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迪琪
人類圈養動物的時間幾乎與人類歷史一樣長。但我們需要一個怎樣的動物園仍然是個世界性課題
2016年7月發生在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的老虎傷人事件,將動物園的管理問題再次推到聚光燈下。于動物園的討論中,最主要的關注點在于動物福利和人的安全。一些民眾和組織認為,動物園容易帶來安全威脅,同時,圈養動物也是對動物的一種不尊重,因此“應該關閉動物園”。
某城市動物園的管理人員談到動物傷人事件時非常謹慎,他不想評價同行的對錯,理由是“我們這個圈子很小”。
西寧野生動物園副園長齊新章是微博上為數不多以動物園園長身份認證的博主。他的微博上長期置頂一篇他在果殼網發表的文章。對于抵制動物園的聲音,齊新章認為:“很多動物園沒能發揮好自己的職能,造成了公眾對動物園的誤解。”他認為動物園在做好動物福利和野生動物保護的基礎上,應盡量滿足消費者的觀賞和學習需求,不宜取締。

廣州長隆野生動物世界,游客與白虎合影留念圖/本刊記者大食
在2012年中國動物園協會會員代表大會上,協會訂立了《中國動物園道德規范和動物福利公約》。齊新章覺得,整體上國內動物園對于動物福利的認知水平較高,比較一致,但是做得好的不多。一種是國家資金大力扶持的國有動物園,一種是經營得好的私營動物園。前者有錢有人,后者有錢有心。
是不是目前最大的困境是資金不足,有心無力?齊新章搖頭:“相比有心無力的,更多是無心的。”
按國務院規定,城市動物園屬國家建設部主管,而野生動物園屬國家林業局管理,兩者互不相屬。兩頭管理的模式,加上缺少制度化和規范化的管理體系,一定程度上帶來了管理的盲區。
1993年9月,全國第一家“野生動物園”在深圳開園,各地掀起了開設野生動物園的熱潮。雖然國家林業局早在1996年就針對這一勢頭發布了《關于加強野生動物園建設管理的通知》,要求加強審批和整頓,十余年間,我國大型野生動物園依然超過了30個,這一數字是日本的六倍、美國的三倍。
而2015年的資料顯示,目前國內具一定規模的動物園不下三百家。中國除香港、臺灣地區外,尚無一所動物園獲得加入全球區域性動物園協會的資格認可。
以經濟效益為先的經營理念,使得公園展區違規外包、動物表演等現象逐漸蔓延,帶來安全問題之余,又使得動物福利無法得到保障。一些動物園則競相引進國外的“奇珍異獸”,而忽視國內的本土物種保育,缺乏統一種群管理規劃,令種群處于逐漸衰老消亡的狀態。因缺乏成熟的規劃思路,一些城市出現海洋館和野生動物園重復建設的情況,造成了野生動物資源的浪費,又使得園內野生動物的籠舍環境進一步惡化。
“國內動物園缺乏動物福利保護的法律法規及強制性標準。”世界動物保護協會中國區高級科學顧問孫全輝認為,國內動物園整體狀況不容樂觀。
2010年,住建部曾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動物園管理的意見》,并在當年的專項檢查中,把動物園規劃、建設、管理情況納入國家園林城市考核和復查內容中。但是更加具體的建設評審標準、總體規劃設計等等法律規范,至今仍未出臺。
齊新章告訴記者,業界沒有可以監督或者處罰不合格動物園的行規,“因為要制定嚴格的動物福利標準并強制實施的話,很多國有事業單位動物園都不夠水平。這些地方往往又是財政并不富裕的縣城和小城市。”
一位受訪的動物園管理人員告訴本刊記者:“動物園與動物園的交流多數是飼養層面的。除了技術交流之外,就是動物的交換。”
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內多次發生動物傷人事件,卻依然經營至今,某種程度折射出行業監管的乏力。
北京林業大學野生動物研究所所長時坤則持相對樂觀的態度。他認為,中國野生動物園的發展,整體呈上升趨勢。目前國內動物園出現的問題,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曲折”。“一些問題是存在的,但是任何國家都有可能遇到。”
齊新章覺得歸根到底,依然要回歸到經濟水平上,“目前動物園行業的狀況,基本還是與國家的經濟水平相一致的,不是一個很簡單就能解決的問題。”
經濟水平首先影響著動物園可以利用的物質條件。西寧野生動物園官網資料顯示,搬遷前,動物園僅占地50畝。2008年搬遷到青藏高原野生動物園后,占地面積擴大到18000畝,核心區5000畝,動物馴化飼養區1500畝。
空間的擴大對于老虎、大象等需要大量活動空間的動物影響最大。如今擴大了園區面積,猛獸區采取散養模式,飼養員劉莉覺得動物福利已經改善了許多。
齊新章形容西寧野生動物園是“起點低、基礎差”,但是依然能夠不時亮出一些新增的豐容設施。2016年7月底,園內一個由沙石堆改造而來的雁鴨區,孵化出幾十只雁鴨。
劉莉覺得對于動物而言,“在動物園里面,要比在野外要享福。”對于野外救助回來的動物,她認為動物的排斥是源于陌生感,而非因為被觀賞。而豐容,正是為了減少排斥感。“我們為什么要做動物豐容?是希望動物它從心底里面覺得也還可以,不會覺得不愿意。”

廣州長隆野生動物世界的飼養員、馴l獸師與獅子合影圖體刊記者大食
“動物福利”被納入到績效考核項目當中。飼養員需要每月參考動物豐容項目庫,制定下月的動物豐容執行表。如果新增豐容項目,飼養員能夠按照項目的規模得到一定的績效加分。某種程度上,動物的命運和飼養員的素質緊緊綁在了一起。
近代以來,中國動物園的功能發生過幾次變化。北京動物園的前身“萬牲園”始建于1906年,原本供慈禧、光緒和王親大臣們賞玩。包括動物園在內的清末農事試驗場,先后成為農事實驗場、國立北平天然博物院、園藝試驗場、北平市農林實驗所,被稱為“博覽園”。
新中國成立之后,北京動物園被局部恢復。1955年開始,著手進行珍稀動物飼養繁殖的科研工作。在1960到1980年代,以北京動物園為基礎,成立了不同的學術組織或研究所,推動瀕危動物的飼養、繁育和種群保護。
在北京動物園擔負起科研任務的同時,中央政府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各大城市建設大型公園,特別辟出了飼養和展示野生動物的地方,甚至建設了單獨的動物園,但主要供市民觀賞,而非科學機構下屬的研究場所。截至1983年底,全國各地相繼建成動物園或具有一定規模動物展區的綜合性公園共計135處。
到了1990年代建設野生動物園的熱潮興起時,國內動物園的功用基本變成了供市民娛樂觀賞。動物園本應承擔的保育和科研功能。
1993年,在深圳野生動物園成立時,世界動物園組織和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物種保存委員會聯合制定了綱領性的“世界動物園保護策略”,強調世界動物園和水族館在全球物種保護中的作用。
時坤表示,對于一些無法在原地保存下來的物種,動物園提供了在異地保育的機會。“動物園能夠通過遷地保護,讓種群得到進一步的繁育和恢復,對未來可能釋放野外建立了很好的基礎。在保持動物的基因的同時,也把野生動物原有的特點和習性行為都保存下來,讓它未來在野外還能重新生存。”
西方也經歷過動物園從以科研功能為主向大眾娛樂功能發展的階段。與北京動物園相近,英國倫敦動物學會在1828年建成了第一座以科學研究為目的動物園,即今天的倫敦動物園。起初,園中動物僅供研究用,直到1847年才開始逐步向公眾開放。
1907年,哈根貝克建立了全景式展示的動物園,取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與中國不同的是,刺激了新一輪動物園建設的同時,哈根貝克所開創的動物隔障方式,既體現了科研的嚴謹性,也為日后科學界相關的展示設計奠定了基礎。
時坤認為要解決目前國內一些動物園內存在的問題,最主要是突破傳統的經營理念。“以往就是注重經濟效益,盡量讓更多人到動物園來,這樣反而失去動物園的特色。”
孫全輝表示,先進的現代動物園應當選擇性地飼養無法放歸野外的物種,并把動物福利和自然保護放在各項工作的首位。“國外的野生動物園,很多選擇建在野生動物的自然棲息地,動物就生活在大自然之中,游客是在動物的棲息地欣賞野生動物的自然之美。而國內的野生動物園只是模仿了國外野生動物園的形式,從世界各地購買了很多野生動物,飼養在完全不同的人工環境中供游客欣賞。”
但即使是瀕危物種野外保護,世界動物保護協會也建議,只有對于極度瀕危且必須依賴人工輔助繁殖的少數物種,才使用由動物園飼養的手段,進行保育、野外適應性訓練和人工繁殖。不應僅出于教育的目的飼養非瀕危物種,而應使用創新的現代科技尋找代替方式。保護野生動物的棲息地、防止野生動物瀕危,才是保護野生動物最有效的手段。
人們對動物園功能的理解錯位,讓動物園在動物保護意識逐漸普及時,迎來了新的打量。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被觀賞的動物,和觀賞動物的自己。動物園到底是對動物的保護,還是對動物的禁錮?而這樣的審視又會帶來新的迷思,人類應該立足于怎樣的立場,關懷其他生靈?
自近代動物權利運動興起以來,在動物保護的議題上,針對動物有無意識、動物的法律地位和道德地位、不同種類的動物是否應該區別對待等等爭論點,一直存在多種立場和傾向。齊新章傾向于支持以人類為中心,利用動物的同時盡可能提高動物福利。
“善良需要理性的支撐,而理性很多時候要求我們不得不正視我們自己的自私和殘忍。”齊新章在自己的文章中這樣寫道。在齊新章看來,如果將生命描述成相互平等,將會面臨能否利用的問題。用“和諧”來描述人與動物的關系更加貼切:“本質是以人類為中心的和諧。”
他不認為關懷動物是一種高尚,在他看來,這種高尚感的產生只是因為能更好地維護人類的利益。“就如同人類覺得糖甜一樣,并不是說糖本身是甜的,而是因為這種碳水化合物高能量,對人類有好處,所以用甜這種口感來強化,讓人主動去取食。”
這樣的描述,令人想起他的微博簡介的括弧里寫著“科普工作者都是浪漫殺手和奇跡終結者”。
“任何物種本質上都是利己的。”齊新章認為從人類的角度看,一切都是資源。“只要人類存在一天,那么在人類的主觀意識上,其他所有東西都是為人類服務的。”
以人類“族群的延續”作為動物保護的倫理支撐,齊新章看重動物園對動物物種保護、延續的作用和對游客的科普作用。“動物園有兩大宗旨,一個是以保護野生動物為基礎的生態保護;一個是以號召更多人參與生態保護為目的的保護教育。”他引用了珍妮·古道爾的話:“惟有了解,才會關心;惟有關心,才會行動;惟有行動,生命才有希望。”

廣州動物園,一位游客帶著女兒親近鸚鵡圖/宋金峪
劉莉未來會跟小孩講述自己如何和動物做朋友。“動物保護方面,肯定也要跟他多說多講一些,因為這方面可能我們要比其他的家長了解到體會到更多。”
對于動物園里的動物,齊新章一方面認為“自由并不是最重要的”,強調動物園在保護動物上的作用,一方面又肯定它們的奉獻精神。“對于這些犧牲個體自由來發揮保護教育職能、保護生態環境的野生動物,應當尊重,并給予必要的福利。”
時坤認為國內的動物園一直在努力,情況在好轉,學界和業界也保持著聯系和交流。時坤所在的北京林業大學就與濟南跑馬嶺野生動物園合作,共同開展了雪豹行為學的研究。
齊新章遙想,在未來的某一天,動物園終究會退出歷史舞臺,或者以另一種面目重新出現在人類世界。“當野生動物在野外生活得很好,那么它們就不需要動物園的保護和保護教育了。社會經濟水平夠高,公眾可以隨意地通過深入自然或者全息影像來滿足觀賞的需求,也就不需要動物園這個行業了。”
按照齊新章的評估,西寧野生動物園短期內能夠得到大量資金支持的可能性不太高,但他仍對動物園的發展充滿信心,希望動物園能夠做到小而精,“成為一個良心動物園”。
時坤同樣對中國動物園的發展保持樂觀的態度,“一些大的動物園已經有了一些好的進步和發展,相信未來一定會有一些理念和功能很好的動物園,會成為中國野生動物保護一種不可忽略的力量。”
(本文在寫作時參考了以下文獻:張恩權《動物園的發展歷史》,康興梁《動物園規劃設計》,魏婉紅《我國野生動物園的發展定位思考》,康玉花、盧偉《野生動物園的功能定位及其發展對策初探》,世界動物保護協會《野生動物收容機構(動物園)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