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摩羯萌萌噠

□國勝連

琉璃摩羯萌萌噠

□國勝連

邯鄲楊，藏家，游子。原本居家在山左運河故道，本業從事掘煤挖土，素喜收藏歷代獸面古瓦，常對著一張張猙獰的面孔著迷，癡迷，瘋狂，追尋多年，興趣未減。曾偶示家藏獸瓦，竟達數百枚，多孤品極品，千瓦千面，美不勝收，實屬海內高手。近而立之年決然去職，移居河北邯鄲，古玩為業，遂以“邯鄲楊”而立名。為覓天下奇珍，流連燕趙，縱橫兩晉，南北獸面，宋元磁雜，無一不精，目光如炬，鞭辟入里，人稱“邯鄲楊，有異能，為龍者尊。”

邯鄲楊有一個網店，2015年初，我相中了店里的一件元代龍泉窯一束蓮紋折沿洗，口沿小修，釉面如新，無磨損，古運河碼頭出土。楊兄為人直爽，有問必應：“包老到代。”于是轉讓順利達成，也開始了交往。通過網貼、微信，我很快明了楊兄藏品門類、收藏取向，大腦中勾勒出一位年輕藏家果敢勇毅的人生拼圖。去年，見他藏有一只約40厘米的“黑活”摩羯獸，龍首魚尾，強悍威武，可惜其一只長牙略殘。正在猶豫，卻被智者捷足先登。后來，我發現楊兄對唐宋以來的龍頭、鴟吻、蹲獸等梁上脊獸，同樣有著執著癡迷鐘愛，這里有他更廣博的收藏天地。他的網店里好長時間掛著一只黃綠彩的琉璃摩羯殘件，不太大，樣子很萌，可不知為何，一直無人賞識。今年6月，我想探知古代琉璃脊獸門徑，這件久被冷落的琉璃摩羯殘件便成為我選定的敲門磚。

這是一只元明琉璃脊獸摩羯魚殘件標本，殘高15厘米，楊兄的評價是：釉水漂亮，造型一流，惜殘。那么，完整標準的琉璃脊獸摩羯魚在哪里？到底該是何等模樣？我任思緒穿越“如鳥斯革，如翚斯飛”的歷代宮闕，讓想象徜徉于琉璃屋頂之上，決意開始一場文化意味的探索。

脊獸，由瓦制成，是中國古代漢族建筑屋頂上安放的獸件，除宮殿廟宇外，一般民宅不得安置。在中國古建中，安放在屋頂正脊兩端的脊獸稱為正吻，根據其形象的不同又可稱為鴟尾、鴟吻或吻獸；安放在垂脊和戧脊端部的稱為垂獸和戧獸；在轉角部岔脊上的眾多小獸稱為仙人走獸；子角梁頭上有一枚龍頭，被稱為套獸；重檐屋頂的下檐正脊在轉角還有合角吻獸。民間素有“五脊六獸”的說法，即是指佛殿、宮室等廡殿頂建筑，屋頂上有一條正脊，四條垂脊，正脊兩端有龍吻，又叫吞獸。四條垂脊排列著五個蹲獸，統稱為“五脊六獸”。五個蹲獸分別是：狻猊、斗牛、獬豸、鳳、狎魚，這五條獸合稱為“螭吻”。而最高級別的重檐廡殿頂，在廡殿頂之下又有短檐，四角各有一條短垂脊，即有八條垂脊，一條正脊，共九脊，在正脊與垂脊上共有十個龍吻，故有“九脊封十龍”的說法。處于屋頂轉角起翹部的戧脊雖短，但離地面比正脊近，唐代佛光寺大殿在戧脊的端部始用獸頭一枚，即“嘲鳳”，還在伸出戧脊的子角梁頭部加一套獸以作為裝飾性保護，這些手法均被以后朝代所接受。楊兄收藏有一對品級較高的唐代龍頭，便極有可能是這種“嘲鳳”獸頭。

安裝于垂脊的獸頭形飾物是垂獸，從唐宋時的一只逐漸增加，到了清代形成了今天常見的“騎鳳仙人”領隊的小動物隊列形態。排在最前面的是“仙人騎鳳”，它的作用是固定垂脊下端第一塊瓦件，也是唯一的人物形象。據傳仙人原型為齊閔王，不僅《史記》中對這個典故有記載，民間也有“日曬閔王，走投無路”的說法。仙人之后是列隊齊整，威武昂首踞在屋宇險要處的蹲獸，它們的數量和種類有著極其嚴格的等級制度。建筑級別越高，數量越多，古人編了順口溜：“一龍二鳳三獅子，海馬天馬六狎魚，狻猊獬豸九斗牛，最后行什像個猴。”在清代，唯有皇權至上的太和殿可以見到它們的全貌，只有皇帝才享配“十全十美”的待遇。這眾多欽定的仙人走獸都是防火防水辟邪祈福的各路神獸，似乎并沒有摩羯的一席之地。

“摩羯”（makara），梵語譯音，為佛教語，漢文譯作摩羯、摩竭、摩伽羅等，原為印度神話中一種長鼻利齒、身尾似魚的神獸，被認為是河水之精，生命之本，常為各路天神的座駕。最早的摩羯紋飾出現于公元前三世紀中葉，在寺院建筑的塔門上尤為多見。大約兩晉時期，摩羯紋隨佛教傳入中國，三國曹植作《洛神賦》中有“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云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詩句，而文中的“文魚”，據 《山海經》所釋為：“狀如鯉魚，魚身而鳥翼，蒼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東海，以夜飛。”這種長有雙翅的鯉魚形象便被指認為魏晉時摩羯的造型，據此延伸，中國的摩羯形象最早便出現在東晉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中。在我看來中國的文魚畢竟不是印度的摩羯，可以類比，但絕不可等同。佛教典籍《慧林音義》稱：“摩羯，海中大魚，吞陷一切”，《阿含經》描述摩羯：“眼如日月，鼻如太山，口如赤谷”， 楊衒之《洛陽伽藍記》記述：“河西岸有如來作摩竭大魚，從河而出，十二年中以肉濟人處，起塔為記，石上猶有魚鱗紋。”摩羯成為如來佛祖的化身。摩羯紋飾早在我國北魏石窟中已有發現，唐代佛教盛行，摩羯紋飾的繪制普遍，唐代摩羯形象，頭部更接近龍首，普遍添加了雙翼，作為裝飾材料常在石槨、金銀器、瓷器上出現。流風所及，這種雙翼的摩羯形象一直沿續到遼、西夏、金不同時期。遼代盛行青銅的解繩器，古稱謂“觿（xī）”，普遍采用摩羯造型，流傳至今。幾年前，成都巴蜀古韻堂李兄曾亮過一只精美的摩羯解繩器，龍頭猶如掛角的羊頭，雙翅伸展，身披麟甲，魚尾勁擺，形象生動傳神，據說被北京一位藏友善價秘藏。

其實，琉璃摩羯作為脊獸在歷史上確實出現過，寧夏銀川西夏王陵出土的琉璃摩羯便是最有力的物證。在1987年和2001年，西夏王陵共有兩次出土過琉璃摩羯殘片、殘件，經修復共得完整器十余件。西夏王陵琉璃摩羯為釉陶器，陶胎綠釉，長40余厘米，寬約20厘米。龍首魚尾，深目突鼻，翹嘴卷唇，仰首挺胸，全身魚鱗紋，兩側生有羽翼，背部山形魚鰭，尾部挺直翹起，形如騰躍出水。腹部以圓形空心筒柱與脊瓦連為一體。采用分模合成，獸角、羽翼、與筒瓦連接的柱狀支柄等單模制成后，與摩羯器身黏接套插成為完整器物。專家分析，這些琉璃摩羯是作為脊飾置于殿宇屋脊之上，一方面象征著消災免禍、逢兇化吉之意，有明顯裝飾效果；另一方面它們連同脊瓦一起燒制，十分牢固，可起到保護脊梁縫線，防止雨水沖灌的作用。為何琉璃摩羯在西夏雄居檐頭，而在大宋王朝的殿宇上卻身影杳無呢？此謎至今無人破解。

遼金以降，西來神化的摩羯已完全變成了中國版龍頭鯉魚身子的造型了。我手上這只稍晚的琉璃摩羯演進得更加徹底，近乎變成徹頭徹尾的鯉魚了。所以我將其定為元代舊物，因為至明清時摩羯造像與摩羯紋飾已很少見到了。

建筑大師梁思成先生說：“中國人對于屋頂的態度不但不遮掩，而且特別地標榜，驕傲地，直率地將它全部托起，使之成為建筑中最堂皇、最惹人注目之一部。琉璃瓦之施用，遂成為中國建筑的特征之一。”琉璃作為一種建筑材料，起源于北魏，當時鴟尾、瓦當等瓦獸件已部分采用琉璃燒制。自唐代開始，建筑飾件已廣泛采用琉璃燒制。宋代李誡編修《營造法式》詳盡記錄了當時燒造琉璃瓦的原料配方、產品規格和燒制技術等。元代時琉璃瓦在寺廟、宮殿等建筑上得到了較為普遍的應用，琉璃工藝有了長足的發展。現在山西，我們還可看到保存完好的元代琉璃建筑。以山西為首的民窯、以北京為首的官窯成為歷代琉璃燒造的兩大流派。行家說，山西民窯的特點是百花齊放、爭奇斗艷，不受建筑規制的限制，但燒制的土質不屬上乘，容易掉釉色。我手上這只琉璃摩羯，土質粗雜酥松，釉色多有剝落，或許便出自元代的山西民窯。

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天，瀏覽楊兄以前轉發的長帖《站在屋頂看中國》，看到最后一張圖片時眼前一亮：光天化日下，一尊大佛莊嚴端坐蓮臺之上，面前古舊的佛殿戧脊上正挺立著一只嬌小玲瓏，神氣十足鯉魚狀的琉璃摩羯魚。真心感謝邯鄲楊帶來新的驚喜。

丙申暑浪翻騰，三伏剛過，女兒便遠行讀書，我們縱然心頭早已漾起萬種不舍，但還是端著為人父母的莊重矜持，碎言細語絮叨叮囑著送女兒出發。幾天后，女兒在越洋的飛機上，家里收到了她快遞來的禮物，竟是一盒精致的中式手工點心。盒內附著一張溫馨的朱印明信片：一輪圓月花枝環繞，石榴、柑橘瓜果飄香、天空祥云朵朵，歸巢燕子呢喃，分明提醒著：“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月心印著兩個彤紅醒目大大的宋楷：“回家”，旁邊引出一行細細小小的朱文：“念念不忘是家味。”好濃的鄉愁，好美的心意，看得我滿世界溫暖。

現今城市成為建筑水泥叢林，飛檐雕梁變作昨日舊夢。北宋宰相呂蒙正題鴟吻詩曰：“獸頭本是一團泥，做盡辛勤人不知。如今抬在青云里，忘卻當初窯內時。”做人做事的道理，說得明明白白。文化基因往往凝聚在連綿傳承的物件上，我心生一念：將這件萌態十足的元代琉璃摩羯送給女兒，愿她知恩感恩，不忘初心。

女兒懂事，定會開心一笑：么么噠！

實習編輯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