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源
約書亞樹國家公園長滿了約書亞。
約書亞們都長相猙獰,雞皮鶴發,特立獨行,是西部荒原里的綠林好漢。喜歡科學和大自然的兒子跟我科普,約書亞樹其實是一種仙人掌,難怪樹葉如此堅硬,像根根豎立的刺。以樹為名的仙人掌仰望藍天的姿態,像《圣經》故事里向天空張開手掌祈禱的約書亞。
開車進國家公園,就像在奇幻小說里穿行。天很藍,風很大,吹著雪白的云列隊向前漂移。山上是奇形怪狀的樹,奇形怪狀的大石頭,石頭縫里長出灌木,開出野花。
公園占地寬闊,橫跨科羅拉多和莫哈維沙漠。公園入口處的工作人員給我們一本小冊子和一支削好的鉛筆,請孩子在游覽途中做“尋寶”活動——把見到的動物和植物從小冊子的圖片中勾出來。完成得好,可以在出口處領取獎品。翻了一下小冊子,其中羅列了幾十種動植物的圖片,還有關于沙漠的各種知識問答,而放眼望去,除了漫山遍野的約書亞樹和石頭縫里長出來的灌木野花,就是怪石和沙礫了,頓時覺得這次“尋寶”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還好,在停車場還沒下車,就看到一只花栗鼠,在路邊一動不動地思考“鼠生”。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真的花栗鼠,個頭比想象中的小,半只松鼠那么大,花花的毛發,鼓鼓的腮幫子,像動畫片的縮小版。兒子立刻在尋寶圖的花栗鼠圖片旁邊打了一個快樂的鉤。
我們仔細按圖索驥。蒲公英、雛菊,還有叫不出名字的各種灌木,長在巖石的夾縫里、陡峭的山崖上,看起來大同小異。到離開公園的時候,只有一種灌木沒找到。游客中心須發皆白的護林人耐心地翻看孩子的作業,說:“啊,這種灌木就在門口,你去看看?”朝外面一看,果然。護林人說這種灌木是印第安人的萬靈藥,葉子磨碎了用來消炎止血,還可以驅蟲。
事實上,灌木也好,約書亞樹也好,野花也好,對于風餐露宿靠天吃飯的西部拓荒者來說,都是大自然的恩賜。一個多世紀以前,和淘金者們作伴的,除了廣袤枯寂的荒原、無垠的藍天,就是這些植物了。在日復一日枯燥、艱辛、粗糲的淘金生涯中,為他們驅走寂寞、寒冷,有的時候甚至是饑餓。
在美國大大小小幾十個國家公園里,約書亞樹國家公園并不算特別熱門的一個。深秋是游覽這個公園最熱門的季節,但還是可以順利找到泊車位。不同于美國東部的秀麗山水,這里以獨特的戈壁風情吸引著廣大戶外活動愛好者,是攀巖運動員和愛好者的樂園。
孩子們看見大石頭就像貓看見毛線團,立刻坐不住了。兒子一眨眼就爬到石頭頂上,高高在上地跟我打招呼,頂著藍色的天,像從巖石上倔強地長出來的一棵朝氣蓬勃的小樹。
山頂可以俯瞰南加州的山谷。山風從浩瀚無邊的谷底吹上來,獵獵作響,幾乎讓人站立不穩。兒子指著地圖跟我說,喏,那邊綠色的星星點點,就是棕櫚泉;那邊乳白色的星星點點,就是我們路過的風車發電站。從山頂看去,人類的足跡顯得渺小、脆弱,幾乎淹沒在荒原無垠的土黃色之中。
晚上有個觀星節,人們排隊坐大巴去山上的天文站看星星,很長很長的、扶老攜幼的隊伍。終于到了山頂,一片漆黑之中,擺設了幾架天文望遠鏡。工作人員說今天云層太厚,只能看到火星。低頭從鏡頭看過去,火星是遙遠的天邊冰冷的一點亮光。
夜里在戈壁里安營扎寨。我洗漱好,拎著燈在洗手間外等兒子。兒子出來問我現在幾點了,我說大概12點了吧。兒子說小聲點,然后像背書一樣告訴我:11點到早上7點,請保持安靜,上午11點請拔寨。他說貼在洗手間墻上的,他刷牙的時候順便學習過。
旁邊露營的一群中國青年顯然沒有好好學習過。我們都睡下了,已經過了午夜12點,那邊還在熱熱鬧鬧地開著派對。標準的普通話,大聲的說笑,對話是年輕男女玩到忘乎所以常有的內容:“哎呀你好討厭啊……”黑夜里,聲音送得特別的遠,特別的刺耳。
兒子玩了一天,很快酣然入睡了。我聽到有一個小伙子用英文跟他們交涉,請他們尊重公園的規則,保持安靜。我還聽到他們大聲地用英文回答:“知道了,一定一定!”可接下來聲音還是很響亮,整整鬧騰了半個多小時,并且沒有結束的意思。
我被吵得實在睡不著,憤怒了,從帳篷里面爬出來,準備做一名合格的九斤老太,跟他們推心置腹地講一講一個游客應該具備的起碼操守。
我穿好鞋子,怒氣沖沖地出去。不經意抬頭一看,天空已經變成了半透明的寶藍色。在山頂時躲在云層里不肯出來的星星們,這時候靜靜地眨著明亮的眼睛。
涼風輕撫,被戈壁夜色震撼,我瞬間忘了自己正在生氣。3小時塵土飛揚的車程、太陽曬得頭頂冒煙、被青年男女擾得心煩意亂……可是在抬頭仰望星空的這一剎那,我心里全是靜謐的柔情,跟自己、跟這個世界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