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為石（散文/二等獎）

□朱姝

何以為石（散文/二等獎）

□朱姝

你走過八百座山，趟過七百條河，有一塊鬼怪精靈的石頭，幽幽地給你講天遼地寧；你到過六百個村莊，遇見五百塊奇石，還有一塊石頭讓你溯古尋源思接千載。

它是3500年前的一陣風，藏在遼南連綿的群山里;它是新石器時代的一場雨，雨來了，遼東歷史文明的冊頁上就起了風煙。

有了風，有了煙，也就生出了石。海城析木鎮姑嫂石村，因一塊石頭而得了名。

“石縱橫，端平瑩滑，狀如棋局，無瑕隙，亦無斧鑿痕，非神功鬼巧不能為也。”金代王寂描述它時，后面的話還沒說完，紙上便驟然起了峰巒。即便合上了《鴨江行部志》，眼前也是山高林密。矗立在村東南山頂的石棚活像一頂碩大王冠勢欲飛動，又似一柄巨刃揮天砍陣。遼東半島巨石文化的杰出代表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帶著祖輩們真實的生活段落，敘說他們的生死孤寂。

山頂的石棚在午后的陽光里，把巨大長方形的陰影投映山下，猶如我遙想走失多年的時日與光陰的掠影，剛好把一條湯湯的名為海城的河、縱橫阡陌的析孤公路籠罩其中。極目四望，三千年前躍出水面的一尾魚，轔轔枯瘦的一輛馬車，熙熙然間正穿越千年石頭的時空隧道。馬蹄嘚嘚聲，常常讓我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恍惚感。通往石棚的路仿佛通往時間深處。別樣的寧靜瞬間把我置身于曠古的空寂中。壁石嵯峨駢立，大石高不見頂，底闊上狹，巨大的蓋石縱橫躍起……

石棚是什么人所建？

析（si）木鎮，東方為“析”。說出這個字，便有一絲清涼從嘴邊吹起。木，劈開為木，植物冒地而生，引意為東方大森林。析木作為地名歷經幾千年未變延續古音，它不僅在大遼代的古老里葳蕤生長，還在《逸周書》里神秘鮮活。“古有東夷部落，距海東三百里。有東北夷青丘、周靈人居于此。”析木人所在的遼東半島就是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的東夷青丘人，是東北獨立于周朝之外的酋長部落，相傳東夷人還發明了弓箭。他們的存在，綻放出中國東北歷史文明的曙光。

《山海經》中女媧把魅狐遣去青丘，青丘國其陽多玉，有獸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九尾狐栽種魅樹，瑞獸分食遂得道成仙。原來這土地上居住著神的子民，我甚至相信連石頭都長出了九條靈動的尾巴成仙成妖。

大石棚的石門向東南半敞著，風可以直接吹進來。倘若真如人所說靈魂是風，何不讓踮著腳的風、輕淺的陽光在這偌大的空間精靈般地飛舞，精靈們抖動翅膀不偏不倚地落在石壁邊開鑿的兩排小圓孔上。這是人工有意打制所為，33個小圓孔，排列規則的秩序感，我猜像數字；小小圓窩的奇巧勁兒，有點像玄妙的符號。咄咄地綻開在巖石縫里，是記錄宰殺牛羊的只數？還是石棚主人擁有財富的多少？任憑我怎樣的猜測，都抵不過石頭的片刻沉默。

由此我猜想，石棚的主人應該是一位孔武有力的首領。可是我更喜歡把他想成一位通星相的風水大師。他占卜河流、占卜一粒谷子的成熟。他發明弓箭，讓箭簇定格飛翔。人們把他奉為神靈，在時間的千種萬種方式里，王是唯一的。

然而，王年紀大了。他終老在草木泛黃的季節里，人們要為他修建巨大的陵墓。相傳那年十二星次和二十四節氣相通，自尾十度至斗十一度，歲在析木，日月正好交匯于析木星之津。析木鎮由此得名。

夕陽褪去了正午陽光的囂張，一大把橙色的光線從石棚上穿縫隙而過，漏在石壁上，溫和的橙色讓石頭一下子動起來。壁石的粗糙紋理多像海城河水的煙波，立石還印上了河灣里一根蘆葦的流浪。析木鎮的故事被光影統統收束在石壁上一排打制的凹槽里，隨石頭流動、呈現、復活、閃展騰挪，石頭仿佛在說：天地情懷，創造永在。

怎樣的事物能永遠存在？除了石棚，便是析木人的智慧。析木人鑿開的這排小小的凹槽，揭開了巨石建筑的千古謎團。你不會想到，沿著這些小槽的細碎，找到了析木人采石的方法。往石板上打鑿的小槽里打進木楔子，灌上水，烈日曝曬，楔子膨脹，巖石出現裂縫暴開。遼東半島的石棚山石棚、臺子石棚均用了這種取石法。石棚附近采石場的石崖上，仍留存著當時采石的印痕。

幾乎在同一時期從新石器時代進入青銅時代的埃及，法老用巨石為自己修建巨大的陵墓金字塔。當埃及埃爾塔爾舍建造陵墓的166人正牽引一塊60噸巨石時，析木大石棚的6塊天然石板，上蓋石6米、寬5米、東西兩塊壁石高2.4米、重達500噸的巨石也正在運往山頂的途中。比那溝槽更離奇的想必是析木人如何把重達幾噸十幾噸的巨石搬運架設起來的吧？這將是我尋得的更大奇跡。

索爾茲平原已完成小麥的收割，英國斯通亨治巨石陣的石頭們正在深呼吸。這是3000年前的英國人用了3000萬個小時搭建的，相當于1萬人連續勞作1年。

那么析木鎮的石棚呢？木橇是東北普通的搬運工具，朝鮮半島人們叫它大力士。古印度神話中賦予它有張力的名字修羅，是個大力神。木橇牽引我拼接起析木石頭的文明冊頁：天寒地凍中析木人把石料裝在旱船上，沿途灑水澆成冰道，用木桿滾動在冰道上。山頂挖深溝，三塊石板立于溝內，蓋上土。為讓石棚堅固異常，析木人精準計算，開鑿出了子母溝槽，準確地把石板套合。即便隔著時間憑欄與石頭相望，石料搬運的磨痕仍清楚可見，石頭們還記得捆綁繩索時析木人的手溫。

有人說斯通亨治巨石陣的主軸線指向夏至的日出，93、94號兩塊石頭的連線，指向冬至日落的方向。我足以相信，析木鎮高高聳立的石棚，對應著十二星次中的析木星座，剛好是孟春之月。古老的遼東大地呈現盎然綠意，它已歷經了3500多年最真實的生命輪回。

在石頭的世界里，我需要找到祖輩來時的路和我原來的地方。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