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杰夫·麥克吉爾 李一南
快速醫治警察心理創傷
文/(美)杰夫·麥克吉爾 李一南

2015年6月22日,國內某家門戶網站登出一則新聞:6月20日,美國一家六口外出時遭遇車禍翻車,車內的父親當場死亡,母親和另外三個孩子被送往醫院,只有小女孩并無大礙。趕到現場的一名警察抱起她,并給她開起玩笑,以分散小女孩的注意力。這是一則很“暖”的新聞,但在專業人士的眼中,這是一種科學處置辦法:在發生緊急傷亡事件后,警察不僅要履行救援職責,還要在第一時間進行心理安撫,將傷亡事件造成的心理創傷減至最低。
大約在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詩人索福克勒斯寫了一部悲劇詩《埃阿斯》。主人公“埃阿斯”是遠征特洛伊的希臘聯軍中的勇士之一,他在戰場中成長,深受士兵的愛戴。在今天,當你在街面巡邏時,他應該就是那些默默注視著你、讓你感到背后有股溫暖支持的人。當埃阿斯從戰場回來,發現另一位希臘人奧德修斯接受了英雄阿喀琉斯遺留的武器,并被選為希臘軍的第一勇士。他又氣又恨,覺得國家背叛了他。
在憤怒的煎熬下,埃阿斯變得妄想起來,他瘋狂地砍殺了一群綿羊,深信那些可憐的牲畜就是背叛他的人們。當他恢復理智后,深感羞恥與尷尬,最后,在悔恨難當的折磨中自殺身亡。
希臘人相信眾神控制著人類的命運、影響人的心理,所以故事里埃阿斯的幻覺要歸功于戰爭之神雅典娜。多少個世紀過去了,對這樣的幻覺說法不一,但這揭示出,埃阿斯在和“創傷后應激損害”(PTSI)做斗爭。它的表現有:做噩夢;不斷閃回受刺激的場景在人群中容易興奮;有意識地避開那些會讓自己回憶起受傷情景的東西;保持忙碌不讓自己靜下來思考;失眠;聽到嘈雜聲就心驚肉跳;在公眾場合習慣背靠墻坐;難以集中精力;感到世界很危險;易怒次數越來越多。
人類現在已擁有了雄厚的文化根基,我們掌握的知識仍在驚人地擴展著。我們已經知道,如果不施以早期治療,造成人體外傷的事件能夠產生“創后壓力”,繼而給肌體帶來新的傷害。問題在于,對這一現實威脅,漠視者不乏,視之為恥者更眾,不僅“治療心理傷害”背負著惡名,而且不到事態惡化到難以收拾的程度,我們常常不會去尋找處置的辦法。
設想一下接下來的景象:警察倒下,腿部中彈,動脈大出血。受傷警員的搭檔用止血帶包扎傷口,以免在急救車趕到之前同事因大出血而死亡。接著專業救援人員趕到,固定受傷警察的肢體,打上點滴輸液,增大血壓,然后送醫院急救。隨后,一個外傷科的醫生給警察做手術,取出子彈、縫合傷口,送到監護室慢慢康復。
在現在的技術條件下,一個肢體嚴重受傷的警察,其傷情導致的后果會因為醫療救助團隊的早期干預而得到極大改善,這得益于救治人員不斷提高的技術水平及康復階段中每個環節中科學的對癥下藥。這些治療的每個節點都基于全國醫學實驗報告的分析,醫生再合理做出標準的應對措施,對任何人來說這已經不是難題。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在處理精神類創傷時,一般都不使用與醫治肢體創傷相同的應對流程。其實,在現場傷情處置階段就要立即開展心理干預,隨后跟進心理關懷,以確保情緒穩定,同時研究采取合適的幫助方案。有可能還要讓受傷警員的思維回到當時的場景中,通過合適的紓解來管控心理創傷帶來的長期影響。這些關鍵的最初干預措施一般都落在了第一個趕到現場的警隊身上,或是第一個抵達現場、接手指揮、發現一個警察有救助需要的警務處長頭上。
“要對外傷人員提供關懷以減少心理創傷”——對這一理念,在全美范圍內,絕大多數執法部門的人員都缺乏正確理解。實際上,大家更關注的是做到“快速反應”,目的是盡量減少機會避免“小傷拖大”。在這里,筆者所談的所謂“現場心理介入”,指的是在一個設計的“野外醫治槍傷”的場景中,心理救助應與最初的現場救治同步展開的模式。
1.“一對一”的介入。這個過程相當短暫,主要是讓該受傷警員確信自己的身體與心理反應屬于正常,還要讓他(她)感到自己不是孤身作戰。最初的心理干預雖然僅是初步措施,但是如果處理得當,將對后續的心理介入創造一個良好的基礎。
2.高級支援幫助團隊跟進。對經歷著傷痛與心理困擾的警察來說,由高級支助團隊操作的“嚴重案事件心理壓力詢問匯報”,是目前最快、最有效的心理施救方式。通過撰寫《嚴重案事件涉案人員心理壓力詢問報告》,高級支助團隊會幫助受傷警員了解其身體和心理方面即將發生什么現象,如何緩解受傷帶來的影響,以及如果這些負面影響還沒有減退,那么在接下來的一周內自己該怎么做。
3.終極心理救助。由一位心理學醫生或者精神病醫生提供專業的建議。這是一個長期的救助過程,許多人都不需要這一階段,特別是那些順利完成了早期介入的案例。

時間既是搶救生命的關鍵,也是給警察減壓的決定性因素
警察怎么給自己減壓?長期以來,他們在摸索中總結了一種諸如“唱詩班”的模式——一支小隊的成員之間交流、共享自己的親身經歷。例如,輪班結束之后,大家坐在一起,輕松地談論自己的故事,其中既有失敗的悲情,也有凱旋的榮光。在親如兄弟、不加避諱的談論之中,把自己心里的壓力、不快、尷尬等悄悄地消融。盡管因為酒精的加入,讓談論有時候顯得不那么理智,但這起碼提供了一個安全的環境,允許警官能無所顧忌地談論他們的感受。此外,這些人中還有一些高階警官,他們知曉人性中邪惡的一面。
現在,時代已經變了。許多執法機構里“唱詩班”式的聚會談論已蕩然無存。可是警察的心理壓力卻是與日俱增。我們必須發現、使用一些新的方法來給警察減壓,減少警察職業帶給他們的心理疲勞。我們要轉變觀念,不要再把針對心理損害的早期干預作為一種“恥辱”來回避,而是在時不我待的情況下大力推動——成立對嚴重案事件的心理解壓小組,這是在嚴重案事件發生后,給執法部門提供快速心理救助的最好方式。
無數的研究已經證明,不愿意尋求心理幫助的警察,卻愿意和受過培訓的高級支援團隊合作,匯報、討論一些問題。即便沒有這些研究,你也可以看到,在任何一個機構里,警察和其他警察討論,都是基于一個規律:他們只和圈內人交流,不會和行業之外的人溝通。擔負快速反應職能的部門很多,他們大多是內部聯系緊密的“小社會”,執法部門尤甚。對外界來說,警察是一個排外的群體,他們只愿意很少一部分外界人士進入這個圈子,放他們進入這條細細藍線背后的世界,一窺處于暗處的警察生活。在很多案件里,即便是警察的家人,也不知他們家的警察每天面對的邪惡有多大程度。因為種種原因,警察對外界封閉了自己,致使社會上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理解警察的工作。
心理解壓小組的人員主要由已受訓的高級支助者組成。在開始工作之前,每個成員首先必須了解受傷警察的背景,然后通過設置好的程序,允許傷者講出自己的故事,然后再將他們的故事與其他人的故事聯系起來,去幫助一個或者是一群人。高級支助者將每個人的《詢問報告》組織起來,形成議題供大家討論,鼓勵他們暢所欲言。通過討論和引導,傷者的心理會回到當初受傷時的狀態,說出嚴重案事件發生時自己的心態、身體的狀態、受傷的經過、心理的反應等。在這一過程中,高級支助者會持續觀察和記錄,對每個人的觀點進行分析、建立聯系,填補當事人記憶的溝壑,從而起到幫助每個人的目的。
時間既是搶救生命的關鍵因素,也是給警察減壓的決定性因素。樂觀地說,嚴重案事件的心理解壓小組給警察施以最佳效果的時間段是案事件發生后的24到72小時之間。高級支援團隊會幫助受傷警員了解在其身體和心理方面即將發生什么現象,如何緩解受傷帶來的影響,以及如果這些負面影響還沒有減退,那么在接下來的數周內自己該怎么做。
通過干預,讓警察們能夠重新控制自己的情感,控制住不斷閃回在腦際的畫面,避免這些問題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他們也在匯報中被迫承認,實際上自己并沒有掌控全部。此外,這樣的報告也能被用來教育受傷警察的家人。警察的家屬對家人在執行任務中受傷康復過程中,情感也會有一些正常的反應,這樣的報告對他們的心理也起著同樣的減壓、舒緩作用。

安慰殉職警察親屬
毫無疑問,高級支助團隊由高級警官構成,只有這樣,才可能讓受傷的警察感到“兄弟間”的情誼,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戰斗”,施救者才會得到他們的配合。組建這支隊伍的第一步,就是找到合適的高級警官。高級支援小組的成員代表的是一種高級別的信用值,這不是一般由醫生主導的心理學干預就能夠獲得的,這是因為高級支援人員代表著該職業領域里厚重的街面執勤履歷、處置重大傷亡案事件的豐富經驗和堅強過硬的心理素質。他們代表著一種本部門、本領域才具有的“信譽”。所以,最大的障礙就是挑人,給高級支助小組選對合適的成員才是最難的。
能進入高級支助團隊的候選人必須具有以下條件:街面執勤經驗豐富,受其他高級警員尊敬。還有,對那些經歷過嚴重案事件、自身在心理方面恢復較好的警員,也是理想的候選人,因為他們經受住了真實世界的考驗,他們的經驗與所受培訓完全匹配。
警方的人員確定后,接下來就要確定一名心理學專業方面的支助人員,這不僅是為了培訓這些來自警方的高級支助員,也是為了給支助小組提供更進一步的幫助,例如如果嚴重案事件的級別、摧毀程度超過了本地高級支助員的能力上限,就要由心理學、精神病學方面的醫生出馬了。如前所述,警察一般不接受“兄弟伙”之外的外部人士的參與。可以說,做出一項最具考驗、最關鍵的決定莫過于讓心理學、精神病專業人士介入了。筆者認為,其實這個角色最適合一名主動選擇從警之路的人,他的內心要足夠強大,必須具備豐富的工作經驗,也接受過必要的訓練。
最后一步,輪到行政長官制定政策。警察局的領導需要支持這類康復計劃,制定清晰的政策,設計嚴重案事件支助小組的工作范圍,并對參與支助工作的警員們制定相應的保密守則。
迄今為止,醫學界已經改了若干次稱呼,“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也好,“創傷后應激損害”(PTSI)也罷,這種心理創傷的現象對我們來說已不陌生。關于肢體損傷與精神創傷的癥狀已經在警察、士兵、市民以及第一時間抵達現場的人員身上廣泛存在,相關文件證明已堆積如山。
執法部門內的“創傷后應激障礙/損害”和自殺,早就不是新鮮事兒了。因“創傷”導致失去一名警察——無論是肉體方面的原因,還是精神方面的原因,無論對該警員所在的警局,還是他們的同事、家庭來說,其后果都是毀滅性的。俄克拉荷馬州的塔爾薩市警察局已開發了一個在職培訓計劃,專門處理出警中應對“創傷后應激障礙/損害”與“創傷性腦損傷”的情況,目前該計劃即將納入警察局年度在職培訓方案。該計劃最初是針對退伍軍人自殺率攀高的問題,目前該計劃對警察自身也帶來了好處,不僅普及了知識,還提高了同儕對創傷后應激損害的警惕。
高級警官從壓力中積攢起來的經驗是不可能自動被新警員繼承和取代的。對各級警察局來說,只需要很小一筆投資,高級警官組成的心理減壓支助團隊就能開展培訓,但是它的作用絕不是小得可憐,即便它只阻止了一名警察過早地摘下他的警徽。對讀者來說,筆者的建議是,在“創傷后應激障礙/損害”找到你之前,最好還是在本警局內找找相關的預案,有沒有預案,存放在哪里。還有,你是否接受了相關高階培訓成為高級支助團隊的一員,或者擁有進入嚴重事件心理處置團隊的資格呢?就像使用止血帶一樣,如果你在用之前還不知道怎么用,到了真正派上用場的時候,你再趕著去學,那就太晚了。
【后記】
“創傷后應激損傷”(PTSI),是近年來歐美心理學界對“創傷性應激障礙”(PTSD)研究后形成的新認識,其主要觀點是,目睹別人或自身肢體受傷,能形成心理的和肢體的創傷,世界上10%的女性和5%的男性在一生中會罹患某種程度的PTSI。從職業性質來說,毫無疑問,警察是PTSI的最大患者群之一。美國警方年均殉職警察人數在140人上下,是中國警察年殉職人數的1/3。殉職對警察群體的心理沖擊極大。面對美國警方空虛的心理救助機制,警方的有識之士與醫學界一直在檢視和呼吁建立和完善“警察傷亡心理救助機制”,并在警察傷亡案事件發生后立即啟動,將涉案(事)件警察、家屬的心理創傷降至最低。
1999年,中國前衛體協對北京、遼寧兩地15887名公安民警進行了一次體檢調查,結果顯示:民警患病率高達86%,45歲以下年齡段民警群體身體狀況呈逐年大幅下降趨勢。造成此種狀況的原因包括:大多數公安民警在工作上自我要求高、精神壓力大,經常面對各種暴力行為,不斷地面臨死亡的威脅,從而使從事警察工作的人長期處于營養結構失衡及緊張、疲勞等亞健康狀態,產生機體功能紊亂等病理現象。
2005年,公安部要求全國各省公安機關要對在職民警進行一次心理健康普查,以地市級公安機關為單位,建立民警心理健康檔案。當年新警察錄用和公安院校招生將增加心理素質測試,有心理疾病和心理障礙的人員原則上不得錄用。
2006年,華夏心理網對北京某公安分局民警做了一次詳細的心理調查。調查顯示,該區警察中存在心理障礙的比例為51%,其中輕度心理障礙的占32%左右,中度心理障礙的占16%左右,嚴重心理障礙的占2%多。
2007年,《警察心理學》作者、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心理教研室主任張振聲在接受采訪中稱,“在全國180萬民警中,有80%的民警心理壓力過大,如果任其發展下去,輕則一些警察對從事警務工作產生悲觀想法,重則導致警員心理產生障礙。從進入公安機關第一天起到退休的最后一天止,警察都面臨著心理應激問題。”有關調查顯示:遇到煩惱需要調節時,61%的民警目前只能靠自己開導自己,而超過五分之一的人則悶在心里。
據2009年的統計,警察群體中有10.56%的個體存在不同程度不同類型的心理障礙的,有2.11%的警察達到嚴重心理障礙程度,影響了警察能力的發揮,降低了公安隊伍的素質和戰斗力。云南省人大代表、民進昆明市委副主委謝家放表示,警務工作的突發性、危險性、應急性等特點,使得警察承受著比普通職業從業人員更多的心理壓力,引起警察自身的生理心理應激反應,繼而產生各種各樣的心理障礙:強迫癥、敵對性、偏執、抑郁、焦慮、精神病性、人際關系敏感等;在行為上表現為:酗酒,自殺,離婚率高,與家庭成員關系緊張,或過于保護家庭成員等;在工作中表現為:效率下降,錯誤增加,易出事故,退縮,缺少責任心和評價問題出現錯誤等。
2011年至2014年,全國因公犧牲公安民警就有2129人,平均一年犧牲425人,與犯罪分子斗爭中的殉職人數大幅上升。
而僅2015年5月下旬的20天里,就有11名民警在抓捕、搶險、執勤中,以及被犯罪分子報復而犧牲。河北肅寧“6·8”槍擊案中,縣公安局政委薛永清、輔警袁帥在抓捕中犧牲。因第一時間心理救助的缺失,致薛永清的妻子劉文娟無法承受失去親人之痛而自殺。密集的傷亡,讓整個警察群體為之震驚和哀慟,而在這些戰友受傷、離去之后,尤其是“6·8”案件發生后,公安機關對他們的家屬、戰友的心理救助存在的機制空當、所造成更加慘痛的后果,更加突出地暴露在我們面前。
從當前治安形勢與經濟形勢來看,犯罪高發期在短時間內不會結束。在嚴峻的刑事犯罪形勢面前,中國警方急需在自身內部建立心理救助機制,呼喚成立由經驗豐富的警察組成的高級心理支助團隊,對自己的200多萬警察和他們的家屬給予各種類型的心理救助。須知,救助警察和他們的家屬,也是在維護社會治安;及時對警察開展心理救助,及時在民警傷亡案事件后開展心理干預介入,就是愛護民警、從優待警的實在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