣達、筆架山等戰役的勝利。
為此,長征勝利以后,毛澤東對這支隱蔽的隊伍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二局,好樣的。有了二局,紅軍長征就像夜里行軍打燈籠。如果沒有二局,長征勝利是難以想象的。”毛澤東后來在延安接見這支隊伍的代表時又說道:“你們紅四方面軍電臺的同志辛苦了,有功勞啊!在我們困難的時候,在四渡赤水前后,是你們提供了情報,使我們比較順利地克服了困難。”
漫漫長征路,其艱難困苦不言而喻,但蔡威作為紅軍高級干部,憑著對革命事業的無限忠貞,在惡劣的戰爭環境和長期繁重工作中始終帶病忘我工作,從來沒有搞半點特殊化。他隨部隊幾次翻雪山過草地,白天行軍,晚上還要徹夜監聽電臺、破譯電文,為戰勝途中的疲勞,他常常用冷水沖頭,來保持清醒的頭腦。
即便自己身體染疾,他還總不忘關心、疼惜電臺的工作人員。見有同志鞋子陷進草地中,他就拿出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條,為同志包腳;得知有同志腿傷了,他就把自己的馬讓給有傷的同志騎;看到有同志營養不良,他便將上級“照顧”他的干糧給生病和體弱的同志吃,自己和大家一起吃野菜、草根、皮帶甚至皮鞋。
惡劣的環境,讓蔡威得了腸胃炎,加上長期過度緊張的工作,嚴重損壞了他的健康,他終于病倒了。
1936年9月22日,當各路紅軍部隊過完草地到達甘肅岷縣維新鄉卓坪村,即將勝利會師時,患上胃病、腸炎,最后染上重傷寒病的蔡威靜靜地倒下,再也沒有起來,年僅29歲。戰友們無法忘懷的是,直至生命垂危,他仍躺在擔架上破譯了馬步芳、魯大昌、朱紹良、蔣介石以及重慶行營的來往密電。
聞此噩耗,正在前線指揮作戰的徐向前總指揮專程從前方趕回,主持了蔡威的告別儀式。他高度贊揚了蔡威為紅四方面軍的無線電通信及技術偵察工作做出的重大貢獻,稱他為黨、為人民的事業鞠躬盡瘁,譽他為“無名英雄”。
但當時人們都不知道蔡威的真名,只知道他是二局局長。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蔡威依然沒有吐露他的真實姓名,也沒有留下遺囑。即便是親密的戰友,也只聽他講起過祖上曾在清朝為官,征繳太平軍時,繳獲了石達開的貼身佩劍。而這個線索,也成為50多年后尋找他親人的重要依據。
盡管蔡威去世以后,沒留下任何東西,但歷史終將銘記。
由于地下工作和技偵工作的特殊性,蔡威的家人很早便失去了與他的所有聯系,并為此苦苦尋找了他半個世紀。至于他的事跡,長期以來更是鮮為人知,他的烈士身份也一直沒有得到確認。但是,人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忠誠的兒子。
新中國成立后,蔡威生前的老戰友們想方設法、四處尋找他的故鄉和親人的下落。盡管猶如大海撈針,但他們還是堅持利用各種會議和活動,在報紙上刊登紀念文章,那段塵封多年的歷史記憶漸漸地被完全打開。他們希望英雄的家鄉人民能夠聽見呼喚,他們要給烈士的家屬一個交代。
一找就是半個世紀。

1986年攝于寧德,紀念紅軍長征勝利暨蔡威烈士犧牲50周年合影(林四五/攝)

蔡威的祖居位于寧德市蕉城區前林路,2005年,這座老宅被列為福建省四大紅色名人故居之一,如今被專門整辟為蔡威事跡展陳館(林四五/攝)

終于,在蔡威犧牲49年之際,他的家鄉和后人終于得到了有關他的信息。1985年3月,蔡威的戰友們在福建寧德發現了其親屬的線索,經過反復調查核實,確認了蔡威的后人。福建省人民政府也于同年11月,正式追認蔡威為革命烈士。李先念、徐向前等老一輩革命家為其題詞,他昔日的戰友宋侃夫、王子綱、馬文波、陳福初等都寫下了紀念文字。
1997年10月,寧德市委、市政府召開“紀念蔡威同志誕辰90周年座談會”,會上決定了迎蔡威烈士遺骸回家鄉。
第二年,在當年蔡威犧牲的甘肅岷縣朱爾坪村,一位老人指認了烈士的墓地。他說,當年一位紅軍軍官下葬時,有1000多名官兵參加葬禮,場面莊嚴肅穆。就這樣,蔡威在犧牲60多年后,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當專車到達寧德時,上千名群眾燃放鞭炮來迎接這位“無名英雄”。
寧德市蕉城區前林路上,坐落著一座大宅,它便是蔡威的祖居。2005年,這座老宅被列為福建省四大紅色名人(毛澤東、朱德、張鼎丞、蔡威)故居(舊居)之一,2008年被專門整辟為蔡威事跡展陳館。
200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三部授予蔡威事跡展陳館“技偵光榮傳統教育基地”稱號,這是中國技偵戰線上的至高榮譽,該館自此成為軍隊和地方的愛國主義與革命傳統教育基地。
(作者系致公黨福建省委秘書長、甘肅省定西市人民政府副市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