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核查”的發展及在新傳播形態下的運用

□ 文/文衛華 曾一珺

“事實核查”的發展及在新傳播形態下的運用

□ 文/文衛華 曾一珺

早期的事實核查只是精英媒體內部的一種編輯機制，而今天則發展成了獨立的新聞樣態。包括針對目擊媒體內容所進行的事前核查，以及政治新聞領域中對政治人物公開言論的事后核查等兩大類型。谷歌公司與波因特學院對當前事實核查新聞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而如何保證持續運營，如何借助新技術、新算法提升核查效率，則是當前事實核查機構所普遍面臨的兩大難題。

專業主義 事實核查 目擊媒體 新聞樣態

·學者界面·

事實核查并非全新的新聞樣態，它出現于1920年代初，之后作為一項重要的行業規范被歐美新聞業所普遍接受。核實事實是新聞工作的中心。新聞工作的實質是用核實進行約束，將它和娛樂、宣傳、小說、藝術等區分開來。[1]進入到社會化媒體時代，事實核查的形態與技術手段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追溯其發展路徑可以看出，早期它只是精英媒體內部的一種編輯機制，而今天則發展成了獨立的新聞樣態。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在中文中都統一譯為“事實核查”，但實際上從歐美的實踐與研究來看，又分為了“核查”（Verification）和“事實核查”（Fact-checking）等兩大類，前者主要針對目擊媒體（eyewitness media）的內容進行事前核查，后者則是政治新聞領域中對政治人物公開言論的事后核查。

一、作為媒體內部編輯機制的“事實核查”

事實核查的初期形態是作為精英媒體內部的一種編輯、把關機制。1920年代，美國《時代》周刊率先設立了一個由女性職員組成的事實核查團體，其競爭對手《紐約客》在1927年也設立了類似部門。伴隨著20世紀中后期新聞的社會責任論和專業主義成為西方新聞業的主導話語，出于對高品質新聞的追求，多家精英報刊紛紛引入事實核查，或是設立專門的部門，或是將其作為重要的編輯規范。1950年代，這一制度得以正式確立。

盡管都成立了單獨的事實核查部門，但不同的媒體機構在具體操作方面還是各有側重。比如《紐約客》的事實核查部由20到30名全職人員組成，著重于確認信源是否真實可靠。事實核查員通常會從記者那里取得所有被訪者的信息和聯系方式，通過與被訪者再次聯系或以其他方式來確認報道中所涉及信息的準確性。[2]德國的《明鏡》集團擁有全球最大的事實核查團隊。具有事實核查功能的檔案部有100人之多，其中35人做資料歸檔工作，65人同時兼做研究與事實核查。所有的核查員同時也是研究員，有自己擅長的研究領域，其中不少人還擁有某領域的博士學位。其檔案部主管浩克·杰森博士指出“只有形成專長，才能在事實核查時敏銳地發現錯誤。研究與勘誤是相輔相成的”。[3]較之于《紐約客》，《明鏡》不會直接致電采訪對象來確認其提供的信息是否真實，而更偏重于對專業性、事實性問題的核查。

有的媒體雖然沒有成立單獨的部門，但從其編輯規范中并不難看出對事實核查的重視。比如BBC將可信、真實準確和公正作為新聞報道的首要三原則，為實現這一點，“必須檢查和核實一切信息、事實和既有的資料，尤其是那些從網上獲取的信息。”[4]再如帶領團隊斬獲數項新聞大獎的瑞典公共電視臺“調查使命”（Mission Investigate）的節目總編尼爾斯·韓森（NilsHanson），將逐條核查制度（line-by-line checksystem）視為制作高質量新聞節目的秘訣。核查是保證節目質量的關鍵，需要做到新聞的每一條細節背后都有一份文件或者一個信源作為佐證。節目組會在選題會、中期討論會及節目播出前等多個環節中進行全面核查。[5]

作為新聞機構的一種重要的內部編輯機制，事實核查在很大程度上確保了新聞報道的真實性、準確性，維護了新聞專業主義。

二、針對目擊媒體內容的“核查”

信息與傳播技術的發展，使得普通民眾可以通過智能手機和社交媒體快速傳播突發事件信息，從而也催生了“目擊媒體”的出現。目擊媒體是對用戶生產內容（UGC）的發展，具體是指在日常生活中，作為目擊者的普通人使用智能手機拍下一些意料之外的、具有娛樂性、歷史性或新聞性的瞬間，并在社交媒體上傳播、擴散，這些照片、視頻被廣播電視、出版商或一些創意機構發現并采納，用來進行新聞報道或故事陳述。[6]目擊媒體的興盛既為專業新聞機構帶來了更加豐富多元的信源和信息，是值得重視和深度開發的“富礦”；同時也滋生且廣泛傳播了大量的謠言和虛假信息，使新聞從業人員面臨著新的巨大挑戰。再加上搶占報道先機的壓力，這些都對事實核查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這種狀況也造就了新的市場機遇。近年來出現了諸如Storyful、EyewitnessMediaHub、R eported. ly，DigDeeper、Emergent 等多家類似于“社交媒體通訊社”的組織，它們以通訊社的專業水準，借助新技術、新算法，開展信息核查。甄別、提煉出目擊媒體中有價值的精華內容，有償提供給專業新聞機構使用。

這類“社交媒體通訊社”中，當屬愛爾蘭記者馬克·里特爾于2010年4月創立的Storyful最為成功和知名。它“憑借前沿的科技手段和專業的新聞素養，為客戶從漫無邊際的社交媒體網絡中篩選出那些最具參與性、真實性和啟發性的新聞。由專業記者團隊組成，為其他記者工作”。[7]2013年，默多克的新聞集團以2500萬美元估值完成了對Storyful的收購。目前，其合作方既有全球知名的媒體機構，如《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ABC新聞、福克斯新聞、NHK等傳統媒體，以及Vice、Mashable等網生媒體，同時還包括AT&T、捷豹、惠而浦、必勝客等跨國公司。Storyful的工作流程主要包括發現、核實、授權、分發等四步。[8]首先，Storyful運用其開發的實時監測工具Newswire對Facebook、Twitter、YouTube、Instagram、Flickr、Tumblr等十余個社交平臺上的具有新聞價值和影響力的用戶生產內容進行檢測和抓取。其次，通過所謂的“人工算法”（TheHumanAlgorithm）[9]對所抓取的內容進行核查驗證，具體而言包括識別來源、證實位置和建立日期等三方面。再次，向內容的所有者申請獲取使用許可授權。為此，Storyful首創了一個透明且合乎道義的授權機構，并設立了整個行業的法律和道德標準。最后，將已獲授權的內容分發給客戶，并按協議獲得報酬。其全球新聞編輯大衛·克林奇指出：在新聞業內部分工日趨細化的今天，Storyful正是以事實核查為其核心業務，通過將自身打造成連接目擊媒體和專業媒體機構的紐帶來獲取收益，從而構建了一種成功的商業模式。他也承認在開展事實核查時，技術、算法等確實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但技術和專家型記者的結合才是其成功的關鍵，那些富有經驗的媒體人是Storyful重要且寶貴的資源。[10]

三、政治新聞領域的“事實核查”

政治新聞領域的事實核查是在“維護選民和公眾知情權”的宗旨下，審查政治人物們公開發表言論的真偽情況。較之于針對目擊媒體內容的核查，它屬于事后核查，是一種糾錯 機制。在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年中，這種新聞報道樣態備受矚目。

美國的PolitiFact和FactCheck.org是眾多專門性的事實核查網站中頗具特色和知名度的兩家。PolitiFact由供職于《坦帕灣時報》（theTampaBayTimes）的比爾·阿戴爾（BillAdair）[11]于2007年發起創辦，該網站每天從報刊、廣播電視、網站、社交媒體、競選手冊、競選廣告等多種渠道獲取政治人物的公開言論，并以“真實性測量儀”（“Truth-O-Meter”）的形式呈現給公眾。由于這種量表非常直觀、生動，后來也被眾多的事實核查網站 所采用。2009年，普利策新聞獎打破了歷來只接受報社這一傳統紙媒申請的限制，所有獎項首次向新聞網站開放。PolitiFact“借助互聯網的力量和調查記者的不懈努力，在2008年總統大選期間提出了事實核查倡議，并核查了750多條重要信息，將政治修辭與新聞事實相互剝離開來，讓廣大選民得以明辨真相”。[12]正是憑借在2008年總統大選期間的出色表現，PolitiFact斬獲了國內 報道獎，開創了網絡媒體獲得普利策新聞獎的先河。2013年，該網站與美國傳媒教育機構、新媒體研究重鎮“波因特學院”（Poynter Institute）合作推出了PunditFact，進一步將事實核查的范圍拓展至專家學者、專欄作家、博客作者、政治分析家、脫口秀主持人和嘉賓，以及在媒體上出現的其他各類人物所發表的重要言論。[13]2003年上線的Factcheck.org是賓夕法尼亞大學安南堡公共政策研究中心的一個項目，其宗旨為“維護選民的權益，減少美國政治中的欺騙和迷惑”，致力于新聞和學術研究中的應用實踐，促成公眾對于事實核查的進一步了解。自成立以來，Factcheck. org頻頻獲獎。由于在美國聯邦健康改革法案立法過程當中表現出色，獲得了2010年由專業記者協會頒發的SigmaDeltaChi獎項。在2008年，2010至2015年，7次獲得由國際數字藝術和科學協會頒發的威比獎（WebbyAwards）“最佳政治網站”。

除了獨立的事實核查網站之外，《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衛報》、CNN、BBC等西方知名媒體也紛紛開辟專門的欄目或頻道，提供事實核查報道。近年來，事實核查新聞及其相關機構的增長異常迅猛。根據杜克大學記者實驗室發布的統計數據顯示：2015年全球共有64家活躍的事實核查機構，而2016年這個數字增長了50%，達到了96家。從地域分布來看，盡管此類機構廣泛地分布于全球37個國家，但主要還是集中在具有深厚新聞專業主義傳統的北美和歐洲。[14]

四、谷歌公司與波因特學院對事實核查新聞的推動

就針對目擊媒體內容的核查而言，互聯網巨頭谷歌公司是最重要的一大推動力量。谷歌新聞實驗室中的“項目”（Programs）部分，通過與尼曼新聞實驗室、皮尤調查中心等著名媒介研究機構合作，采取支持媒體創業項目、為調查性報道賦權、增強目擊媒體的影響等方式，將新聞業與新技術相結合，以實現媒體的創新。其中，2015年11月上線的FirstDraft項目正是以專業媒體為服務對象，為記者提供搜索、核查信源的相關知識與工具，幫助他們以更準確、更符合倫理的方式找到目擊媒體中的有效信息并加以利用。FirstDraft包括了如何在目擊媒體上收集信息、如何核查、使用目擊媒體時的倫理與法規、錯誤和欺騙、案例分析等五大主題內容。2016年9月，FirstDraft又進一步建立了新的合作網絡，成員除了既有的專門從事目擊媒體內容核查的機構，還囊括了Facebook、Twitter、谷歌以及二十多家專業媒體。這也是首次將社交媒體平臺和全球性的新聞機構，以及其他項目、聯盟整合到了一起。通過該合作網絡分享相關知識、開展培訓，探尋如何更好地運用社交媒體來搜索和分享新聞故事。同時還會定期舉行會議來深入探討某些特定話題，以求在媒體機構和科技公司之間建立起順暢的反饋回路。[15]

波因特學院則主要致力于推動政治新聞領域的事實核查報道。2015年，在其主導下成立了國際事實核查網絡（InternationalFact-checkingNetwork，簡稱IFN），以研究世界范圍內的事實核查趨勢與形式，提供線上、線下的培訓資源，組織合作開展國際事實核查項目為主要目的。運用新技術推動事實核查、測量事實核查新聞的影響、提供資金支持，以及研究相關的倫理規范等是該網絡重點關注的主題。[16]2016年，為打造更高品質的事實核查新聞，IFN提出并聯合全球39家事實核查機構共同簽署了一份守則，倡議在開展事實核查報道時堅持非黨派、中立，堅持信源、資金來源、組織結構及核查方法等的透明，堅持開放、誠實的勘誤。[17]此外，2016年10月，谷歌也在其新聞搜索中新增了“事實核查”標簽，使讀者在搜索新聞的同時，還能看到來自于FullFact、PolitiFact等機構制作的相關事實核查報道。對于事實核查新聞來說，這一舉措能夠有效地擴大其傳播范圍和影響面。[18]

從上述兩大推動力量也不難看出，目前針對目擊媒體內容的核查更多地被視為輔助報道的技術，而政治新聞領域的事實核查則是一種新的報道形態。

五、事實核查面臨的問題及未來發展

應該看到，美國政治生活及新聞業中的種種問題與弊病絕非僅依靠事實核查便能解決，它的作用范圍正如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新聞學教授盧卡斯（LucasGraves）所指出的那樣：事實核查確實增加了政客說謊的代價，我們希望它能真的使政客至少在辯論中更加小心謹慎，避免誤導觀眾。從觀眾的角度而言，事實核查也使得他們的某些錯誤認知在固化之前，能夠有機會被預防和糾正。對新聞工作者來說，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有必要盡力引導，使政治辯論立于穩固的事實基礎之上。[19]

如何解決運營資金的困擾，以及運用新技術、新算法提升核查效率，是當前事實核查機構所普遍面臨的兩大難題。2016年8月，核查目擊媒體內容的Reported.ly就因為失去了母公司的資金資助而停止更新。目前事實核查機構的資金來源相對單一，絕大多數都依靠基金會的支持，部分隸屬于傳統媒體，能夠如Storyful那樣建立起成功商業模式的仍屬鳳毛麟角。在探索運營模式方面，一些事實核查網站如 Chequeado、FullFact、PolitiFact、FactsCan 等嘗試運用項目眾籌來開展報道。同時，由于并非所有專業媒體都設有專門人員來進行這項耗時耗力的工作，也有的機構采取與專業媒體合作，向其提供事實核查報道的方式來維持運營，比如PagellaPolitica的大部分收益就來自于向廣播、雜志或報紙等供稿。[20]另一方面，富有經驗的專家、記者對于事實核查來說固然重要，但面對不斷涌現的海量信息，僅依靠人工顯然不夠。事實核查效率的大幅度提升，還需要借助新技術、新算法的力量。近年來，業界和學界也頗為重視這方面的研發。比如FirstDraft上就提供了大量的技巧與免費的工具；2016年4月IFN和杜克大學記者實驗室聯合舉辦了“技術與核查”會議，事實核查記者、來自于谷歌和IBM的開發者以及計算機科學家們齊聚一堂，共同探討技術和算法的創新路徑。目前也出現了一些輔助核查的工具，比如由得克薩斯大學、杜克大學以及谷歌公司聯合開發的ClaimBuster，可用于標記那些值得進行核查的言論；推特核查助手（TweetVerificationAssistant）可以幫助記者辨析推特上圖片的真假；密歇根大學開發的可對推特上謠言進行檢索和可視化的“謠言透鏡”（RumorLens）以及IBM的Waston集團的“Waston視角”（WatsonAngles）等等。[21]而實際上，事實核查涉及到非常復雜的層面，單一工具難以解決所有問題，需要多種技術手段的組合與協作。（作者文衛華是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副教授、博士，日本早稻田大學訪問學者；曾一是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研究生。本研究成果獲得國家留學基金委訪問學者項目資助）

【注釋】

[1]比爾,科瓦齊,湯姆.羅森斯蒂爾著,劉海龍,連曉東譯.新聞的十大基本原則,2011.p.72

[2]比爾,科瓦齊,湯姆.羅森斯蒂爾著,劉海龍,連曉東譯.新聞的十大基本原則,2011.p.9-10

[3]《紐約客》的采寫規范，https://site.douban. com/196116/widget/notes/11807130/note/252734230/

[4]丘濂.解密德國《明鏡》周刊事實核查部.中國記者[J],2013,11

[5]EditorialGuidelines,http://www.bbc.co.uk/ editorialguidelines/guidelines

[6]調查報道核實清單：逐條檢查，避開雷區.http:// cn.gijn.org/2015/10/28/

[7]黃雅蘭,陳昌鳳.“目擊媒體”革新新聞生產與把關人角色——以谷歌新聞實驗室為例[J].新聞記者,2016,1

[8]Storyfu.FAQ.https://storyful.com/faq/

[9]Storyful.https://storyful.com/

[10]所謂“人工算法”是指采用網絡技術、算法與專家、記者相結合的方法來進行目擊媒體內容的核查

[11]AlexiosMantzarlis.Whatcanfact-checkerslearnfromstoryfu l’sbusinessmodel?.http://www.poynter.org/2015/what-can-factcheckers-learn-from-storyfuls-business-model/381899/

[12]比爾·阿戴爾曾經在《坦帕灣時報》擔任了24年的記者和編輯。他創立了榮獲普利策新聞獎的PolitiFact網站。目前他是杜克大學新聞實踐和公共政策研究領域的教授，同時也是杜克記者實驗室的主管。著有《427航班之謎——空難調查》一書。

[13]009PulitzerPrizes.http://www.pulitzer.org/prizewinners-by-year/2009

[14]WhatisPunditFact?.http://www.politifact.com/ punditfact/

[15]Globalfact-checkingup50%inpastyear.http://reporterslab. org/category/fact-checking/page/3/

[16]FirstDraftPartnerNetwork.https://firstdraftnews.com/ partners-network/

[17]AlexiosMantzarlis.IntroducingPoynter’sInternationalFa ct-checkingNetwork.http://www.poynter.org/2015/fact-checkersof-the-world-unite/379716/

[18]InternationalFact-checkingNetworkfactcheckers’codeofprinciples.http://www.poynter.org/fact-checkerscode-of-principles/

[19]MǎdǎlinaCiobanu.GoogleNews’latesttagaimstoshin ealightonfact-checks.https://www.journalism.co.uk/news/googlenews-latest-tag-aims-to-shine-a-light-on-fact-checks/s2/ a682887/

[20]TaraGolshan.Theimportanceoffact-checkingt hedebateinrealtime,accordingtoanexpert.http://www.vox. com/2016/9/26/13063004/real-time-fact-checking-debatetrump-clinton

[21]CatalinaAlbeanu.Twomodelstofundfactcheckingas‘apublicgood’.https://www.journalism.co.uk/news/ how-fact-checkers-are-funding-their-work/s2/a565930/

編 輯 梁益暢 4626687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