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想，不斷琢磨
——越劇《雙飛翼》創作談

■ 呂 俊

不斷想，不斷琢磨
——越劇《雙飛翼》創作談

■ 呂 俊

李莉說：我喜歡李商隱的詩，但不喜歡李商隱這個人。

關于李商隱的詩，公認的負面評論是過于晦澀，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之說。李莉卻相反，她反而覺得李商隱的詩充滿了想象空間。為什么呢？就因為她喜歡想，喜歡琢磨。

大概也是因為喜歡想，喜歡琢磨，所以李莉似乎從不懼怕修改劇本，甚至推翻自己的本子從頭寫過。

2013年秋，上海越劇院被文化部評為“全國地方戲創作演出重點院團”。經過審慎的討論，上越決定修改此前排演的以李商隱為主人公的劇目，以此參加2014年5月舉行的全國展演，由盧昂導演，錢惠麗主演。此前的劇目也是出自李莉的手筆，但讀了當時的劇本之后，盧昂與錢惠麗都很不客氣地說：“找不到感覺，沖動不起來”。這逼迫李莉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題材。

修改劇本，首先是思索本子中存在的問題。不對的地方在哪里？為什么不對？很像一個解剖的過程。于是，她以一個陌生者的眼光，認真閱讀了各次專家座談會的記錄8萬多字，查閱了關于李商隱的歷史資料30多萬字。她發現：之前的作品以令狐楚將死為矛盾支點，迫使李商隱在師恩與愛情之間進行選擇，又由于令狐楚自始至終的不出場，所有與李商隱的沖突都由令狐绹代替，于是戲劇矛盾的展開成了“隔靴搔癢”。而歷史事實是李商隱與王云雁相愛成婚時，令狐楚已經不在人世了。那么，可以推斷認定：李商隱在兩黨之間的糾葛與博弈，一定是與令狐绹直接發生沖突的。李商隱是牛黨門生，偏又娶了李黨之妻，令狐绹可以說是牛黨的重要掌門人之一，他是一定要拽回李商隱的，拽不回就只能忍痛斷義——琢磨到這一點的時候，思路豁然開朗了——“戲核”從不出場的令狐楚和李商隱之間的矛盾，轉變為令狐绹與李商隱之間尖銳、直面的矛盾。“戲核”一變，就意味著戲必須全部推翻，重新構架，于是，修改變成了重寫。

李商隱與令狐绹，同樣富有才華，同樣有經世濟國的抱負，但兄弟兩人對實現抱負的方式卻有截然不同的價值判斷。如果做一個簡單的歸類，李商隱是文人，令狐绹是政客。自古以來，文人與政客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故事，幾乎在中國每一個知名文人身上重復地發生著。“但李商隱很特殊，很少有哪個文人像他那樣與黨爭卷得那么深”。

卷得深有兩種原因，一種是被動的，一種是主動的。從歷史事實的蛛絲馬跡來看，李商隱的卷入既有出身“牛黨”、結姻“李黨”的客觀因素，恐怕也不排除他想躋身仕途的主觀愿意。然而，最終在李莉筆下所呈現的李商隱卷入黨爭是純屬被動，而且最終選擇了主動離棄。

她沒有讓李商隱躑躅在黨爭之間，而是在開場未久即讓其自我交代了“不愿深陷兩黨之爭”。李商隱的內心矛盾來自于必須在做人的至情至理和功名前程之間做出選擇，而他的對面是師兄令狐绹，代表著另一種選擇：為了政治抱負，不惜一切手段。兄弟兩人有著背道而馳的價值取向，卻有實實在在的兄弟情誼，加之老師令狐楚的恩情，兩重深情厚誼加重了李商隱在選擇時的掙扎。而出身于“李黨”的女主人公王云雁，仿佛是“至情至性”的完美化身，是推動李商隱的“正能量”。劇本中的李商隱始終處在令狐绹和王云雁所代表的兩種選擇的力量撕扯中，最終，他選擇了天良正義，不惜背情負恩，不惜舍棄功名前程。

“《雙飛翼》是一個關于‘舍棄’的故事，李商隱是一個善良、正直的人，原來想走的是‘中庸’的道路，走著走著，發現這條路上的很多矛盾是他無法調和的，所以最終他選擇了舍棄。”“不舍棄就不可能得到，要得到就必須舍棄，就看你想得到什么。有的舍棄是自主的選擇，有的是出于迫不得已的無奈。歷史上的李商隱人生軌跡很模糊，劇中的李商隱卷入黨爭是由特殊的身份和經歷所決定的，部分情節未必是歷史真實，但卻是符合歷史背景的”。

劇中的李商隱想得到的是人的天良道義，文人的名節操守，他主動選擇了舍棄仕途，這樣的安排似乎與史書記載有所出入。“我很贊同那句話——任何歷史劇都是現代劇。歷史留給我們的往往只是一個現象，或是一個結論，是沒有過程的。寫歷史題材的作品，就是填補這個空白的過程，勢必融入我們的理解。或者說，觀眾看到的其實是我們心目中理解的那個歷史人物。”

李莉心目中的李商隱應該折射了她自己的價值取向：“取和舍，取決于每個人不同的人生目標。如果你想從這個俗世里得到利益，必然要順從于世俗社會。李商隱有仕途夢，但不愿意違背人格底線。有的人為了得到，可以違背人格底線，違背自己的本意活著。整天謀算在所處的環境中怎么如魚得水，這樣如履薄冰的生活狀態并不暢快。”這樣的價值觀折射，在李莉的很多作品中都有跡可循，也解釋了“不喜歡李商隱”的李莉，怎么寫出一個讓自己、讓觀眾都會喜歡的李商隱。

“寫一個詩人，必須交代他的詩才、詩情和詩性。在這部戲里，對李商隱‘詩性’的體現更重要。詩性來源于對純真、善良、美好的執拗，如果沒有那種對詩詞的夢寐以求、志在必得，李商隱勢必要走一條世俗之路。”作為一個作品等身的資深編劇，在解決立意和矛盾之后，李莉花了很多時間琢磨情節和情感設置的合理性。

劇名最后定為《雙飛翼》，其中一重含義是比喻愛情和兄弟情，是李商隱掙扎選擇的一雙對峙力量。兩條線在戲中比例均勻，兄弟情更見張力，愛情更事抒情。“但是，如果愛情輕浮，兄弟情也必然飄忽”,寫作時，出身越劇的李莉在愛情線上反而花的工夫更多，原因是幾次座談會都談到男女主角的愛情基礎問題，“要夯實兩人的愛情，我動了很多腦筋。我想，王云雁必須是懂詩的，‘心有靈犀’是兩人相愛的基礎。王云雁不能像粉絲一樣一廂情愿地愛著李商隱，李商隱也不能只是出于仕途失意而逃避到愛情里去。因此，王云雁必須才貌雙全，必須柔美可愛，必須情感忠貞，必須敢作敢當，為心愛之人甘愿付出所有乃至自己的生命。”

李莉有高超的結構能力，她的作品一般都能漂亮利落地說一個圓滿完整的故事，如京劇《成敗蕭何》、滬劇《挑山女人》、白劇《白潔圣妃》等。“故事要嚴絲合縫，只有故事扎實、完整了，情感才會順暢。雖然過程比較難，但我樂此不疲。”《雙飛翼》成稿后的幾次修改，都圍繞著事件和人物的合理性，甚至為了李商隱的一句臺詞，李莉和導演盧昂爭得面紅耳赤，“逼迫”盧昂的血壓值直接飆到219。那天晚上，兩人都一夜無眠，就在琢磨那一句臺詞。

雖然當年投身上海越劇院是因為喜愛越劇，至今已經在這里工作了近三十年，如今還擔任上海越劇院院長之職，李莉卻一直被認為是一個“不怎么典型”的越劇編劇。“我自己覺得最好看的戲是人和人之間斗智斗勇斗感情，我希望在陰柔的越劇里注入張力。一個劇種如果只有一種風格是缺少張力的，要有更多的風格，才能把劇種的局面打得更開。”相對于普遍偏向感性的越劇編劇群，李莉的劇本更多一些哲思，尤其寫歷史人物，幾乎不走兒女情長的尋常路，從早年的《血染深宮》到前些年創作的《千古情怨》、《秋色漸濃》，直至《雙飛翼》，無一不是把人物放到歷史的背景之中，非要拷問出人物行為的前因后果、個中原委來。

但是，這樣做很容易導致一個毛病：劇中人講的其實是編劇的話，與人物身份格格不入。因此，李莉力求一戲一格，讓每個戲的人物說他應該說的話。譬如，自覺自己不那么“質樸”的李莉，在寫作《挑山女》時，她都會在白紙上寫上10個“質樸”，以期自己與劇中的挑山女人的氣質相吻合。“我覺得戲曲始終是大眾的藝術，不要扮演教育者。編劇要做的不是教導觀眾，而是影響觀眾，觀眾看見的應該是人物和戲。編劇么，都有文字上的表達欲望，特別想讓別人直觀地看到自己想表達的意思。早期的時候，我也有這樣的問題，后來漸漸發現有些臺詞從人物嘴里講出來特別別扭，自己給自己打了問號。這是一個過程，是通過不斷地看自己和別人的作品，慢慢悟出來。”

說白了，就是不斷想，不斷琢磨的過程。

【責任編輯：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