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匠的三道菜

郭華悅

?

瓦匠的三道菜

郭華悅

林員外家貼出了一張告示，要招一個會泥瓦活的長工。

告示前，倒是擠滿了人，可看熱鬧的多，想去的人少。林員外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雁過拔毛，村里不少人都吃過虧，說好了工錢，干了一年的活兒，卻讓林員外以各種借口辭退，分文不給。這次，自然沒人愿意去。

連著好幾天，都沒人登門，林員外不禁有些著急。府里好些地方都急需修繕，一遇到刮風下雨的天氣，他就提心吊膽，生怕哪里讓風雨給弄塌了。可自己臭名昭著，這一帶只要認得他的，誰愿意上門白干活兒？

告示貼出來的第七天，好不容易終于有人登門了。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泥瓦匠，姓陳，帶著一個叫“二狗子”的小學徒。這一老一少剛挨近告示，就有好心人提醒他們：“師傅呀，別上當呀！該干啥干啥去，可別吃飽了撐著，給這種狼心狗肺的人做白工！”

陳師傅笑道：“我一老一少，初來貴地，別無他求，但求有棲身之地，三餐溫飽，其他的倒可將就。”

看來，這是一對顛沛流離的師徒。村里的人盡管可憐二人，但各家都窮，自身也是泥菩薩過江，哪有余糧接濟這兩位？于是，在師徒兩人進林府前，眾人勸告：安身后，不妨留意一下，有沒有他處的活兒，畢竟，這林府可不是久待之地。

陳師傅點了點頭，謝過各位，帶著徒弟，走進了林府。

一見有人進來，林員外忙迎了上去。陳師傅說了來意，接著又當場示范了泥瓦匠的活兒，把林員外樂得一顛一顛的。陳師傅技藝超人，手上的活兒在這一帶，絕對無人能及。林員外沒想到，免費的還能有好貨！

二

安頓下來后，第二天，陳師傅就帶著二狗子開工了。

照例，早餐一般就是稀粥和饅頭。中午，則吃幾個窩窩頭填飽肚子。到了晚上，主人家就得準備點飯菜，犒勞長工，以感謝其一天來的辛勞。所以，開工的當天，到了晚上，陳師傅帶著二狗子坐下后，林員外就派人送來了飯菜。

除了米飯，還有一魚一肉一素。但二狗子看了一眼，有些失望。那盤炒肉，全是肥的，一點瘦肉也沒有。至于魚，看起來倒是像模像樣，但剛伸出筷子，嘗了一小口，二狗子就直皺眉，喝了好幾口清湯，這才感覺好了點。

陳師傅見狀，問道：“不能吃？”

二狗子皺著眉頭說：“別說吃了，就是舌頭碰一下，都快咸得麻木了。”

陳師傅啞然失笑，想到了什么：“嗯，這倒讓我想到了一件事。年輕時，聽同行提過，有些主人家對下人特別苛刻，為人又吝嗇。但照規矩，泥瓦匠的活兒累，每天的晚飯都得湊夠一魚一肉一素三道菜。所以，吝嗇的主人家就將魚腌得特別咸，讓人根本進不了口。每天可以原封不動地將魚收回去，下一頓再原封不動地搬出來。這樣，就可以省下魚這道菜的錢了。”

二狗子恍然大悟：“原來是存心不讓人吃的！看來呀，咱們在這人家里，什么魚呀肉呀的，是想都別想了。”

果然應了二狗子所說的。從那以后，每晚的三道菜里，肉一定是肥得不見瘦的，魚則每頓都是那同一盤魚。林員外的吝嗇之名，果然名不虛傳。

三

干了幾天的活兒，二狗子發現了一件怪事兒。照林員外所言，府里需要修繕的地方，大多是年久失修的。可二狗子發現，很多地方卻是人為的。看起來，好像是想找什么，掘地三尺，又讓人來修繕的。

一段時間后，二狗子和府里的小廝混熟了，無意中提起這事兒，小廝一臉不在乎地說：“這事兒，府里上下人等都知道。林員外林扒皮祖傳有顆夜明珠，價值連城。可后來，為了躲避兵禍，祖上將這顆珠子藏進了墻壁中，又用磚頭封住，接著再用水泥糊上，這是林家世代相傳的秘密。前陣子，林扒皮的老爹過世，臨終前才將這秘密傳給林扒皮。從那以后，林扒皮就掘地三尺，發誓要將這珠子找出來。可哪有那么容易？幾代人都找不到，就林扒皮有本事？這事早被老長工們知道，四處當成笑話說了。”

二狗子心里一動，問道：“真有珠子？”

小廝嗤笑一聲，道：“這你也信？林府就這么點大，這么多代人了，每一代都拆了墻又補，補了又拆。要真有，還能到現在都找不著？也只有林扒皮這等財迷心竅的人，才會把這事兒當真。其實呀，大伙兒都知道，都當笑話看呢！”

干活時，二狗子將這事兒告訴了陳師傅。陳師傅沉吟片刻后，說道：“也是，就這么幾面墻，要真有，早就發現了。看來，要么根本就是子虛烏有，要么就是讓人捷足先登，搶先一步偷走了。”

一年的時間，轉瞬即逝。這一年中，陳師傅帶著二狗子，悶頭干活兒。林員外對二人的活兒，頗為滿意，但就是不提工錢的事兒。每次，二狗子一問起，林員外就顧左右而言他。二狗子性急，有些耐不住。倒是陳師傅，卻似乎毫不在意。

這一晚，見端上來的又是那三碟菜，二狗子把筷子一摔，憤憤道：“師傅，你看看，這算什么？不給工錢，連吃的都這么差，還讓不讓人活了？”

陳師傅笑道：“咱們干好分內的事兒，至于工錢，那是主人家的事兒，咱們不用摻和。想給多少，就給多少，隨意吧！”

這話把二狗子說得愣住了。隨意？萬一不給咋辦？可看看師傅的臉色，二狗子一肚子的怨言，卻怎么也吐不出來。這師傅，怎么就這么淡定呢？

果然，到了年底，林員外將兩人叫到跟前，一臉歉意地說：“兩位，實在抱歉。經過這一年來的試用，盡管兩位的活兒不差，但離我們府里的要求，還是有一段差距。兩位還是請自便吧，預祝兩位前程似錦。”

二狗子一聽，差點跳起來，怒聲道：“這府里的活兒都差不多完了，你才說不合適？工錢呢，怎么算？”

林員外沉聲道：“兩位，我這府里可沒強留你們。若是覺得不合適，早就可離去。兩位留到至今，都還是在試用期間。既然如此，何來工錢之說？”

二狗子還想說什么，但陳師傅擺了擺手，接著對林員外說：“員外爺既然這么說，我二人也沒什么好說的，明早就離開。只是，住了這么久，也有點舍不得。今晚，就請員外爺賞頓飯，也當是一個留念。”

林員外站起身來，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都吃了多少頓了，連這最后一頓也不放過。知道了，待會讓下人給你們送去。”

林員外走后，二狗子大聲說：“師傅，咱們就缺這頓飯嗎？這種地方，多留片刻都覺得惡心。咱們還是走吧，以后少和這種人有瓜葛。”

哪知，陳師傅搖了搖頭，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門外，嘆了口氣。

這頓晚飯，照舊是肥肉、素菜和咸魚。二狗子道：“真服了這林扒皮，克扣了我們一年的工錢，連臨走時的這頓飯，都還是這么摳！”

陳師傅倒也沒說話，而是將那盤咸魚放在一張厚紙上，包了起來。二狗子見狀，滿臉疑惑。陳師傅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隔天一早，陳師傅帶著二狗子，向林員外辭行。陳師傅道：“員外爺，有件事兒，還請見諒。敝人有個習慣，每到一處，干完活兒，總要留點小東西，做個紀念。昨晚，我就將那條咸魚私自留下了，想帶走做個紀念，望員外爺不要見怪。”

林員外盡管有點詫異，但兩人白干了一年的活兒，如今連一分工錢都不用付，撿了這么大的便宜，他心情正好，自然也不在意那條咸魚。于是，林員外也沒說什么，點了點頭，讓下人送兩人出去。

五

到了遠離林府的地方，陳師傅笑著拿出那個紙包，打開后，掰開合著的魚嘴，從魚嘴里掏出一顆珠子。那珠子一掏出來，四周光亮頓生。本是昏暗的叢林，一下子變得如艷陽當頭。

二狗子愣住了，指著珠子道：“師傅，這，這是什么？”

陳師傅道：“這珠子，就是林員外一直苦尋無果的家傳夜明珠。”

二狗子嚇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問道：“怎么會在魚嘴里？師傅，你又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陳師傅笑道：“什么發現，這珠子根本就是師傅放進去的。”

這下，二狗子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陳師傅嘆了一口氣，接著說：“說來話長。我的師傅，本是個江洋大盜，飛檐走壁，偷金竊寶，無所不能。而我師傅的師祖，當時得知林府有這顆珠子后，就想盡辦法，終于搶先一步，將這珠子偷到手，接著一代代傳給徒弟。我的師傅到了晚年后，百病纏身，也深悔年輕時作孽太多，決心悔改。他本是個巧手，后來自學了泥瓦匠的活兒，自然得心應手，很快就成了這一行的佼佼者。早年偷來的珠寶，大多完璧歸趙。唯有這顆珠子，一來我的師傅對此愛不釋手，二來林府的先人本有惡名，為富不仁。所以，師傅一直到臨終前，才將這事兒告訴我。他吩咐我：若是林府的后人改過向善，可將珠子奉還；否則，就將其留下，或者用來接濟窮人。”

二狗子恍然大悟，說：“所以，師傅你一直都在試探林員外？”

陳師傅點頭道：“師傅帶著你，到林府干活兒，就是為了觀察林員外。得知他也為富不仁，但這珠子畢竟是林家之物，所以打算再給他一個機會。師傅偷偷將這珠子藏進魚嘴里，就是為了考驗林員外。他若是還有點良心，打算給咱倆一頓好吃的，自然會將那魚處理掉。魚一動，嘴一張，里頭的珠子就顯出光亮，自然也不難發現了。哪料到，這林員外一年來，咸魚怎么端進去的，就怎么端出來，連動都絲毫未動。”

二狗子道：“怪不得，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就在魚嘴里。報應，報應。”

陳師傅道：“這珠子，是師傅傳給我的。我孤身一人，且年事已高，決定回鄉養老，也用不著這珠子。師傅這一生，也有點積蓄，老家也置了田產和宅子，這珠子也用不著。反倒是你，無父無母，這顆珠子就留給你吧。”

二狗子一驚，嚇得連連擺手，道：“這怎么行？”

陳師傅道：“你也不用謙讓。你生性善良，自然能好好利用這珠子。一來，你的技藝，早已青出于藍，可以自立門戶，獨自闖蕩，不用再依賴我；二來，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紀，也需要有點錢財傍身。而且，若是遇到困苦之人，你不妨幫人一把，也算是了卻師傅的心愿。這么一來，一舉多得，倒也是好事一樁。”

說完，陳師傅將珠子塞進二狗子的手中，轉身離去。

二狗子愣在原地，百感交集。人心復雜，世道莫測，但看著手中的珠子，他仿佛感受到了肩上重擔的份量，他點了點頭，大步朝前方走去。

責任編輯：傅燕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