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抑郁，而是你殘忍

常媛

斯蒂芬·茨威格是20世紀歐洲三大中篇小說家之一，他的小說以精湛的敘事手法著稱，框架敘事法、心理描寫都是其小說的特色。《象棋的故事》是斯蒂芬·茨威格自殺前最后一部作品。在二戰就要結束前，身處異國他鄉的茨威格為這部作品賦予了深刻的反法西斯歷史意義。不僅小說中的主人公之一有著希特勒的影子，就連小說的空間描寫也與二戰猶太人的集中營十分相似。

寫作是敘事者的一門藝術，敘事者不僅是在講述一則扣人心弦的故事，同時也是將這個故事通過自己的方式和風格藝術表現出來。史蒂芬·茨威格擅長使用框架式的敘事方式來講述故事，他的《象棋的故事》從敘事藝術上來說，堪稱一部杰作。鑒于篇幅原因，本文僅對其敘事藝術當中的空間描述及其象征意義進行研究。

在敘事文本中，空間會有很多的功能：作為情節發生的主要場所，它通常提供了人物行為的范圍，是主人公社交、生活、成長、受教育、工作的場地，也是他們體驗愛與恨、情與愁的地方。此外，除了讀者肉眼可見的場所之外，作者還通過描寫某些人物的精神空間，即人物的思想、想象、理想、夢境以及某些幻想為讀者展開一個無限的世界。作者也可以為具體的空間物體賦予不同的歷史或其他的象征意義，使整部小說更加引人入勝、發人深思。象征手法是茨威格本部中篇小說中最重要的敘事特征之一，在文中起了特別重要的作用。據其前妻弗里德里克稱，“《象棋的故事》是茨威格寫給這個世界的一份詳盡的告別信”。小說中的象棋理所當然是最重要的象征物，此外，作者還在空間描述方面賦予故事發生的重要場所十分強烈的象征意義。例如，人物所乘坐的輪船、B博士的囚室以及兩位棋王相戰相殺的棋盤。

一、游輪

本部中篇小說講述的是發生在一艘蒸汽游輪上面的故事。說到輪船人們就會想到它是一個相比來說比較小的、狹窄的與外界隔絕的地方。與小說中其他地方一樣，輪船作為故事情節主要發生地，它十分明顯的象征意義就是狹隘和有限性。《象棋的故事》中的主要場地是這艘輪船，它也是連接小說各個情節的一條主干線。茨威格把自己的小說定格在一艘輪船上，無聲中向讀者展示了另一種形式的“集中營”。在這里誰也不是主人，輪船不是任何人的家。游輪航行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人只要一登上船，就意味著開始一次旅途，為了達到某個目的，他必須放下眼前的事務，登上這艘船，而一旦上了船，游客的行為就不那么自由了，他的自由是有限制的自由，即他不能在旅途當中脫離這艘船，否則他就得死。

聯系《象棋的故事》里的情節來看，輪船的存在，象征著兩位主人公的碰面是上天注定，二人無法離開這艘船，而且他們的對抗也是在所難免的。此外，決戰的兩位棋王背景相同，都沒有“主場”優勢。在戰爭年代，無論戰前是多么優秀或者多么有名的“大家”，作為猶太人，統統都被希特勒所逼迫，使他們流離失所，離開家鄉，他們就像上了這么一艘輪船，一艘通向死亡的輪船，他們可以活動，但必須是在納粹的監視下活動。無論他們曾是親朋好友，還是世代仇敵，在那集中營里，誰都沒有優勢，誰都得認命。就像待在一艘輪船上一樣，游客只有等輪船安全抵達，人們才能成功完成旅行。當時關押在集中營的猶太人也都在等待，等待著納粹的滅亡，等待著走出集中營，開始新的人生。

二、B博士的囚室

輪船是小說情節的第一發生地，緊接著，文中的“我”認識了棋王B博士，交談幾次后，后者就給他講述了自己如何成為下棋高手的經歷，也就是說在大的《象棋的故事》中引出一個關于象棋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的主要發生地就是B博士的囚室。B博士被蓋世太保抓起來之后，沒有像其他猶太人一樣，被帶到真正的集中營，而是被很“人道”地關在一個小房子里，也就是他的囚室。這個房子特別小，它象征著與世隔絕和限制。B博士是這樣描述自己的囚室的：

“乍一看來，分給我的房子并沒有什么使人不舒服的地方，屋里有門，有床，有張小沙發，有個洗臉盆和一個帶柵格的小窗戶。”

然而，他的房子和普通房子的區別就在于，這個房子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是受限制的。B博士日日夜夜被關在這里，不可以出去，除了上面所說的那四五件家具之外，什么都沒有了。作為博士級別的知識分子B博士，他最平常的行為都被限制了，即他不能閱讀，也不能寫作，連吸煙也不行。因為蓋世太保“把我所有東西都拿走了，表給拿走了，免得我知道時間；鉛筆拿走了，使我不能寫字；小刀拿走了，怕我切斷動脈；甚至像香煙這樣極小的慰藉也拒絕給我。除了看守，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任何一張人的臉，就是看守也不許同我說話，不許回答我的問題。”

這個地方看起來雖然不像普通的集中營那么恐怖，然而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卻比集中營還恐怖。因為在這里B博士的身體雖然沒有被鞭打，但精神卻無時無刻不被折磨。作為奧地利皇室財產的秘密轉移人之一，蓋世太保是不會將他殺死的，而是用盡各種心理戰術，甚至是催眠問詢法想要套出B博士所知道的秘密。而B博士每次所答都被他們記錄下來，要是答非所問，或者他的回答自相矛盾的話，就會被無休止地逼問。在這種情況下，B博士的精神幾近崩潰。而對于作者本人來說，B博士的囚室也象征著自己當時所處的環境，他雖然當時已經定居巴西，巴西是個遠離戰場歌舞升平的地方，然而他語言不通，曾經風靡世界的作品沒人賞識，朋友也寥寥無幾，他所處的環境恰似另一種集中營，一種令人精神上感到極度絕望的集中營。

三、棋盤

作者以象棋作為題目，可想而知象棋在整部作品當中占有無可替代的核心地位，其象征意義也可見一斑。首先，象棋是由黑白兩色組成的，棋盤如戰場，一旦開始了比賽，黑與白的棋手就互為敵人，象征著一旦進了集中營，納粹就與猶太人成為敵人，沒有合作，只有你死我活。其次，象棋棋盤只有64個方格。棋子不可離開棋盤。雖然在小說中，主人公B博士沒有受到明顯的人身攻擊，讀者也看不到類似“死亡”“滅絕”“流血”或者是“謀殺”等字眼。然而他在那64個格子里面進行無休止的黑與白的自我對弈，使得他沒過多久就出現了精神分裂，加上納粹的無限心理折磨最后出現了精神錯亂，發病時滿口胡言亂語，而且還會不由自主地攻擊別人或自己，以致他在后來和琴多維奇對弈的時候，不時地顯出焦躁不安的情緒，直至最后他出現了幻覺，下錯了棋子，輸了棋局。

茨威格在世的最后幾個月給他前妻的三封書信中表達了他內心的萬分寂寞與痛苦，雖然他本人沒有出現精神疾病，然而，他的自殺說明了一切問題。正如張玉書在《茨威格作品選集》的前言中所說，“腦力勞動之所以是他最高的樂趣，乃是因為他通過腦力勞動可以影響人們。如今既然無從影響人們，也就生不如死了”。這位已經失去耐心的作家于1942年2月23日與妻子服毒自殺。一個活生生的知識分子，B博士被逼瘋，一個向來與成功為友的世界文豪也因此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不是因為他們軟弱、精神抑郁，而是因為法西斯太猖狂、太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