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白云怡 本報駐泰國特派記者 俞懿春
印度尼西亞雅加達首位華裔省長鐘萬學,自兩年前宣誓就職以來一直被認為是當地的政壇明星,《印尼星洲日報》甚至曾形容,他代表著“印尼實現民主后,華裔新生代參政的一大突破”。然而最近,鐘萬學因備受爭議的“宗教言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11月初,雅加達爆發了反對他的大規模游行;11月中旬,他被警方認為涉嫌“褻瀆宗教”。在這一場風波中,鐘萬學的族裔身份或多或少被拿出來說事兒,他的華裔標簽再次被推到臺前。“盡管東南亞華人政治人物各自所處的環境不同,彼此政治立場也相異,但他們往往不得不夾在錯綜復雜的矛盾中,成為一個個‘夾心人。”廣西民大東盟研究中心研究員葛紅亮對《環球時報》記者這樣總結。
在華人群體和當地主體民族之間
“雖然被稱為少數族裔,但在多數東南亞國家,華人所占的人口比例還是很可觀的,這使主流社會不得不將華人群體包含在內。”馬來西亞總理前政治秘書胡逸山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
馬來西亞主要由三大族群組成,馬來人約占67%,華人約24%,印度裔為7%,他們都有代表自身的單一族群政黨。代表華人的是1949年成立的馬華公會,其網站資料顯示,該政黨擁有110萬名成員。而大馬華人參政的最大特點就是以華人政黨或社團代表華族群體參與。目前該國的總理府部長魏家祥、交通部長廖中萊等都是華人。
和馬來西亞不同,菲律賓和印度尼西亞的華人占比不高,但其影響力不容小覷。據《菲律賓星報》專欄作家李天榮向《環球時報》記者介紹,在菲華人占該國總人口約2%,他們“很少直接發聲,主要通過支持政黨或政治人物等方式間接參政,比如為他們提供金錢、資源、活動場地等”。李天榮說,在菲律賓,每個政黨都有自己的華人朋友,為政治人物捐款最多的也是華人,他們的政治影響力很大。
據了解,從上世紀80年代起,菲律賓華人對參政開始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在此之前的1975年,菲政府賦予在菲中國居民、移民及其子女公民權,成為菲律賓華人獲得政治認同的重要轉折點。2007年的菲律賓國會中,240名眾議員里至少有24人是華裔,80名左右的省長里則有11人。
印尼華人占比的情況與菲律賓差不多。英國廣播公司援引該國2010年的人口普查結果說,大約有280萬華人生活在印尼,占該國總人口1.2%。但觀察人士認為,實際數字應多得多,許多人因擔心遭受排擠而不愿意承認自己有華人血統。印尼知名企業家林綿坤曾預計,印尼華人群體可能有1000萬的規模。
與駱家輝等西方國家的華人政治人物不同,大多數東南亞華人政治家身上或多或少保留了中華文化的烙印。他們有人像胡逸山一樣,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有的則像先后擔任過印尼貿易部長、旅游和創意經濟部長的馮慧蘭一樣,雖然已不太會說漢語,也有著一個當地名字MariPangestu,但依舊與中華文化有著難以磨滅的聯系。
馮慧蘭對《環球時報》記者回憶道:“在我小時候,華文教育是被禁止的,所以我一直上的是印尼人的學校,即使后來出國留學也是和其他印尼學生在一起。但在家庭生活中,我們保持了一些中華文化的傳統和習慣,比如過中秋節、春節時會發紅包,面條也是我們常吃的食物。”
這條中華文化的“根”帶給東南亞華人政治家一些“先天優勢”,但也造成了許多困擾。“華人身份自然地為政治家帶來不小來自族群內部的支持率。”胡逸山對《環球時報》表示,但另一方面,也更容易面臨其他族群的質疑,“比如在馬來西亞這樣一個存在土族保護政策的國家,華人參政會更辛苦,尤其當華人希望獲得平等對待,而當地土族卻希望保留長久以來的特權之時”。
對于這種“辛苦”,胡逸山深有體會。“2009年我進入總理府,很多大馬華人曾對我抱有很高的期望,期待我可以在教育文化等方面為當地華人爭取到更多的平等待遇。當時,馬來西亞政府長期拒絕承認學術水平比官方教育體系還高的獨立華文中學的畢業文憑,造成了不少華人人才外流。所以我成了政治秘書后,就促成政府通過一家半官方的公司為一些華人中學的優秀畢業生提供獎學金,以幫助他們繼續深造。”胡逸山說,“這對當地華人來說當然是一件好事,但對其他族裔有些人而言并非如此。馬來西亞不少人的想法是,讓所有學生都進入官方的教育體系,接受馬來語教育并被同化。”廣西民大東盟研究中心研究員葛紅亮認為,“這是華人自成一格的文化和民族傳承遇到所在國主體民族的特權意識和同化政策時,自然而然產生的一種沖撞”。
為華人爭取權益會導致其他族群不滿,如果過于退讓,則又容易在華人群體內部掀起波瀾。2013年的馬來西亞國會選舉中,馬華公會遭遇了“政治海嘯”,作為大馬第二大政黨僅拿下7個席位。馬來西亞媒體人安迪·劉告訴記者,這就是華人認為馬華公會過于妥協的結果。他們覺得,馬華公會無法在政治、經濟和教育等方面為華人群體爭取更多權益,所以用選票表達了不滿情緒。
政治利益下的“方便靶子”
盡管受中華文化影響,但對于絕大多數東南亞的華人政治人物而言,中國僅是遙遠的“祖籍國”,而他們真正認同的、熱愛的仍是自己的國家。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的華裔前官員都反復強調,對中華文化的傳承并不等于“心向中國”。
“1998年印尼發生排華事件時,我很傷心,因為雖然我們從民族上來說是華人,但我們更認同自己是一個印尼人,甚至我對印尼文化的親近感還要多一些。”馮慧蘭對記者說,“一直以來,我分得很清楚,我生在印尼,長在印尼,我是印尼人。在中國和印尼之間,我絕不會左右為難。”
在今年的菲律賓國會選舉中,菲律賓華裔張僑偉成為該國歷史上首位純華人血統參議員。李天榮介紹說,張僑偉是第二代華人,他不僅熟諳閩南話,而且曾到北京學習漢語。不過,華人身份沒有成為他的競選因素,“菲律賓華人政治家很少提及自己的族裔身份。”
盡管如此,這些華人政治家和中國的關系總會被媒體或一些政治勢力“拎出來說事兒”。“即使已經入籍,但華人的忠誠度永遠被懷疑,永遠是一個敏感問題。”要求匿名的印尼政治學華人學者對《環球時報》說:“不說遠的,在鐘萬學事件中就有反對者稱,如果他繼續當選雅加達特區省長,會把印尼的原住民全部趕走,讓大量的中國人移民進來,而他之前推動的雅京灣填海造地項目也是為了配合中國向印尼移民。甚至還有人說,中國派了500人來保護鐘萬學。”這名學者表示,“這些都是邏輯不通的胡扯,但在東南亞國家,攻擊當地華人政治人物的聲音里,多多少少都會指向一點,就是他永遠效忠中國”。
這一矛盾在南海局勢或中國與東南亞國家關系緊張時往往尤為突出。葛紅亮表示,東南亞各國內部面臨著強大的民族主義壓力,一旦與中國關系緊張,對華人警惕、猜忌的情緒就會上升。“對于華人政治人物來說,他們的行為只能更加謹慎,唯恐被其他國民誤解為‘心向中國,有時甚至會對中國采取更強硬的態度,因為這是更安全的選擇。”
除了“夾”在華人與其他民族之間、祖國與中國之間,東南亞的華人政治人物也很容易在當地主體民族內部的利益爭斗中“無辜躺槍”。葛紅亮稱,東南亞華人與所在國主體民族統治階層不同利益集團間,有著十分微妙的關系,而這種微妙關系既為華人影響選舉與政府決策提供了渠道,也容易使之受到這些不同利益集團間矛盾的侵害。事實上,鐘萬學事件的本質也是如此,有分析指出,所謂的“反鐘萬學游行”其實是劍指印尼總統佐科。
“在一個民主國家,政治的核心內容就是贏得選戰,這意味著你需要使用一切辦法,有時候甚至把一個群體作為‘靶子來攻擊,以便得到更多的選票。”胡逸山說,“所以即便是土生土長的馬來西亞人,在艱難時期我們也很容易成為‘convenienttargets(方便的靶子)。有時候,這讓我們精疲力盡。”而不愿透露姓名的印尼華人學者則認為,對華人政治家的攻擊往往是特定人群的政治利益需要,盡管這部分勢力如今已經慢慢地淡出了印尼及東南亞各國政府,但他們在街頭以及其他空間里依然存在。
要謹言慎行,但無需刻意淡化華人身份
“在許多發展中國家,民族平等依舊只是一個‘烏托邦。”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馬來西亞太平洋事務研究專家對《環球時報》表達了這樣的觀點:在這樣的現實處境中,華人等少數族裔參政時需要適當調整自己的行為與態度,否則可能會付出“流血的代價”。
在美國等西方國家,華人參政大多選擇淡化自己的族裔身份,徹底融入當地主體民族,但東南亞的華人政治家卻大多不愿這么做。“族裔身份是上帝給予的。”馮慧蘭認為,印尼的華人政治人物并不需要刻意淡化自己的族裔身份,但的確有必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比如我們應該尊重其他民族齋月的習俗”。
馮慧蘭表示,當然,一般情況下大部分華人政治人物也不會刻意強調自己的族裔身份,“但有時也正因為這個身份,我們會比其他人更有人脈和信息的優勢,因為印尼很多商業團體都有華人背景。”2010年上海世博會時,印尼政府一共批準了1500萬美元作為印尼館的建造預算。馮慧蘭通過自己在商界的廣泛人脈,從當地企業家等處又籌集了2000萬美元的贊助,終于建成了歷史上最大的印尼展館,使它成為那次世博會上第四受歡迎的展館。
“和當地其他政治人物相比,華人參政很多時候要格外注意‘恰到好處地打中華文化牌。”胡逸山認為,“首先是要強調經濟利益,此外時不時展現一些其他民族可以理解的、不帶太多語言文字的中華文化,比如中國功夫、雜技、變臉等,讓雙方都感到舒適、有好感,可以接受你。”
總體而言,華人在東南亞國家的參政障礙正在減少。以印尼為例,當地華人學者對《環球時報》表示,自蘇哈托1998年下臺以來,華人參政的環境越來越好,愿意投身政界的華人也日漸增多,“尤其在雅加達等教育水平較高的地區,民眾對政治人物的族裔越來越不在意,而更關注他們的專業性和實際政績。”馮慧蘭認為,鐘萬學事件不會再次引發大規模“排華”。“印尼已經進步很多,我相信我們的社會已經有了足夠的彈性、包容和成熟度來避免這樣的事情再度發生。”
而在新的世界格局下,“祖籍國”中國的騰飛也為這些黑發黃膚的政治家們帶來了新機遇。“華人政治家可以通過服務自己的祖國,在祖國和中國之間扮演一個‘橋梁的角色”,馮慧蘭對《環球時報》記者這樣說。而她的政績似乎就是這樣一個例證:她就任印尼貿易部長前的2003年,印中年貿易額僅70億美元;2011年她卸任時,這個數字已經達到了500億美元。▲
環球時報2016-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