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你在何處？

黃媛媛

文學需要有倫理的向度，需要從虛無主義和浪漫主義那種過度強調自我內在感受的窠臼中走出來，需要把目光轉向他者的面容。詩人需要背負責任，不能僅僅關注自己。

1916年開始的新文學運動，推開了新詩運動的大門。雖早在19世紀中期，在文學作品如《續天路歷程官話》（1866）中，白話文的新詩形式已經出現，甚至比胡適當年的新詩更加擺脫傳統的束縛，但并沒有對傳統文學和語言造成嚴重威脅。及至五四期間，胡適極具挑戰性地宣稱文言文是死語言，白話是活語言，且一大批在主流有影響力的新式知識分子領袖共同參與，才真正推動了新文學運動，使整體上的新詩改革成為可能。

這些改革者還批評了傳統的“文以載道”，認為新文學當與現代思潮接觸，能起到“促人猛醒”的作用，且用淺近的語言，方便向大眾普及。胡適提出文學墮落的原因是“文勝質”：“有形式而無精神，貌似而神虧”，因此提出了“八不主義”。

除了開啟民智的需要，清末民初，外來詞也特別多，新事物，新思想，新經驗，新的生命體驗，都需要新的語言、新的字詞來承載。同時文言文難學，在現代教育上也有現實的考慮。可見，新詩革命源于現代性的訴求，語言革命的背后是社會和思想的革命。

百年新詩的變焦回顧：人在何處？

五四以降的詩人和學者，在新詩的發展上都做了許多努力，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例如胡適、新月派的徐志摩、受法國象征主義影響的李金發、梁宗岱，受美國現代主義影響的穆旦、袁可嘉等等。及至文革以后，大批詩人、各種詩歌派別井噴涌現，更加大量的外國詩歌被譯介，各種新詩實驗、詩論和體系建立起來，可以說，從語言和詩體等外在形式而言，這場新詩運動早已取得勝利。而且，到了今天這個網絡時代，新詩無論在創作還是在閱讀上都得以普及。寫詩者來自各行業，寫詩似乎變得更“容易”，甚至出現羔羊體、梨花體等。然而，新詩“新”的使命是否已經完成？

新詩是應新思想而生，寫詩的人須有新的思想、新的生命體驗。無論是當年還是后來的詩人，主要是從他者—西方詩歌借鑒，但大多仍有生澀模仿的痕跡，大多忽視了西方詩歌流派的內在精神及背景，而直接從形式上拿來“西體中用”。即便是承繼了西方的精神，但大多詩人對其缺乏反思，或缺乏反思的立足點而無法反思，或反思了之后卻無法以新思想來替代。

其實，那時或現時的西方社會已經出現精神危機。尼采宣布上帝已死，要重估一切價值。兩次世界大戰及至今天，虛無主義繼續盛行。全球化之下的中國，早在新詩運動開始時，就從西方世界染上了啟蒙以后的現代性危機病。參照他者的學習是應該的，無法消化或產生誤讀也是難免的。這是兩種視域的融合、兩個文化體系的相遇所必然帶來的結果。只是，這“中西藝術結婚后生出的寧馨兒”能否是個健康兒？能否成為光明之子？能否照亮作者與讀者的心靈？

白話文運動中的新詩運動，從一開始就帶有啟蒙的先知式的使命。啟發民眾的智識和教化現代思想，詩人用最敏感的細胞和字詞，企圖對時代的眾靈魂發出召喚。但出于中國1949年以來的特殊處境，不少詩人開始安于平庸和犬儒，不再像新詩運動的前輩那樣勇敢擔當詩人的責任，有人甚至徹底失去了個體獨立性，把詩歌淪為諂媚當權者的通行證，又或意淫下半身的出口，或不再關注此時此地的當下而陷入理想主義的烏托邦。

很多人混亂于到底要召喚什么，歌唱什么。德先生？賽先生？自由？某領袖？某烏托邦？懷疑？憤怒？下半身？愛情？自戀？抑或瑣碎平庸的無聊？詩壇的討論很多，但多是糾纏于如民族化還是西化，格律化還是自由化，知識分子寫作還是民間寫作等問題。這些討論的意義并不大，因詩人無分民族、階級，風格也隨個體差異而無須拘泥于一格，還是應該把討論聚焦回詩本身和詩人何為本身。

也許仍應回到起點。當時的新文學運動處于民族求存、民族救亡時期，詩人們急于要求重估一切價值，文學被工具化，成為救國的工具，工具理性騎劫了詩意。部分知識分子如周作人和茅盾等看到這個問題，于是提出文學的目的應該是為了人。

詩人們想要啟蒙，但只有破，卻遲遲難立。到了后現代，似乎就是繼續破，落入更大的虛無主義，或在“自我”上面各自自我立法。有部分詩人敢于反思宣傳口號年代的余毒，但也許應再反思自身的反抗詩里，是否又再進行另一種價值觀的生硬宣傳，而忽視了更本質的詩意和對人性的尊重？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大多數詩人又缺乏獨立的人格，被時代的整體性思維困住，且受當時左翼思想和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理解人的時候忽略了人的靈性的終極維度，缺乏“超越性的自由”。

美國新詩運動時代

實際上，中國當年的新詩運動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世界文學革命風潮中的一支。影響鮑勃·迪倫頗深的惠特曼和狄金森，就堪稱現代美國詩歌傳統的先驅。1912年美國本土也興起了新詩運動。當時的美國詩壇也在尋求現代化，欲求擺脫英國文化傳統的束縛和學院派保守主義的影響;后來他們也從他者如中國的唐詩中汲取“異質”傳統，試圖打破英語詩歌傳統的語言規范和規則，摒棄傳統的抒情和浪漫，反對故作風雅和“沒有靈魂的歌”，盡量用簡約、明朗、開放的詩歌來表現美國本土的生活現實。

二戰之后的美國，冷戰陰云密布，盛行麥卡錫主義，民眾生活在毫無安全感的環境之下。鮑勃·迪倫就說，小時候學習的第一件事，是空襲警報響起時要躲到書桌底下，因聽說俄國人要用炸彈攻擊他們。當時大批進步知識分子被大肆迫害，文學界也形成了“紅色恐怖”。商品化進程加速，拜金主義、享樂之風日盛。知識分子對政府不再信任，他們的三觀發生了巨大變化，開始懷疑一切、反對一切。四五十年代開始，民權運動興起。到了60年代，整個社會彌漫著無根、虛無、絕望、焦慮、浮躁、迷茫的情緒，年輕人離經叛道、桀驁不馴。詩壇中出現了以金斯堡和凱魯亞克等為代表的“垮掉一代”，前后或同時間出現的還有黑山派、自白派、紐約派等。

迪倫也說：“五六十年代初的美國樂壇有一點昏昏欲睡的氣氛。流行音樂電臺處于停滯狀態，充斥著空洞的快樂小曲。充滿生命力和激情的音樂要在好幾年后才出現。”迪倫多少都有受這些人的影響，他是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中不隨波逐流的呢？

求真與獨立的迪倫

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給迪倫的授獎詞說他“在偉大的美國音樂傳統中，創造了新的詩歌表達”。早在1996年他被諾獎提名時，評委對他的評價是：“他把詩歌的形式以及關注社會問題的思想融入音樂……他的歌充滿激情地表達了對民權、世界和平、環境保護以及其他嚴重的全球問題的關注。”

迪倫的詩以歌詞形式出現，或說他的歌詞就是詩。這種形式在中國稱為歌謠化。中國古典詩歌系統里也有歌謠化的詩歌，其中的“求真原則”、反抗精神、注重具體行為、事件的敘述和表現，語言樸素、平實，大量采用本色口語等特征，也一度影響了歌謠化的中國新詩。

迪倫的詩歌也有類似特點，語言平實，以敘事詩為主，關注社會話題。比如，在《Tombstone Blues》一歌中，他“批判腐敗的官僚、懦弱的學者、沒有靈魂的神學家、沒有愛的中產階級，以及工業社會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等一切被他視為同創造力、愛和自由相違背的事物……準確地反映了現代西方文化中那令人不安的超現實部分……改變了藝術家和觀眾對自己與世界關系的認知”。但不同的是，他還有靈性追求的向度。這應該是跟他出身猶太家庭，且在1978年末轉信基督教有關。

迪倫對社會的批判，與當時的民權分子也有不同之處。他與那個時代的各種運動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雖然他的幾首著名的歌被奉為民權運動的“神曲”。

雖然抗議的民眾擁戴他為抗議歌手，且他早期幾首歌確實成為民權運動之歌，但他始終不認為自己是抗議歌手，甚至多次表示反感被稱為抗議歌手，且他對當年的那種非理性的狂熱，都保持了審慎的態度。

他說：“那些日子里發生的事情，所有那些文化上的胡言亂語，都禁錮了我的靈魂，讓我覺得惡心……我決定不讓自己涉足其中任何一件事。”他說，自己只是以真實事件為題材寫歌，而這些真實事件是話題性的。但話題歌曲并不是抗議歌曲。他說：“抗議歌手的稱號和創作歌手的稱號一樣不成立。”“真實地面對自己，這是最重要的事。”

保有“自我”和個體人格的獨立性，是非常重要的，這樣獨立的靈魂，才可能歌唱。

美國社會學家拉什在《自戀主義文化》中提到，當年的抗議運動，很大程度是年輕人在逃避個人成長。而迪倫作為一位先知型的詩人歌手，他沒有隨從某種風潮，而是面對自己的內心。他也并未停止對他所處的社會發出先知的聲音。《God with our side》是對美國當局的一個諷刺歌;《Knockin On Heavens Door》可見他超出暴力抗議的思想境界。

迪倫“無意”求新，卻能在多年的創作生涯中保持不斷創“新”，就在于其內在的精神追求，尋找靈魂內在的真實聲音。尊重內心，不受任何人擺布的獨立人格，這樣的主體性才是真正的現代性。如此，才能真正回歸人的良心和靈魂，當面對不公義的時候，就會批判，當遇到苦弱者，才能真正施與憐憫。

對超越性境界的追求

海德格爾在“詩人何為？”一文中提出：“在貧困時代里做詩人就意味著：吟唱著去摸索遠逝諸神的蹤跡。因此，詩人就能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道說神圣者。用荷爾德林的話來說，世界黑夜就是神圣之夜。”

詩歌的目的，就是要揭示真理，歌唱神圣者。迪倫雖只在皈依后的三張專輯《Slow Train Coming》《Shot Of Love》《Saved》中，專門歌頌了神圣者，但他在《Oh Mercy》之后，很自然地把天地人神連在他歌唱的世界里。而且，也許受文化的影響，他在皈依前就喜歡在不少詩歌里加入《圣經》的典故。

雖然迪倫是一個天生詩人，性格里就有一種喜歡孤獨和獨立的特點，但信仰使他有了超越性的眼光，使他能保持個體的獨立性。這跟他的猶太家庭出身也大有關系。他父母從小用猶太信仰的方式嚴格教育他。后來在1978年底他又皈依了基督教，這些超出個人或集體信念的世界大宗教信仰，都讓他有了更為超越的視角，使他保持個體的獨立性，且使他的作品中，沒有像啟蒙運動以后那樣，美、真理、善三者脫離，落入審美主義或“為藝術而藝術”的境地。

迪倫猶太-基督宗教的信仰背景，使他具備一種舊約先知的批判精神和憐憫眼光。他的絕大多數歌曲，都超越了個人的小抒情，而轉向對他者的關注。這也是當今中國新詩壇十分缺乏的。受浪漫主義影響和后現代自戀文化的影響，當今中國新詩太多注重個人的小感受。同是猶太人，且經歷了奧斯維辛之難的哲學家列維納斯，在反思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文學時提出，文學需要有倫理的向度，需要從虛無主義和浪漫主義那種過度強調自我內在感受的窠臼中走出來，需要把目光轉向他者的面容。詩人需要背負責任，不能僅僅關注自己。而這也是迪倫詩歌給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