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岳文
晏子與《晏子春秋》
提到晏子,不由得讓我們想起晏子使楚這個膾炙人口的故事,故事中的晏子集勇敢、智慧、氣節于一身,為后世所敬仰。據記載,晏子名嬰,字平仲,一說字仲,謚平,春秋后期齊國人,大約生于公元前582 年,死于公元前500年。晏子之父晏弱,謚桓子,為齊卿。晏弱去世后,晏子承繼父親之職,出仕齊卿,先后從政凡五十六年,歷事齊靈公、齊莊公和齊景公三朝,其主要政績是在景公時。以當時齊國局勢,大夫專權,田氏勢強,景公以平庸之君,能維持近六十年的統治,齊國還能處于相對強勢地位,完全有賴于晏子這位杰出政治家的輔佐。所以西漢史學家司馬遷曾說:“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他還特別為晏子寫了傳記(《史記·管晏列傳》)。其他先秦兩漢典籍如《左傳》《墨子》《呂氏春秋》《淮南子》《說苑》《新序》《論衡》中也有不少關于晏子的記載。而要說專門記載晏子思想和言行的著作,則非《晏子春秋》莫屬了。
書名雖為《晏子春秋》,但其作者卻不是晏子本人。有些目錄學著作記錄此書時稱“晏嬰撰”,這顯然是不對的。因為該書自始至終對晏嬰以“晏子”相稱,“晏子”是后人或同時代人對晏嬰的敬稱,晏子不會自稱“子”。而且書中又有“齊景公”之稱,“景公”是謚號,史載晏子比齊景公早死十年,不可能知道景公去世后會有此稱呼。更何況,書中還記有若干晏子死后之事。這些都證明該書不是晏子本人所撰寫的。
其實,這是先秦時期著作的一個特點。先秦典籍的編撰成書,并不像我們今天這樣,由明確的一人或數人編寫,然后殺青定稿,署名出版。它的形成,往往有個復雜的過程。先是有些原始記錄素材,積累漸多,逐漸流傳,流傳中有人加以整理潤色,還會不斷增加或佚失,如此幾經增損編訂,才最終形成,因此許多典籍難以確定編撰者是很正常的。《晏子春秋》的成書,亦當如此。我國自古有史官傳統,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晏子作為一代名相,其言行齊國史官必有記錄,這是《晏子春秋》的材料來源之一,即齊國世代相傳的歷史記載和檔案記錄,這些都是可靠的歷史資料。此外,晏子在齊國有出色的政績,必然成為人們仰慕的對象,他的事跡被廣為傳頌后,有好事者踵事增華,“小說家者流”添枝加葉,便形成了類似后代包拯、海瑞式的半是歷史傳記半是故事傳說的內容,并廣為流傳,這便是《晏子春秋》材料的另一個來源。當然,這種材料只可以當作故事看,卻難作史料信。
一般認為,到了戰國時期,分別有人對這些材料進行搜集匯編,于是就出現了各種版本的《晏子春秋》(司馬遷看到的應該就是其中一個或幾個版本)。學者蔣伯潛說:“此書非晏子自著,乃后人采其行事,記其言論,纂輯而成,其成書實在戰國之世。”應該是中肯的論斷。但這還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成書”。西漢成帝時,劉向奉旨對當時皇家內府的藏書進行整理。他將能夠見到的各種版本的《晏子春秋》加以編校,定名為《晏子》,后世更名為《晏子春秋》。如此,《晏子春秋》才算正式“成書”,并成為今天的通行本。全書共八卷,二百一十五章,分為內篇和外篇兩個部分。內篇六卷,即劉向所謂“合于六經之義”者,包括諫上、諫下、問上、問下、雜上、雜下;外篇兩卷,即劉向所謂“又有重復,文辭頗異”者和“頗不合經術,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辯士所為者”。
應該說,《晏子春秋》一書以春秋時代齊國晏嬰的生平事跡為依據,又輯綴了有關他逸聞軼事的大量民間傳說,從而記載了人們心目中的晏子的思想言行,塑造了晏子這位正直賢明、堪稱楷模的杰出政治家的形象。
《晏子春秋》的藝術特色
《晏子春秋》的體裁既不同于《論語》的語錄體,也不完全同于《左傳》《國語》等歷史散文和《孟子》《荀子》等諸子散文,而是以對答記言為主,佐以動作、形象描寫,這種以文學筆法記載人物事跡的著作,在現存的先秦古籍里是很少見的。正因如此,《晏子春秋》在藝術形式和表現手法上也獨具特色。
首先,此書語言簡潔干凈,頗能表現人物個性。以耳熟能詳的“晏子使楚”一段為例,晏子到楚國后,楚王蓄意戲弄他,“指盜為齊人”,然后“視晏子曰:齊人固善盜乎?”不難想象,這是一個非常令人難堪的場面。對此,晏嬰沒有表現出手足無措之態,而是以桔為例,闡明了水土是使植物變異的重要條件,接著話鋒一轉,用同理相推的方法,得出了“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的結論。這種以守為攻、寓理于事的談話方式,使晏嬰的機敏躍然紙上。
其次,此書描寫人物動作生動鮮明,著意勾勒人物性格。書中說齊景公在泰山上飲酒,喝得半醉,眺望齊國的大好河山,因感傷人生短暫,便“泣數行而下”;而晏子此刻卻“仰天而大笑”,這使得景公大怒。晏嬰則用樸素的唯物辯證法闡述了生死是不可抗拒的客觀規律,最后反問道:如果先王不死,您哪能有齊國?寥寥數語便將景公及晏嬰的形象惟妙惟肖地勾勒出來,可謂傳神之筆。這種寫法,用筆雖簡潔,卻將人物性格鮮明地體現出來,這對后世中國古典小說的創作有較大影響。
此外,書中還大量地運用了夸張、比喻等修辭手法。如形容晏嬰窮用了“堂下生寥茬,門外生荊棘”,描寫臨淄的繁榮用了“張袂成陰,揮汗成雨”,又如把危害社稷的人比為“社鼠猛狗”,把表里不一的作法比喻成“猶懸牛首于門,而賣馬肉于內也”。這些修辭手法的運用大大增強了文章的藝術感染力,有些成為流傳至今的成語和典故。
可以說,《晏子春秋》一書已具有人物傳記的雛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它是“傳記之祖”,有學者則認為它是我國最早的一部傳記文學。這種以人物為主的專書,以及突出人物個性的寫法,對司馬遷創作紀傳體史書——《史記》也有著很大影響。
《晏子春秋》的現代價值
首先,《晏子春秋》強調了實行德政的必要性。書中多處提到“德”字,“德”成為該書最核心的概念之一。晏嬰本人就是“盛德”之人,齊景公就曾贊嘆說:“善哉!晏子之言,可無用乎!其維有德。”(《內篇諫上第十五》)晏嬰認為僅僅靠勇力是不可能使國家長治久安的,如果一味地尚勇好斗甚至可能給國家帶來災難,只有修德,實行德政,才能使天下歸附。于是他強調:“古之王者,德厚足以安世,行廣足以容眾,諸侯戴之,以為君長,百姓歸之,以為父母。”(《內篇諫上第十四》)周文王之所以取得天下, 就是因為有德:“古者文王修德,不以要利,滅暴不以順紂……是以諸侯明乎其行,百姓通乎其德,故君民而不危,用國而不弱也。”(《內篇問上第二十三》)齊桓公與管仲之所以能成就霸業,也是因為實行德政的緣故:“昔者管子事桓公,桓公義高諸侯,德備百姓。”(《內篇雜下第二十八》)而齊景公如果不實行德政,想恢復齊桓公時期的霸業是不可能的。那么,德政的具體內容是什么呢?在晏子看來,就是“任賢愛民”,即“其政任賢,其行愛民”(《內篇問上第十七》)。“其政任賢”就是任用賢能之人為官,以便管理國家、安頓百姓;“其行愛民”就是以民為本,減輕賦稅,減少勞役,晏嬰甚至指出為政者最好的德行就是愛民、樂民,可見他已經充分認識到民心向背對于國家長治久安的重要性,這也是中國古代民本思想的體現,對當今以人為本、以德治國不無借鑒。
其次,《晏子春秋》還強調要舉賢任能,懲治讒佞。晏嬰認為人才是國家社稷治亂的根本,能否選賢任能,關系到國家的前途和興亡。因此要治理好國家,沒有大批的賢能之士,是根本辦不到的。他曾總結齊桓公得以霸諸侯的歷史經驗:“先君見賢不留,使能不怠。是以內政則民懷之,征伐則諸侯畏之。”(《內篇問下第二》)當齊景公問如何治國時,晏嬰又明確地回答:“舉賢以臨國,官能以敕民,則其道也。”(《內篇問上第十三》)”在具體操作上,晏嬰提出要從一個人的社會交往和實際生活中的關鍵時刻,來具體考察他的優劣,而不是靠道聽途說和一面之詞來作決定。此外,對人才不能求全責備,要注重其所長,不能過分究其短。他還特別舉了齊桓公拜管仲為相,任賢不避私仇;舉寧戚為大司田,任賢不棄微賤的例子來說明。在提出舉賢用賢的同時,晏嬰積極主張懲治讒佞小人。他指出,惡人不去,賢人不進;讒佞不除,忠臣不用。尤其是君主身邊的讒夫佞臣,依托君威,加害賢良,危害國家,為國之大患,晏嬰把這種人比作“社鼠”“猛狗”,力主除之。
第三,《晏子春秋》提出要力戒奢侈、躬行節儉。齊景公時,奢侈腐敗是齊國朝政的一個突出問題。《淮南子·要略》就說:“齊景公內好聲色,外好狗馬,獵射亡歸,好色無辨,作為路寢之臺,族鑄大鐘,撞之庭下,郊雉皆呴,一朝用三千鐘贛。”所謂上行下效,齊景公生活如此奢侈腐化,下面的眾多大臣自然也不例外,但齊國百姓的生活卻捉襟見肘。為了國家政局的穩定,晏嬰一次次地勸諫景公要止奢侈、行廉政。不僅如此,晏嬰更是從自身做起,成為節儉力行的典范。“尚儉”是晏嬰政治理念、施政措施的核心,《史記·管晏列傳》稱,晏嬰“以節儉力行重于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晏嬰認為,勤儉廉潔是為政之本,“君子之事”。《晏子春秋》中記載了許多晏嬰廉政的故事,從中可以看出,晏嬰雖然身居相國高位,但他嚴于律己,廉潔從政,吃的是粗食,穿的是粗布衣,住的是陋室,上朝時常坐弊車,駕駑馬。即使生活如此簡樸,晏嬰還是一再推辭景公賜予的封邑、千金、狐裘等物品,他的品行為百官作出了表率。晏嬰倡儉的作風,不僅改變了齊國奢侈的政風,同時也減輕了百姓的負擔,穩定了人心,并最終在中國歷史上樹立了廉相的楷模,對后世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第四,《晏子春秋》主張刑法賞罰要妥善公正。“政刑無常”是國家“危失”的體現,“國無常法”則“民無經紀”,也就是說如果政策和刑罰沒有常規,沒有固定的法令,百姓就沒有綱紀可循,國家就會危亡。這體現了法令的重要性。但僅僅有法令還不行,還要在施行時做到嚴謹和公正。“不以私恚害公法”(《內篇諫下第二》),“刑罰中于法”(《內篇問上第十一》),都是在強調要嚴格依法辦事。晏嬰還特別指出在賞罰中不能摻雜個人的主觀好惡。他提出賢君治國當“不因喜以加賞,不因怒以加罰”(《內篇問上第十七》),即不能因一時高興而給予獎賞,也不能因一時生氣而施加刑罰,這是使國家安定的良策。
最后,作為輔政之臣的晏嬰為了齊國的發展常常要對國君進行勸諫。然而勸諫并非易事,《晏子春秋》中記載的晏嬰勸諫方式和技巧對今人不無啟發。比如“因勢利導式”,這種方式也可稱為順水推舟。從心理上講,人總喜歡聽表揚的話,不愿聽批評的話。通過發現人的一點長處,對其適當表揚,往往能使他把事情做得更好。《內篇雜上第八》記載:齊景公到壽宮游覽,看到一位背著柴的老人面有饑色,齊景公嘆息著命令官吏把老人收養起來。晏嬰對齊景公說:“臣聞之,樂賢而哀不肖,守國之本也。今君愛老,而恩無所不逮,治國之本也。”齊景公聽后就笑了。晏嬰見此,立即抓住時機說:“圣王見賢以樂賢,見不肖以哀不肖。今請求老弱之不養、鰥寡之無室者,論而共秩焉。”齊景公聽后很痛快地答應了晏嬰的請求。又如“以退求進式”,這種方式看似退卻,實為進攻,即用以退為進的手段,給對方造成壓力,迫使其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不得不進行改正。《內篇諫上第八》記載:“景公信用讒佞,賞無功,罰不辜。”晏嬰感到心寒,指出齊景公之錯后,“鞭馬而出”。齊景公一看晏嬰真走了,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讓人將晏嬰追了回來,并表示要聽從他的勸諫。再如“鋪陳渲染式”,即對要表達的觀點夸大形容,反復烘托。這種方式可使正確的觀點更鮮明、更突出,也可將謬誤放大,使其暴露無遺,從而引起對方注意,以說服對方。《內篇諫下第十八》記載:齊景公因登路寢之高臺而不能到頂而大發雷霆,準備處罰修臺之人。晏嬰則進諫說古代君王力求節儉,以身作則;而夏桀、殷紂則窮奢極欲,濫用民力、財力,最終導致國滅身亡。齊景公的錯誤遠沒有夏桀、商紂嚴重,但晏嬰這樣說就是為放大景公的錯誤,讓他認識到自己的過失,并及時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