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一波
大雪(散文/三等獎)
□萬一波
漠河牛一叫,四平的牛就跟著叫。等鐵嶺的牛也叫了起來,大雪就到了。
漠河牛一般是不叫的,它們像杠頭爺一樣,通常是悶頭吃草、拉犁,拉屎、撒尿,幾扁擔打不出個屁來。漠河牛叫時,往往要懷揣寶貝似的依偎一捆煞白的苞米秸子,有一搭無一搭地撕扯一根最近的秸稈,悠閑自得地倒著嚼——當然,這是你看到的景象。其實牛并不那么輕松,它們要不時用兩只豆眼盯住自己虛幻的鼻尖兒,當氣息在口唇間凝掛成一圈冷霜時,才會長長地吼出一聲。
漠河牛一叫,風就緊了。樹開始抱緊膀子沿著山脊和河道拼命奔跑,像中學操場上跑一千五百米的李保國,邊跑邊脫掉秋衣,把多余而礙事的葉子甩掉。風耙子倒是勤快,王淑華似的在賽道內圈跟著李保國小跑,一會撿起他甩下的衣服,一會兒遞過來一茶缸子涼水。風耙子一陣緊似一陣地跟著,不僅卷走落葉,也梳篦了浮草,就連瓦屋頂和雞窩門也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大批云團集聚起來,壓得天空灰暗。像極了小時候負犁而過父親的臉。而此時天空因包涵更多的使命感和責任感,顯得無比的莊重、尊嚴。
大風停下來的夾當,村里村外一片靜寂。孫老二翹著二郎腿躺在炕上,還在午睡的懨懨里返不過乏來。先是聽到草垛上有窸窸窣窣的摩擦聲,繼而塑料布苫著的雞棚子傳來砰砰的跌落聲,繼而倒扣在木樁上的洋鐵桶發出咚咚的敲鼓聲。繼而院落,繼而屋頂,繼而鄉道、原野、河床、山林,滿是簌簌的篩沙聲。
這種叫做米糝子的粒子撒下來的時候,孩子們變得狂野無比,他們全然不聽大人們的勸阻,山崗跑野崗…。孫成武的大小子“拉鍋子”嘚嘚瑟瑟一會兒跑出去一趟,一會兒回來揣個涼地瓜,再一跑就沒了影兒。野到黃昏,進了家門,臉蛋子紅得像斗急了的公雞,氣喘得像被攆暈的兔子。頭發上,腦門子、脖領子、大襟縫、衣兜里都已塞滿這些灰白色顆粒。
孩子們在季節里撒歡,老人們則坐在火坑上抽旱煙。一桿煙袋是一顆星子,幾桿煙袋就擺出占卜的卦形。他們可以根據孩子的動靜,預測他們的未來;根據進屋倒水的孫成武老婆的肚子,算出是個丫頭還是個小子;也可以根據頭一場雪的規??闯鰜砟甑倪\勢,類似春脖子長與短、明年收什么歉什么、年景到底咋樣,都在煙袋鍋明滅之間有了定數。
若干天后的一天,李老大正在屋頭劈柴,浸著微汗的額頭突然就遭遇那么一小片冰涼的襲擊;二奎趕著大車從野地剛進村,遠遠地就覺一片云翳清爽入眼,有那么一陣兒仿佛眼里長了“玻璃花”;滿囤的媳婦在低頭給孩子喂奶,眼見著一朵藍盈盈的小花蝶一樣落在孩子嫩嫩的臉皮兒上,不及手抓就凋零得無影無蹤。
此時,只要你一抬頭,便是滿目棉白。
壕溝被填平了,擴大了場院的疆界;山林像在外當兵一年未歸的張秋陽一樣,突然就躥高了幾寸;而他爺爺伺弄的菜地,幾排茄子秸和辣椒秸仿佛枯木逢春,一夜之間又結出密密麻麻的棉桃。屋瓦上,院墻頭、牛
棚頂、廈子蓋、空缸里、扁擔鉤、二齒子把兒都被白雪鋪掛殆盡。就連武二嫂子養的幾只蘆花雞,也因昨夜被風卷走了塑料布,攏起的翅膀上都背負著三兩花。
大雪季節,村子里只剩下黑白兩色,類似一張老照片,又像一幅卷了邊兒的水墨畫。靜止著的都是白的,白突突的山巒,白展展的田野,白晃晃的村落,白花花的日頭;活動著的,一個人、一匹馬、一輛車、一只鷹、一群鳥、幾只貓狗統統都呈黑色。白天和黑夜,白地兒與黑影兒,日子就這么黑是黑,白是白的清清楚楚地過著。
村頭的小溪有著變幻的名字。開春,因為馱著一河的桃花瓣,被叫做胭脂溝。這當然是偶爾路過的旅人命名的,他們舉著相機一咔嚓就是一天,之后,市里報社櫥窗里就有了一張叫做胭脂溝的照片;夏日,溪水兀自流著,牛軛一樣的小湖里鋪滿綠萍,遠遠看像似一塊寶玉。村里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李季說這叫翡翠,因此,小溪有了另外一個名字——翠溪。而此時,在這簇擁著大雪的世界里,小溪也應該改名叫黑溪了。
一股黑水繞過半個村子,像護城河拱衛著城池。
其實村莊是不用護衛的。農忙季節人們急火火跑向田野,一陣輕風就可輕易叩開每一家院門;張小鵝的父親在城里打更,她糊里糊涂的娘夜夜忘記閂院門,大姑娘長到二十多歲,什么事也沒有;早年間有貨郎進村,如果主人不在家,他可以按照上次談好的數量和價格,一手捏出夾在門縫或墻縫里疊成粽子樣的錢幣,一手將幾樣物什掛上門楣或堆在墻頭。
實習編輯 劉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