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
父親回家
◎詹宏志
父親在遙遠的山區煤礦工作。他既是規劃開采隧道的工程師,又是管理生產與銷售的礦場場長。平時,他都待在山區礦場里,其他的時間又要奔波于與政府機關、投資老板以及煤炭買主的酬酢中,幾乎每40天才能回來一次。但奇怪的是,父親每次總在我入睡以后才進家門。
那是40年前的事了。父親在家的時候,來訪的客人也顯示出不尋常的味道:衣冠楚楚的客人講著優雅的日語,或者講帶著各省口音的國語,或者講用詞不沾俚俗的古典閩南語。有些話題甚至提及遙遠而聞名的人稱和某些無法想象的數字,父親對此似乎都能應對自如。
而我更期待的是遠方客人帶來的遠方禮物。當那些操著奇特口音或語言的客人離去時,總會留下一包或一籃等待揭曉的神秘之物。
它們有時候是我們這些土包子臺灣人完全不知如何料理的南京板鴨、湖南臘肉、金華火腿、上海年糕等,有時也是讓我們雀躍的日式餅干或西式糕點,它們的味道總是讓我們回味不已。
父親不在的時候,日子比較和平安寧,家里小孩太多,媽媽總無法弄清楚我們在做些什么。這時候,我會偷偷打開父親書桌的抽屜,翻出他的全套黃銅制圖器械。父親在摩挲這些擦得發亮的繪圖器具時常驕傲地說:“這是德國產的喔。”而我看它們每一件都有尖銳的筆尖,還有各種調節的螺絲,就覺得這些器械很適合做我的“武器”。
我把它們和積木或其他鐵尺、沙包排列起來,就成了兩軍對峙的陣仗,再找來幾個枕頭,布置成地形起伏的戰場,而德制的各種“武器”就部署在所有關隘與要塞之中。
終于,在我不滿六歲的某一天,父親疲倦而愧疚地搖醒我,帶著我們幾個小孩搭上了一列半夜始發的火車。
等到火車抵達目的地時,天色已亮。我們離開了家鄉,搬進另一個農村的新家。從此,父親每天坐在家中的一張沙發椅上,旁邊一杯茶,還是那個木頭煙灰缸,他經常默默抽著煙或看著書。
父親此時不能再帶給我們回家的期盼和雀躍了,因為他已經病重,不會再離開。
(心香一瓣 摘自《人生一瞬》復旦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