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崇正
唯有故鄉不可修改
文 | 陳崇正
世界向前走,于是每個人不得不向前移動或四處遷徙。多年過去了,人情世故修改了我,推土機和公路修改了故鄉,我意識到自己正在成為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一
村道終于重修了,鋪上了厚厚的水泥,路面比兩邊巷子的地面高出許多。因為這個坡度,從巷子里開著摩托車出來,到了巷口總要加速才能上得去。剛回老家時不知其中風險,開著摩托就往上沖,結果險些被一輛疾馳而來的卡車撞翻。驚魂未定,司機從窗口伸出頭來,朝我大吼,意思是閑雜人別到路上來添亂。新路平坦,車來車往,我扶著摩托車在路邊發了一會兒呆,心里老覺得哪里不對勁。我似乎成了故鄉路的陌路人。
公路屬于司機,這個道理似乎是成立的。但在我的記憶中,這條路曾經屬于鵝群、奔跑的少年和啄食稻谷的鳥兒。公路也并非被司機搶走,搶走公路的是時間。我站得很高,極目看去,路面平整如砌好的麻將牌,一直延伸到遠方,正好將村子劈成左右兩半,左邊是一排排的住宅,右邊是一塊塊的方田。

“在我的記憶中,這條路曾經屬于鵝群、奔跑的少年和啄食稻谷的鳥兒。極目看去,路面平整如砌好的麻將牌,一直延伸到遠方,正好將村子劈成左右兩半,左邊是一排排的住宅,右邊是一塊塊的方田。”
我一直將這條路當成是村子的一部分,就如餃子的折縫是餃子的一部分。當我還是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少年,這路曾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我將自行車騎得飛快,準確地繞過路上的小石頭和小水洼,仿佛自得地騎著一匹飛馬,成為小泥路的一部分。我16歲那年,路面終于被修平,鋪上一層薄薄的水泥,泥水路升級成水泥路。夏天收稻時節,陽光如火,又平又滑的路面被曬成一個長條形的平底鍋。水田里運來的稻谷顆顆飽滿而濕潤,被傾倒在這水泥路上,鋪開來曬干。往來的車輛,都誠惶誠恐走在道路中間那窄窄的小道上,而路肩那兩片金黃是碾壓不得的。金黃的稻谷也曾是村道的一部分。
于是所有的車都開得很慢,所有的車都小心翼翼。車輛從遠處來,只不過是融入了一片金黃之中,成為金黃的一部分;而不是切割,像現在這樣,用速度將村子切斷。
應該說,故鄉的速度不是快或者慢,而是獨立于城市的另一種頻率。我曾經無限向往遠方,希望仗劍走天涯,離開這個窮困自閉的地方。我跟發小蟲蟲說,一定得走,年輕人得出去闖蕩。蟲蟲認為我是正確的,但自己并不為所動,沒有想跟我一起出去的意思。他不讀大學,中專畢業之后就一直待在家鄉;而我,像千萬人那樣離開家鄉讀大學找工作,然后留在陌生的城市。與上一代遷徙者不同——他們面對的基本是一個惰性氣體一樣穩定不變的家鄉——而我們的家鄉卻是流動的。蟲蟲從小家庭條件就比我優越,我騎自行車,他騎摩托車;后來我買了摩托車,他已經買了汽車;幾年前我也開著汽車回到故鄉,暗想這下子應該趕上了吧,他不可能買飛機。結果回家一看,蟲蟲正在將一輛自行車裝進他的汽車尾箱,他說以后他要騎自行車,這地方鄉間小道環境好空氣好,不騎自行車多可惜。這些年蟲蟲似乎越活越明白,而我卻越活越迷茫。他做著小生意,心血來潮背著包就往西藏跑。他說,一起走。我搖頭回答,走不開要上班。當然人生的活法沒有誰比誰更好,探頭探腦無非彼此羨慕,只要能活明白,知道自己要什么,人就會變得澄凈。
二
只是每一個遠行的人都有一個故鄉夢。故鄉不停地變化著,有一些質地又似乎紋絲不動。無數次在異鄉的路口,我也疑惑自己當年的選擇。一個人如何能夠更有作為,或者能夠更幸福,到底與遙遠的追尋有沒有關系?不知道。能夠知道的是,對于遠方的堅持不經意間讓我成為故鄉的叛逃者。一個轉身我才發現,自己儼然成為故鄉的異鄉人。這里有許多人的生老病死再與我沒有任何聯系——逃離,這本是我多年前想要的,但現在我卻發現有某些東西將我牢牢捆住,讓我感覺自己在某個時刻也需要它。換言之,有故鄉的人生活在一張人情網絡之中,他們的大部分人生價值是在這張大網中被確定的;而我們,只是熱情地奔忙,勇敢地接受陶鑄,最后成為城市里一顆孤獨的螺絲釘。這一顆螺絲釘和那一顆螺絲釘之間并沒有網,卻只有冰冷的鐵塊,它要求你堅硬、承載、有用。城市里沒有真正的鄰居,也沒有真正的杯盞和茶壺,只有電梯里的彼此無視,相互戒備以保持彼此空間的相對完整。城市里讓一切變得有用,那些無用的風景,荒草萋萋,枯樹蕭瑟,終究會被路面和樓層所替代。鋼鐵水泥的文明每前進一寸,泥土池塘便退后一尺,于是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成為看不見的人情荒漠。
世界向前走,于是每個人不得不向前移動或四處遷徙。多年過去了,人情世故修改了我,推土機和公路修改了故鄉,然而唯有心靈的故鄉不可以被修改。有一股力量不允許它這么做,記憶固執地想保持原貌,甚至不惜美化它,給它以各種想象的裝飾。我意識到自己正在成為一個沒有故鄉的人。而這是幸還是不幸?或許每個人只能在夢里去重建一個故鄉。只有夢里的故鄉不會被修改,你可以重新回到獅頭鵝的嘎嘎叫聲里,回到金黃稻谷自然的香氣之中,樹木草石都會因為你的記憶而溫潤起來,驟雨敲擊著瓦片,屋后會傳來蛙鳴。只是一覺醒來,歲月的橡皮擦剛好也將一切夢境輕輕抹去了無痕跡。推著摩托車在公路上緩步而行,不禁想起誰說過的話:金黃的落葉堆滿心間,你已不再是陽光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