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與空

姜楠

賈平凹曾說他小時候家里很窮，經常吃不飽飯。有一次機緣巧合，下館子吃了一次餃子。這餃子的味道從此在心里扎了根。賈平凹在心里說：“將來我出息了，要天天吃餃子。”相信以賈平凹今時今日的地位，天天吃餃子早已不是問題，但不知餃子還是不是他最向往的美食？

我們也常有如此境況，難得吃到一樣東西，就感覺天底下最好吃的莫過于它了，甚至心里暗暗發誓：“將來我有錢了，天天吃。”可真到了那一天，也許早已經忘了當初的愿望，就算記得也只是暗暗嘲笑：那時真傻，有那么好吃嗎！

在物質匱乏的時代，能有一頓飽飯吃已屬不易，難得的“美味”就極易得到心理上的滿足。就像電視機剛出現那會兒，一到傍晚，全村人都在心急火燎地吃晚飯。小孩子扒了兩口，扔了碗，就去人家場院上等看電視了，母親在后面直喊：“還沒吃完呢！……拿條凳占位置！”每天兩集的電視連續劇，是雷打不動的。全村人守著那臺14寸的黑白電視看得津津有味，第二天還要討論討論昨天的劇情。

不知什么時候，電視機已經不是稀罕物了，電視機成了一個擺設。偶爾看看，也在不停地換臺，換到最后，直打呵欠。看了什么？什么好看？第二天起來就忘了。

同樣，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食物越來越豐富、精細。酒桌上菜品越來越多，盤子疊盤子越堆越高。可嘗過滿桌佳肴，竟然不知到底吃了些什么，更不用說哪道菜特別好吃了。就說螃蟹吧，《紅樓夢》第一回，八月十五，居住在葫蘆廟的鄉紳甄士隱招待賈雨村吃螃蟹，那螃蟹個大膏肥，香氣撲鼻。月光下，清風中，甄士隱和賈雨村小心地用小錘敲下螃蟹腿上的肉來吃……看著就讓人眼饞。

而現在的飯局呢？主人為了顯示客氣，總會叫上大一些的螃蟹。可滿桌的客人，早就七分飽，這螃蟹也只是一個點綴罷了，很多人都不吃的。

其實這種奇怪的現象，不是僅用“物質匱乏，精神滿足”或“物質滿足，精神空虛”解釋得清的。可能與人本身的品性也有關系。有的人在豐足的物質世界仍然能保持精神的充盈。還是說賈平凹。他原名賈平娃，很土氣的名字，正如他的作品，總充滿著鄉土氣息。隨便翻翻，就能看到描寫“吃”的文字，并不是多美味的東西，像“窩窩頭”“洋芋”“糊糊”“苞米”等，都是一些窮苦人家的飲食，幾句就交代了，但給人感覺很好吃。印象最深的是《秦腔》里描繪的“撈面”，只是說“面條要兩根筷子寬”，“湯要寬，辣子要旺”，很有煙火氣息，讓人滿口生津。我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夜里看了他的小說，趕緊爬起來煮一碗“撈面”吃……

賈平凹的《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他在獲獎感言上說：“當獲獎的消息傳來，我只說了四個字‘天氣晴朗！那天的天氣真的很好，心情也好，給屋子里的佛像燒了香，給父母的遺像前燒了香，我就去街上吃了一頓羊肉泡饃。”

不管是賈平娃還是賈平凹，不管是物質的匱乏還是物質的豐足，不管是無名小卒還是名滿中外的大家，他還是那個他，內心依舊深情質樸，依舊強大充盈。而《紅樓夢》里的賈雨村后來到底還是把甄士隱這位恩公給忘了，或許因為天天可以吃到螃蟹，早就不稀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