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戰爭的勝利并非天降餡餅
■石英
我不敢說我很了解戰爭,但實事求是說是經歷過真正的戰爭。而且,一個人十多歲后的年齡段是記憶力最好,對人對事印象最深刻的階段。雖然還不免單純稚嫩,但可貴的是“真”。加之我少年參軍后絕大部分時間從事的是機要工作,其中的一段時間受命整理華東地區自抗戰前歷經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的電報稿,由殘缺、部分到全部,應該說是留下了相當清晰的記憶。這是時代(包括戰爭)賦予我的一個機遇。它們都是犧牲的烈士與活著的不同歷史階段的革命志士心血和生命的結晶。在我這個“小鬼”的記憶中,絕不是蒼白的影響。人說記憶沒有距離,其中有不少令人振奮、令人鼓舞的事件和場面,但也有令人悲慟乃至痛楚的感受。因為整體上是走向勝利走向成功的經歷,后來人演說起來,難免多是大紅大紫的色澤和鐘鼓齊鳴的聲波。但有時也難免或因不熟悉,或因被省略而有意無意地講得不完整,或使人產生揚此隱彼的感覺。這些往往引起如我這樣水平不高愛較真的當事人感到不足,很希望能夠在勝利后若干年有所補足,使之與真實的情況更貼近,讓后世人了解得更全面,認識起來更辯證些。
我所著眼也是比較熟悉的當然還是當年的華東戰場,與我生活戰斗過的膠東解放區。
譬如我們今天在書籍、影視作品以及這方面專家們通過電視提供給我們的寶貴財富,造成我們特別是年輕一代最津津樂道的孟良崮戰役,與此相關的是國民黨軍74師,還有這個部隊的師長張靈甫,甚至就連一切一切細枝末節人們似乎都耳熟能詳。這種特殊興趣的產生,當然來自于超常多的講述和演繹,還包括許許多多的傳說之類。如張靈甫曾經殺妻,74師的美械裝備的程度,張的個性以及在蔣校長心目中的分量等等都是許多人興趣的焦點。但漸漸地我發現,這些知識、掌故的傳播并不全面。其實蔣系部隊美械化者并非僅只74師,最早開往東北戰場的新一軍、新六軍也都是響當當的“五大主力”(在解放戰爭時期另一稱號叫“五大金剛”)。新一軍和新六軍確實并非徒有虛名。早期是參加遠征軍在緬甸作過戰的,而且是蔣軍“名將”孫立人、鄭洞國、廖耀湘帶出來的部隊,開赴東北后的確也顯過身手,在四平街爭奪戰中使我東北民主聯軍遭受重大損失。而在華東戰場上,其他五大主力中的部隊(如整編11師),也有兇悍慣戰的表現,與74師相較很難說有明顯的軒輊之分。所以那種單挑獨秀的解說與表現方式,極易使一代又一代的年輕的軍事和軍史愛好者與關注者對蔣軍進攻解放區擁有的實力認識極不全面;另一方面,對當年中共領導下的人民解放軍和解放區人民受到的巨大壓力認識不足。而我黨我軍最終取得雙方角逐的勝利,遠比一般的想象更加不易。一個有趣的常識問題說起來是很有典型性的,這就是,我們那么多的專家明公在各種場合講了那么多有關74師的這個那個,但并未對年輕人說明何以稱之為整編師。以致許多人(老、中、青都有)分不清它與一般“師”的概念有何不同;以及蔣介石是在何種背景下玩這“整編師”的障眼法;為什么將本是74軍的番號改成74師,而原來的軍長改稱師長,原來的師改成旅,師長改稱旅長。但軍銜卻照舊,整編師師長仍為中將,旅長仍為少將。不清楚這個問題,致使許多人認識上非常模糊。有一天筆者出差坐火車,旁邊坐的是幾位大學生和研究生,他們也在大講特講張靈甫和74師,可見這支覆滅于魯中戰場上的部隊被煮得稀爛而影響十分廣泛。這些研究生們還有一個爭論的焦點,即74師是個怎樣的師?既然他們擁有三萬多人,以致這幫軍旅愛好者最后以“是一個加強師”結束了他們的爭論,卻始終也未了解它本是一個軍的建制。這一點給了我很大啟示:我們的專家明公們講了那么多,為什么不給知識模糊者下一點樸素實在的功夫呢?當時我對這幫爭論中的年輕人未插一言,只因為我不是這方面的研究專家。
又譬如還是這個孟良崮,還是這個74師。無疑,1947年5月的孟良崮大捷意義十分重大,對重點進攻山東的國民黨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有力地挫敗了敵方氣勢洶洶的勢頭。但有的講解者說:孟良崮戰役的勝利從根本上粉碎了蔣介石對山東的重點進攻,從此他們再也組織不起像樣的攻勢,云云。對此種說法,不論其動機是多么的充滿熱情多么具有積極意義,但從當時的實際情況而言,在很大程度上是不符合事實的。擇其主要方面來說,孟良崮戰役之后兩個月華東野戰軍發動的南麻(今沂源縣城)、臨朐戰役均打成膠著戰、消耗戰,未達成預定的戰役目標而撤出戰斗。八、九月份蔣方又展開大舉進攻膠東解放區的戰略行動。蔣介石親自飛赴青島進行策劃,任命范漢杰為總指揮,集中六個整編師和大量保安團等二十多萬人,侵占了膠東解放區的絕大部分城鎮。當時因華東野戰軍大部主力部隊已轉至外線,只留下較少的部隊在山東內線作戰。如果僅就那個時間段而言,蔣介石和他的主要將領們,似乎也并非事事聽命于我之調動的蠢驢。他們并沒有全部被吸引至外線,反而能夠集中起二十余萬超過我內線主力的部隊,企圖將我全殲,并搗毀我膠東根據地。當時的危急情勢恐怕是缺乏直接感受者所難以痛徹體會的。我當時雖未正式參軍,但作為試建時期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與北海地委書記劉坦、縣委書記張竹生、縣長王佐群、縣青委負責同志李敬等同志均有不同程度的接觸,從他們的傳達與平時談話中,對當時形勢的嚴峻性有一種“空前危急”的感覺。當時上級提出的一個口號叫“爬山頭”,即我方處于爬山頭的過程中,如果一鼓作氣奮力拼搏便能渡過難關,反之……這時在革命隊伍內部,有人還產生了悲觀沮喪情緒,說弄不好就要北渡黃河等等。足見當時絕不似今天有人講的極易使人產生歷史錯覺那樣:孟良崮戰役之后大危已過,壓力基本解除。其實不僅在華東,類似情狀所在多有,前幾年王定烈老將軍生前曾對我說,他們在中原突圍后進入鄂西北,1946年的那個秋天和冬天,遭遇到他參加革命后最為艱苦的歲月,敵人窮追不舍、重重圍困不說,缺吃少穿,地貧民艱,生存條件極端惡劣,所以轉年在王樹聲司令員和部隊黨委反復研究后毅然決然地只留下少量部隊在當地堅持游擊戰,部隊大部北移,保存了寶貴的實力。同樣,膠東我軍之所以在幾個月內便打破敵人的攻勢,收復大部失地,除了內線部隊巧與周旋、待機殲敵以扭轉局勢之外,與全國戰場相互配合相互拉動關系極大。如1948年秋東北野戰軍進行的錦州戰役,蔣介石不得不從煙臺等地調兵增援塔山之戰,闕漢騫即率整編54師馳援塔山,并擔任了最后被證明是不稱職的指揮官。如此便減少了敵人在膠東的兵力,有助于我軍在膠東半島的行動。所以說,戰爭總體上是一個硬碰硬的東西,沒有想象中的那么一順百順,兇惡的敵人絕不是個馴從的孩子,何況即使是孩子有很多時候也是不聽話的。正因如此,我們在事后寫史作傳,萬不可只寫輝煌,不提曾經有過的暗流。最終是勝利了,但道路也有必然的曲折。打贏了的要寫足,沒有打好的仗也不應回避。所以當我看到有的史傳將沒有打好甚至失利的戰斗“跳”過去,我是不贊成的。細心的讀者會問:時間隔了幾個月,這段時間干啥去了呢?
再譬如,最后勝利了是值得歡慶的,但不應忘記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以下的情形是我親歷的(親自遭遇和親眼目睹)。1946年,尤其是1947年蔣軍大舉進攻膠東進行慘絕人寰的燒殺搶奸的暴行,真可謂罄竹難書。特別是跟隨蔣軍主力殺回本地的還鄉團匪徒,無惡不作,簡直是殺紅了眼,其手段之殘忍與日本鬼子不相上下。在膠東的一些縣份(我至今不愿觸碰昔日的瘡疤),有的村莊的水井填滿了我地方干部和無辜群眾的尸體;有的小孩被劈成兩半,綁在門環上示眾;有的農村少女被蔣嫡系軍一個加強班輪奸,而還鄉團匪徒還在一旁雀躍助興……當然我也曾經看到過有的說法:反攻倒算所以如此狠絕,是出于對先前土改“復查”中過火行為的報復,似乎“情有可原”,實則也站不住腳。因為,并非參加還鄉團的都是家庭被斗爭者。其實很多人本來就是地痞流氓、犯奸作科之徒和社會渣滓,跟隨“國軍”殺回“匪區”,只是為了逞其淫威,甚至搜刮錢財或是取樂而已。再者,即使有家庭被斗爭的成員,據我所知,他們反過來對群眾的殘害,往往遠超當日斗爭中對其家族的傷害。何況,這與無辜的孩童何干?可見,報復沒有底線,殺戮不講對等。解放區的革命同志和無辜群眾付出的慘重代價,充分說明正是他們的血肉之軀鋪墊和托舉起勝利的黎明。因此,我們今天在談起勝利時,心情也無法那么平靜,那么松弛,雖然我們也不能總是表現得那么身負重荷般的沉重。
我們之所以能夠戰勝一個又一個絕不一般的巨大困難,由弱變強,最終取得勝利,其原因有千條萬條,許多人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我寧愿歸納成最樸素最簡括的兩條:一是人心所向。國民黨(當然首先包括他們的軍隊)到最后可謂人心喪盡。我童年時期熟悉的成年人有的本來還是“蔣委員長”的粉絲,有的還抱有很大的幻想,到后來都化為泡影。我覺得是蔣介石和他的黨羽們親手把一些普通的群眾(包括大量的知識分子)推向共產黨和人民軍隊一邊。我親眼所見:解放區的人民看“過兵”。對國民黨軍隊如對日本鬼子一樣膽戰心驚,而對八路軍和后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則歡迎有加,親熱備至。我們縣的每個村莊都愿意子弟兵在那里住,哪怕短短的幾天也好。鄉親們說:我們的軍隊住在村子里,盜賊不敢動了,小偷小摸都不得不“收心”了。住在誰的家里,打水、掃院子的活都被指戰員們包了。逗得老大娘調侃地說:子弟兵同志都使我們變懶了。這樣一反一正,民心所向不言自明。第二條是我們的斗爭方向明確,政策英明,策略對頭有效。在事事斗爭上,以毛澤東同志的十大軍事原則為代表,如: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重在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飯要一口一口地吃,逐漸地把敵人吃完……等等。當然,暫時放棄解放區的城鎮和土地,使人民群眾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和犧牲,但為了戰爭的大局,代價是必須付出的。記得當年內戰全面爆發時,報載國民黨以四百三十萬大軍向解放區撲來,可謂氣勢洶洶,我們的許多干部和基本群眾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但堅持斗爭的結果是:敵人一步步地被削弱,我方一天天地壯大。就連我村原先不相信我們會勝利的“頑固蛋”,也不得不說:“看來共產黨的道是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