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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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在中國》的寫作說明(代創作談)
∥鄒波
2005年至2012年,我的職業是記者,幾乎每月有半個月不知在中國哪個角落采訪,回來大約需要一周至10天閉關完成一篇一兩萬字的非虛構報道。我在第一本非虛構文集《現實即彎路》自序中寫道:“旅行得越多,對中國天馬行空的想象就越少。記憶之宮完全和中國地圖重合,和村落街道的結構一樣,當我閉上眼睛,一切都是確鑿的,我不再能憑空思考……”
工作幫我我經驗了很多現實,我的現實感已幫我擺脫了文科生式的對現實的臆想(中國公共知識分子最為人詬病的軟肋),但另一面我開始感到“表象”在心里重復出現,這簡直是一種巨大的認知障礙,一種逆境——我覺得我過于了解現實了,了解到油滑、犬儒的程度——這種記者本應夢寐以求的祛魅能力讓我痛苦。
尤其在因高度資源化而從外表單調化、被破壞殆盡的中國,逐漸,我去一個地方,不想寫出任何東西,我的潛意識里只有厭倦,旅行和采訪僅僅是徘徊在那里,退縮一般地,權衡著,是真要從此“投身現象的世界”,還是回到自我,繼續寫讀書筆記,回到內心的挖掘現場,擔憂現實僅僅使人年輕而愚蠢,只想有一個早老的靈魂。
這時我開始看重火車上鋪的閱讀,或如去上海這樣的城市,會住在機場邊上的旅館,從不進城,在旅館房間里,將自己壓迫進寫詩的幽閉狀態;有時即使是采訪完成,也久久不愿再聽那些令人窒息的采訪錄音。
為了抵抗,我每月所剩不多的毫無壓力的“業余時間”,有很多是在國家圖書館里度過,“閱讀”的確幫我不斷重新擺脫當記者的世故——“閱讀”行為比“記者的寫作”更接近于虛構,因為文字的世界是抽象的,一上來就迫使你將自己精神化,那種久違的理想主義口吻就出現了——這屬于詩歌與虛構的范疇。
于是,在寫下一百多萬字非虛構調查報告的同時,我同時零星寫下了介乎于歷史研究與虛構之間的一些文字,比如《漂流在中國》《測天》《時間機器》《搜神》《仙臺的中國留學生》等。這些文字是歷史的片言之句繁衍出來的,是思維繁衍出來的,甚至是語言繁衍出來的。同時,我還寫了幾百首詩,這一切都很像一個記者的邊角料,但我同樣珍惜它們。
從對崔溥的《漂海錄》原文的閱讀,我找到了一種并不酸腐的書卷氣,一種文學評論的方式,來描述生活,來敘述歷史。我想起馬爾羅的《反回憶錄》或者列維-施特勞斯的《憂郁的熱帶》的敘述口吻,《漂流在中國》就是這種口吻發展出來的虛構,它很難說是現實夾雜了夢囈,還是夾夢囈之間夾雜了“渴求現實的瞬間”。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個謊言去拯救另一個謊言》中提到過這樣的“瞬間”:當堂·吉訶德聽別的偽騎士吹噓一場戰役殺了十萬巫師,立刻說不可能,“時間不夠殺這么多”,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這是理想主義者罕見渴望了一下“現實主義”。更深去想,這顯示理想主義者也有常識,不同的理想主義者對社會有基本共識。越野蠻的時代,各派別的理想主義者共識越少,“現實感”越沖突,越缺公信的史學和新聞。同時,各自的傾向、世界觀、歷史觀越淺薄,講述歷史的口吻也越來越變成段子。
責任編輯:陳鵬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