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乘旦
文明的多樣性
文/錢乘旦

古羅馬斗獸場大概是羅馬最著名的古建筑了,可容納5萬名觀眾
人類古老的文明有一個共同的現象,即都是發生在水邊,大部分都在河邊,比如尼羅河、黃河、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印度河等。
歐洲最早的文明也是在水邊發生的,愛琴海、地中海。歐洲最早的文明,古代的希臘文明,在政治結構方面出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即希臘的城邦制度。其他以大河為依托的那些文明,經常是通過不斷向外擴展,覆蓋了越來越廣大的地域,但是希臘的幾百個城邦,總是在不斷打仗,不斷發生沖突,從來沒有像其他地區的文明那樣逐步融合成比較大的地域性的、地區性的國家,甚至于發展成帝國,這是希臘文明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況。
古希臘還有另外一個遺產就是民主制,主要以雅典的城邦民主為代表。作為古希臘直接繼承人的羅馬,在很多的方面都繼承了希臘的文明、文化。但在羅馬歷史發展上,我們會發現,人類迄今為止所知道的各種各樣的政治制度在羅馬歷史上都出現過,唯獨一個政治制度沒有過,就是民主制度。在西方的歷史上大約2000年的時間中,民主這個概念是一個貶義詞。
可以說,人類文明從一開始,就是多種多樣的。
古代的埃及,在公元前3000多年就已經形成了非常強大的統一的國家。這樣一種制度,在西歐的荷馬時代剛剛開始的時候,在尼羅河已經存在了2000年。
古代的印度,小國林立,政治上經常不統一。由于雅利安人進入這個地區以后帶來的種姓制度,使得印度的古代文明有很大的特點,就是雖然政治上分裂和動蕩,但社會超常穩定,比如說一個村莊1000年是這樣,過了1000年情況大體上還是這樣,這是古代印度文明的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
在很多人的眼中,尤其是西方人的眼中,中國是非常神秘的。大約在5000年以前,在中國的土地上就已經形成了很多很小的政治實體,叫作酋邦;3500年前,商朝留下的甲骨文已經清楚地記錄了這個王朝、這個國家的存在。公元前800年,周王朝用分封制度規范了土地的分配形式和社會的等級秩序,而類似這樣的制度在歐洲要過大約2000年才在法蘭克王國逐步形成。這樣一個分封的制度,在周代剛剛創立的時候,也許是符合那個時候的社會的需要的,但是它最終的結果是造成中國古代社會五六百年的動亂,春秋戰國時期戰亂不已。之后秦始皇統一了中國,自從那以后統一就被中國人看成是非常珍貴的一筆遺產,也成了中華古典文明的最寶貴的一個特征。中華文明延綿不斷,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國家長期的統一,中華文明是世界古代文明當中唯一一個到今天仍然沒有發生過斷裂的文明,政治統一是它的一個基本的保障。
文藝復興以后,西方經過了一系列新的變化,包括地理大發現、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科學技術的突破等等,大踏步地追趕并且超越了東方。民族國家的出現是西方崛起的必要條件。西歐在封建時期結束后,創造出了這種新的國家形態,即現代民族國家。
現代民族國家和世界上曾經出現過的其他的所有國家形態都是不同的,它以民族共同體作為一個政治的支撐點、政治的載體,以民族的認同感作為一個精神的支撐點、精神的載體,在這種國家形式的支撐下,西方開始在近代崛起。
到了19世紀末,整個世界已經被西方的殖民主義所控制了,世界也已經被瓜分完畢了。在此之前各種文明是處在一個平等的地位上的,可是隨著西方殖民主義的擴張,許多文明,比如印第安文明、西非文明被消滅了,文明之間的平等關系被打破了。
就在眾多文明面臨著生死抉擇、文明的多樣性就要消失的時候,一個全球性的運動形成了,即現代化運動。文明的復興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復興的工具恰恰就是現代化。
可是現代化又是從西方開始的。今天所有西方國家都已經現代化了,但是文明的多樣性并沒有消失,相反,變得更加豐富多彩。
西方現代化的道路是不同的,英國改革漸進的道路和法國革命暴力的道路不同。在經濟發展的過程當中,英國采用的是典型的自由放任的手段,法國從這個上面開始有一點偏離。德國是一個另類,是用國家的力量推動經濟的快速發展。美國曾經按照英國的模式走自由放任的道路,但是在20世紀,美國是在所有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當中第一個實行了大規模的國家干預的國家,就是羅斯福的新政。西方各國的政治制度其實也是不同的,比如說英國的君主制、法國的共和制、美國和德國的聯邦制。
西方國家尚且如此,等到現代化的浪潮沖向整個非西方地區的時候,這個多樣性就更加明顯了,每一個國家都有不同的現代化的模式,比如說拉美模式、東亞模式、阿拉伯模式、蘇聯模式,當然還有中國模式,曼德拉的反抗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等。我們很難設想甘地這樣的做法可以在法國統治之下的阿爾及利亞去實行,也很難想象曼德拉的這種辦法可以拯救土耳其。成功的道路是適合于每一個國家自己發展的道路,這是現代文明最大的一個特征。

錢乘旦教授在北京論壇上做主旨發言
正是因為注意到了這樣一個現象,亨廷頓說,歷史沒有終結,古老的文明正在復蘇,他因此提出了文明的沖突這樣一個理論。但我會說,這是文明的回歸。回歸意味著什么呢?就是文明的多樣性,再一次的呈現文明之間的關系,會重新平等,回歸也意味著人們更多地去思考古老文明的現代意義,用傳統的智慧去解決現代問題。比如人與自然的關系,道德與利益的關系,個體與群體的關系,自由與約束的關系等。(本文摘編自北京大學世界史研究院院長錢乘旦教授2015年11月6日在北京論壇上的主旨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