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發明照相技術的人是偉大的,留下珍貴歷史瞬間的人更偉大。一張張活靈活現的照片背后,印留下一個個少為人知的故事。她用光影濃縮的瞬間,打開了半個世紀的時空隧道
侯波,著名新聞攝影家,被譽為“紅色攝影家”。她曾任新華通訊社新聞攝影部高級記者、中國女攝影家協會主席等職;當選過第三、四、五屆全國文代會代表,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代表。
侯波的一生充滿傳奇:她出生時中國正處于軍閥混戰時期,13歲即投身革命參加抗戰,14歲加入共產黨奔赴延安,25歲在天安門城樓上親歷了開國大典,新中國成立初期在中南海為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人拍照12年,十年動亂飽經磨難,改革開放后重獲新生,71歲時擔任中國女攝影家協會創會主席……“我這一生很有福氣,親歷了開國大典,也看到祖國富強。”侯波很健談,說到激動處,眼角溢出淚花。
紅色瞬間定格為永恒
坐到這對著名攝影伉儷家里的簡樸沙發上,記者下意識地環顧客廳四周的擺設——出乎意料,并不見攝影作品的展示,古樸的展示柜中反倒是陳列著許多小工藝品,如泥塑小人、茶具等。唯獨客廳正面墻上掛著一張放大了的照片——侯波、徐肖冰夫婦倆與毛澤東在香山的合影,這張合影頓時吸引了記者的眼球。于是,我們的開場白就從這張合影開始了。
這張照片攝于1949年5月。那時,毛澤東在北平香山雙清別墅休息、辦公,并接見國內外的一些客人。一天,侯波接到組織下達的任務,去香山協助徐肖冰完成毛澤東接見外賓的攝影任務。“那時我的工作單位還是在北平電影制片廠,人事上還屬于電影廠管。但中央有事就來電話通知,有時也直接來車接,帶上攝影機就走。”侯波回憶著。這次會見結束后,客人走了,侯波他們收拾機器也準備離開。這時,毛澤東回過身來招呼他們坐下。
毛澤東在延安時就認識徐肖冰,得知侯波是徐肖波的愛人且也是從延安出來的后,饒有興致地問侯波是哪里人,侯波回答說山西夏縣。“山西可是個好地方,關云長就是夏縣人,武藝高強,人又忠厚。”毛澤東的話把大家都逗得笑起來了。
本來這是侯波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見毛澤東,心里自然有點緊張,不敢與毛澤東坐得太近,沒想到毛澤東這么平易近人,而且說話這么幽默,這么隨和,一下子她輕松起來。這時,毛澤東的衛士李銀橋送了一盤水果過來,毛澤東就請侯波等吃。不愛吃水果的毛澤東則大口地抽起煙來,喝茶也不剩茶葉。
“山西那個地方在抗日戰爭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可是當初不是我們的天下,被閻錫山占著,他又不抗日,我們在統戰工作中費了好大的勁也沒把他拉過來。他與蔣介石也有矛盾,想不理蔣介石的茬,搞一個獨立王國,可惜蔣介石容不下他。陳賡也在山西打過幾個漂亮仗,把日本人打得不輕。后來國民黨的那個朱懷冰還想占據這里,不抗日,反而與我們的八路軍摩擦,陳賡火了,一生氣把他給徹底收拾了。”毛澤東正談著,他的女兒李敏跑過來了,叫著“爸爸”撲進毛澤東的懷里。
這時天已經不早了,想到不能過多占用主席的時間,侯波他們起身向毛澤東告辭,可侯波心里總感到這次與毛澤東的見面不應就這樣結束。果然,毛澤東站起身,說:“來,咱們一起照個合影吧。”于是,與侯波他們同來的新華社記者陳正清舉著照相機,讓侯波夫婦倆跟主席合影。侯波、徐肖冰在毛澤東身邊一左一右站好,這時毛澤東發話了:“不行,不能這樣站,女同志是半邊天,要站在中間。”不由分說,毛澤東站到了侯波的左邊。陳正清按下快門,這張珍貴的照片就這樣誕生了。
采訪時,侯波深情地注視這張大照片,感慨萬千:“這張照片我們珍藏好幾十年了,每當抬頭看見它,我就會想起那次照相的每一個細節。那時我們多年輕!毛主席多年輕!共和國多年輕啊!”在記錄領袖的日子里,每天基本上是泡在電話機旁,一有消息立即提起攝影包出發。但時常會遇到一些麻煩,有時領袖們不愛拍照。“我只能偷拍、抓拍,甚至把照相機藏起來拍照。”侯波高興地說道。
從延安到中南海
“侯波”其實不是本名,她出生時爺爺非常高興,給她取名“閻千金”——按老百姓的說法,一個女孩就是一千金。后來,她參加革命來到了延安,保安處處長周興為了去掉侯波身上的那種女孩子氣,就讓她叫了“侯波”這樣一個男孩子的名字。“沒想到這一叫竟叫了一輩子,到現在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真實姓名。”
徐肖冰早年在上海從事電影事業,參加過《桃李劫》《馬路天使》等電影的拍攝工作,1937年來到延安后,長期為毛澤東等領導人拍照片和紀錄片,后來還曾留下了《揮手之間》等傳世杰作。
侯波與徐肖冰相識在延河邊,那時的侯波還不到18歲,是個很漂亮、有些愛臉紅的姑娘。徐肖冰認識的一個女同志開玩笑說要給他介紹一個女朋友,后來就把侯波她們幾個要好同學約到延河邊散步。“同學對我介紹說,這位是咱們電影團的徐肖冰同志,是個大攝影師。我就感到奇怪,我又不認識他,為什么對我說這些?”晚年侯波說這話時看著老伴,兩人會心地笑了。
接觸了一段時間,徐肖冰覺得侯波給自己的印象非常好,而侯波也在感情上漸漸接受了徐肖冰。“我們選了一個晚上結婚,買了一點紅棗,把平時積攢下來的饅頭切成片,曬干當餅干。晚上,大家就聚在他的窯洞里,一塊兒吃紅棗,吃饅頭片。”憶起這些,侯波心底不免激起幸福的漣漪。
侯波與身為攝影師的徐肖冰結合,也注定了她一生要與攝影結緣。抗戰勝利后,侯波和徐肖冰被派往東北參加接收日本人的“偽滿影”即后來的東北電影制片廠(現長春電影制片廠前身),侯波被分配在攝影科當科長。侯波坦陳:“其實,當時我對攝影是一知半解,組織上讓我當攝影科長,可能主要是因為我是一個老黨員,政治上靠得住。”在此期間,侯波開始學攝影。“原來只看見他擺攝影機,并沒覺得怎么難弄,也沒想到我應該學習這個東西。后來隨著工作的需要,不僅要求會拍,而且拍攝難度越來越大,機器也更復雜了,有時候我就得回家向他請教關于取景、采光、洗印等,我從他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東北解放后,侯波被分配進了北平電影制片廠,任照相科科長。
1949年政治協商會議開始時,侯波開始到中南海攝影,“那時共產黨剛進城,主要的活動地點就在中南海,去得最多的就是勤政殿、頤年堂和紫光閣”。期間,侯波參與了一些重要的大型活動的攝影,如參加政協籌備會的中共代表團成員合影、第一屆政協會議全體女委員合影等的拍攝。那么多重要的人物,又是那么重要的會議,侯波真怕拍不好。可是真接觸起來,侯波感到越是這些著名人士越是好打交道,他們一點架子也沒有,很為侯波他們這些攝影人著想。像宋慶齡、鄧穎超、康克清等,在照片拍完之后,總是拉著侯波的手說些親熱話,這使得侯波的緊張心理漸漸地放松了。在新政協籌備會上,侯波用相機記錄了各黨派、各團體、各少數民族及華僑代表幾百人參加的會議,被邀請來的代表們紛紛在籌備會上發言,熱烈擁護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領導的情景被一一收入鏡頭。
“因為工作的需要,組織安排我住進了中南海勤政殿進門不遠的左廂房的一間大概有20平方米的屋子里,這是我的辦公室兼當時四口之家的小窩。”侯波邊給記者倒飲料,邊講自己當年進中南海的情況,“其實,我真正名副其實成為中南海的攝影師,還是在一次組織談話以后。”
那一天,時任毛澤東機要室主任的葉子龍與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的楊尚昆找侯波談話,表示組織決定調她進中南海,擔任新成立的攝影科科長,專門負責為領導人拍照,包括領導人參加的各種活動以及一些生活照的拍攝,而且是以拍攝主席的活動為主。“名為科長,可實際人員還沒配備下來,只有我一個‘光桿科長。楊尚昆同志有時跟我開玩笑,叫我‘侯科長,別人也跟著叫。直到現在,在中南海工作過的老同志到一起時還叫我‘侯科長。聽起來雖然有些好笑,但我仍感到親切。”侯波說得很慢很輕,但可以感受到她是幸福的。
豐澤園在中南海的南海北岸,從西數第一個大門就是。1949年進城后,周恩來就住在這里,這年6月讓給了毛澤東,周恩來全家搬到了中南海西北角的西花廳。毛澤東在豐澤園住了很多年,“文革”前后才搬到“游泳池”。
徐肖冰告訴記者,解放前,毛主席并沒有專職的攝影師;只到建國后,侯波才擔任毛主席的專職攝影師,一干就是12年。在近30年的時間里,他們夫婦拍攝了無數張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照片。大家熟悉的《毛澤東在韶山》、《毛澤東和亞非拉朋友在一起》等都是侯波的作品。主攝中南海12年,是侯波一生中最充實的一段。因為拍的照片主要是為中央首長的活動留一份形象檔案,這關系到國家領導人的形象問題。拍照、沖洗、整理資料,侯波一個人全包了下來。“只要在北京不出差,一接到電話,人和攝影器材都保持著一聲令下立即行動的狀態。”這時,坐在一旁的徐肖冰插話了:“那會兒,她到哪里去?去干什么?要去多久?連我都保密。”
因經典而傳世
1961年3月,為了讓身邊的工作人員不脫離社會、不脫離群眾,一向戀舊的毛澤東忍痛作出了讓他們到地方工作的決定。于是,侯波也依依惜別中南海,走進新華社。
臨走之前,當時在武漢的侯波向毛澤東辭行:“主席,我要走了,在您身邊工作了12年,您一直關心我的學習、工作,可是我總覺得自己不稱職,沒做好工作。”說著,侯波流下了眼淚。
毛澤東也有些傷感,對她說:“你在我這里工作了10多年,給我拍了許多很好的照片,也給中央領導同志拍下很多照片,你做了很多工作,很辛苦。這就是成績嘛。這次,不少在我身邊工作了多年的同志都調到別的地方,我是想了很長時間才下了決心。你們在我身邊工作,熟悉了,這有好處,但與社會、群眾有了距離,就是局限性、壞處。”
毛澤東問:“什么時候走?”侯波說:“今天有送信的飛機來,我就搭飛機走……”毛澤東說:“你到別的單位去還是要好好工作,你今后還可以來看我,也可以給我寫信。你不要難過,以后有什么困難隨時都可以找我。”侯波走到門口,給毛澤東敬了個禮,毛澤東的眼圈紅了……
1962年侯波生過一場病,此事不知怎么讓毛澤東知道了。他讓一個衛士來看望侯波,還親手將自己早年的詩詞《清平樂·六盤山》抄了帶給侯波。
毛澤東逝世后,侯波看到黨中央在報紙上發布的有關通知后,便把自己珍藏的這首毛澤東的珍貴手跡原件送給了中央辦公廳。
晚年,侯波經常與老伴相互攙扶著到天安門廣場看看,看看那個給他們留下最燦爛記憶的城樓。身體還好的時候,每年12月26日,他們還會去毛主席紀念堂瞻仰領袖遺容,深情緬懷一代偉人。
1986年9月25日,中國攝影家協會主辦的侯波、徐肖冰攝影展《偉大的歷史紀錄》開幕。侯波說,在這次展出的照片中,其中三分之一是第一次與觀眾見面。侯波告訴記者,他們夫婦拍攝的照片,大都在中央檔案館珍藏。“我們總以為這些都是歷史了,究竟有多少人會感興趣,心里沒有多大把握。可是事實上,人們對那一段歷史一直抱著濃厚興趣。各行各業的人士都有來看影展的,一些國際友人也來觀看。”這次影展在當時影響非常大,應許多外地觀眾要求,侯波夫婦倆帶著那些攝影作品分別到上海、杭州、桐鄉、廣州、汕頭等地進行巡回展出,反響之強烈連侯波他們自己都說沒有預料到。
侯波夫婦用鏡頭真實記錄了中國革命的風雨歷程,作品既反映了中國人民為爭取民族獨立和解放而進行的艱苦卓絕的斗爭,也展示了中國人民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火熱場面,留下了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音容笑貌和工作生活的動人瞬間,成為中國革命史上不可多得的形象資料。
采訪的當天,記者進門時就發現客廳的小桌子上擺放著許多書、紙,還有一個大盒子。問起他們是不是又在準備出畫冊,回答是肯定的。侯波告訴記者,最近有一家出版社有意出版一本他們的作品集,跟他們進行了電話聯系,并跑到他們家來過兩次。“準備做一本照片加文字形式的書,跟上回那本有些差別,每一張照片下都附有拍攝背景及相關故事等,檔案性更強,收藏價值更高。”徐肖冰補充說。為了趕這個集子,兩位老人這一段時間都在忙著找資料、寫說明文字。
當問及她最后拍攝的新聞圖片是哪一張時,徐肖冰抱出一本彭真畫冊,“1991年3月在杭州為彭真同志拍的一組圖片,是她最后拍的新聞圖片。”翻開一看,第一張就是侯波拍的,圖為彭真坐在窗前捧讀魯迅先生的作品,整幅跨頁畫面凸顯出了老一輩革命家活到老、學到老的形象。記者順手翻到最后一頁,竟也是侯波的作品——畫面上,彭真推著夫人坐的輪椅緩緩而行,前方是一大片樹林,一條整潔小道,這幅圖片向我們真實再現了革命伉儷情深義篤的一面。出版者無意間將這兩幅由侯波拍攝的圖片列為首尾兩個跨頁,足以顯現其攝影藝術之精湛。“當時她已經67歲,離休了,是彭真同志打來電話請她一塊去杭州,趕去拍照的。”看來侯波同彭真似有一層特殊的關系,徐肖冰的一席話讓記者終于釋疑。原來,彭真與她同為山西老鄉,平時就聯系較多,“彭真同志在北京住的時候,有時他家里來了些其他方面的專家,他就打電話給她,請她去拍照,有時還派車子來接。”
年歲不饒人,接受采訪時兩位老人都是高齡之年了,他們都已經明顯感到力不從心。就在采訪前不久,受國家外交部、文化部、中國文聯等的聯合約請,侯波、徐肖冰不顧年事已高,協助法國一家電視臺在中國拍攝有關毛澤東的一個電視紀錄片。片中以侯波夫婦為采訪對象,回顧并引出建國前后毛澤東的革命與建設活動,展示一代偉人風采。于是,兩位老人離家半個多月,轉輾南北,配合攝制組拍攝。
如今,徐肖冰已病逝多年。生前,徐肖冰執意將公證處的同志找到家里,莊嚴立下了不設靈堂、不搞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的遺囑。他曾多次說,我們國家富裕了,但依然有很多困難,不要為我花人民的錢。侯波身體不是很好,醫院似乎成了第二個家,老人欣慰的是自己的許多攝影作品成了永遠的經典。
責任編輯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