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默
相對于盤錦周邊村鎮的氣派和繁華,這個古老的小漁村完全淡漠于喧囂之外,如退潮后的大海,沉寂、古樸、氣定神閑。
無論追溯到何時,靜臥于遼東灣北岸的這個小漁村——“二界溝”的存在,遠比這座城市的存在久遠得多。它像遼東灣的一個胎記,無論世事怎么變遷,它都在;無論屬于哪個行政區管轄,它都叫“二界溝”。
初春的二界溝,海邊還有些涼,正是落潮的時候,荒寂的海水退隱到遠處的地平線,一副漠不關心的倦怠樣子。和好友徘徊在堤壩上,木質的駁船林立,漁民們埋頭于織補漁網和漁具,一張又一張藍色的大網,有序地橫放在陸地上,遠遠望去,大海的波浪般洶涌著,坐在其間補網的女人們,如彩色的浮萍。是啊,海邊的一切,都讓人聯想到大海。
只有我們是閑的。枯萎的海溝上,還殘留著浪花沖擊的足跡。大量的海鷗起起落落,在擱淺的漁船和泥灘上覓食,它們一點也不懼怕漁民。仿佛,這些大自然的精靈,就是他們自家的一員,彼此自然而然地朝夕生活在一起。
站在堤壩上,所有的視覺的、聽覺的、味覺的,都霍然地讓人出離原有的感知定式,打開身心、愛、或者更愛。遙望遠處平靜的大海,這蘊涵著生命源頭的寂靜,藏著多少偉力與時間的較量,使大地舍去骨肉,給兇猛的浪濤讓出深深的潮溝,再以淡泊出塵的寧靜迎納著自潮溝而來的古漁雁們,似乎一切皆是天意。
據傳,一百多年前,大海沖擊下的荒原,出現的諸多海溝里,淤積著被大海遺棄在泥灘上的貝類、魚蝦和各種海生物遺骸,吸引著萬水千山而來的候鳥積聚,覓食或者補充給養,同樣也吸引著漂洋過海或者沿著大遼河而來的漁雁們。他們盤踞在一個又一個潮溝,當時“以溝為界,溝西歸廣寧縣管,溝東歸海城縣轄,有一天,溝里漂到西岸一尸體,當地官紳送信報告縣衙,縣官坐轎而來,到此一看,轎也沒下就回城了。縣官一走,嚇壞了當地官紳們,誤以為沒有招待好縣衙來官。哪知當他們到縣衙請罪時才知道,縣官對他們說,尸體在溝西岸,屬廣寧縣管。他們這時才放心了。以后,這個地方就叫二界溝了”。(劉長青《二界溝名字的由來》)
一、漁雁
正是黃昏的時候,不遠處的海灘上,鋪天蓋地飛起無數的鷗鳥,那種震撼和喜悅,會讓人瞬間忘記了自己,隨著它們在夕光里,做一個自然的精靈。
大自然的偉力真是令人嘆為觀止,讓人自絕于紅塵之外,天地有大美,唯于斯!
二界溝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海河交融的豐美之地,各種鳥類,一萬年如斯,嗅著季節的召喚,暫時棲息或者永久留下。長途跋涉而來的這些精靈們一如既往,沿襲著它們古老的習性,而還棲居在二界溝的古漁雁后人們,大多已經摒棄了曾經的遷徙生活,在二界溝這個天然的小漁村定居下來。但深入骨髓的漁雁精髓得以傳承,成為人類捕撈史上的一個神話。
剛剛從古漁雁后人劉則亭先生家里出來,內心如遼東灣空曠的大風,靜不下來。古稀之年的劉則亭老人和夫人邵秀榮從青年時期,就開始挖掘、搜集、整理關于漁雁的傳說,尋找關于漁雁的物證。難以想象,夫妻二人夫唱婦隨地,傾四十年之力,來完成一項義舉,這不僅僅是毅力,還有對漁雁文化的愛。
我為自己的短見羞愧不已,在盤錦生活了近三十年,居然不曉得,近在咫尺的小小漁村,藏著這么多洶涌的記憶。而它們只能以故事和傳說的形式口口相傳遺留下來。
遼闊的古漁雁文化,在劉則亭先生這數間看著不起眼的民居里,以“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姿態,靜靜地躺在時間的海里,呈現著人與大海的過往。
遷徙,是洪荒時代,烏和人一起來完成的。他們對大海有著類似宗教般的依賴和虔誠。彼此融合、拆解甚至占有,最終,人與大海達成的和解,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人類追隨著大自然的變化,總會以敏銳的嗅覺,與南來北往的候鳥一起,追逐著漁汛,尋找適合自己生存的地方,他們把全部的家當,交給了大海,靠一艘小船,成群結隊漂洋過海,棲息在二界溝,這塊遼河入海口的豐腴之地,或許就成了他們永久的家,抑或是中轉站。“后人將古代這些靠天吃飯,春來秋往的打魚人稱為“漁雁”。
那些從海上漂來的古漁雁們,一次次從大海那里索要生活的必需,詩意的大海,偶爾,也會露出暴虐的獠牙,茫茫海平線上的一葉小舟(于無際的海洋,漁船實在是太渺小了),是斷了線的風箏,在大海上飄搖,風暴、暗礁如大海的妖魔,起于無形,滅于無形。此刻,誰都不是你的神,唯有死亡,能掏空你生命里所有的恐懼和巨大的孤獨。
有多少漁雁,出海后,再無歸路,化為大海的一滴水,而大海回報給岸上等待的家人的,無非是潮起潮落的喧嘩,日日如斯,卻尋不見親人的尸骨,家人就以一塊磚,刻上他們的名字,用他們生前的衣服包裹起來,埋葬。
據說,多數漁民家庭都有家人遠海捕撈,葬身大海的疼痛。我問當地的漁民,那為什么還要下海呢?他們說那是他們生活的本源和希望,別無選擇。
人類與大海就這么彼此糾纏了千百年,誰也別想征服誰,無望的僭越都是自食其果,只有順服于自然,你愛才會被寵愛,而古漁雁們的行蹤,并沒有只言片語的文字記載,他們所有的悲歡,也在漸行漸遠的歲月中,只留下傳說和故事,后人也只能從這些故事里,去探尋遠古漁雁文化的蛛絲馬跡。
二、二界溝最后一個會喊船工號子的人
登上擱淺在潮溝里的木船,想象著,如果我是一個號頭,我將喊出什么?我的那些同伴們又能把我拉向哪里?生命里最原初的場景,逐漸退出生活的時候,我們除了用想象力復原,最后留下的是一種文化傳承,船工號子作為漢族民歌,成為一種抹不去的文化符號。
生活,有時候需要齊聚力量,才可以生存下去,那是一種集體能量的爆發。在沒有機帆船的歲月里,漁民們撐篙、拉網、打檣等等眾多的捕撈作業,要用這種瞬間爆發的團結力量,來支撐生活。
時間如大海一樣,吐納著塵世的種種可能和不可能,而號聲早已湮滅在時間的海里,當初拉纖和喊號子的人大多已經離世,李子元老人是二界溝唯一一個還活著的會喊號子的人。他八十三歲,矍鑠、健談、強記,對于親歷過二界溝歷史變遷的見證人,他是挖掘二界溝歷史的寶藏。沒讀過一天書的老人,卻能讀書看報,他不會寫,卻能在當年的文藝演出中,編寫劇本,創作歌曲。
當漁民們魚群一樣,在號子聲中,拉動生活的大船,你用不用力,全在號頭的眼里,沒有預備的唱詞,見到什么唱什么,想起什么唱什么,生活的快意和力量,豪邁和艱辛,都在一種固有的韻律中回旋,悲壯,浩瀚。
整整一上午,老人一口水沒喝,興致極高地為我們講述曾經的記憶,八種號子,一樣一樣現場唱給我們聽,旋律依舊,船工遠去,記憶深處,那一聲聲呼喚生活的號子,在需要積蓄力量,載動二界溝這艘大船的時候,我們依然期盼著,誰來喊一聲船工號子:呦——哎——嗨喲……噢——呀呀,哎呀——嗨呦呦——啊嗨——
三、獨一無二的排船
這個地球因為有了海洋,便有萬物生,大海以無可戰勝的野力,無限豐富的內藏,催發著人類的智慧和勇氣,無數次返回大海這生命的家園,憑借著一葉扁舟破浪而行,去征服、掠奪。“水雁”們對他們的“諾亞方舟”也傾盡了心思,那是他們賴以與大海彼此相溶的根本和依靠。
諾亞用120年建成了一座承載新人類種子的方舟,這些重獲新生的種子,他們遵從上天的恩賜,在這個充滿希望的世界,自己為自己又制造了無數的諾亞方舟。
流連在二界溝排船工藝展覽室,我從一艘艘微型的船模上,尋找著依海而生的古漁雁們充滿人情味的創造。他們覬覦來自大海的美味海鮮,卻不能如海生物一般,徜徉大海去捕捉它們。于是,他們很快就學會了織網、造船,他們利用因為海洋衍生出的各種手段,穿梭于波濤之間,游刃有余地向大海索要自己的生活。他們全部的細膩和壯闊,都在一艘排船上,得以呈現那種近乎偏執的自信和占有欲。
離開排船船模展覽室,當我站在真正的排船面前,還是被這30多米長的龐然大物震撼到了。二界溝人就是固執啊,在科學高度發展的今天,這樣費時費力,以純手工方式、制造木質船舶的傳統制造工藝,顯得多么落后,又多么自信。他們有海洋一樣的狂寂、任性和開闊。
古法造船工藝是一項龐大、繁瑣又復雜的工程,每一個細節都需要責任、技術、經驗甚至信任來完成。
無法考究誰是第一個開啟這種手工造船的歷史,也無從知曉它的起源,依賴的是一個又一個,一代又一代的古漁雁們手把手的傳承和生活中的耳濡目染,讓這一手藝得以在二界溝世代沿襲下來。
那些有規則地擺放在船廠的木頭,是有講究的,三種木頭各司其職。槐木用來做骨架,落葉松用來做龍骨,紅松做外殼的板材,內殼則用落葉松,抗腐蝕。這些不同質地的木頭,根據它們適應不同環境的抗腐蝕性,選擇不同的位置。可見,古漁雁們,是多么聰明,他們在長久的漁獵活動中,為后人遺留下的寶貴經驗。
而造船所需的木匠、鐵匠、捻匠等,也是擁有幾十年造船經驗的很有名望的師傅,從安放龍骨、組裝骨架、上船外殼、安駕駛艙到捻船,30多米的大船,需要各個工序的三四十人,干兩個多月才能排完。而每一道工序,都要精雕細刻,每一個細節都不能有任何疏漏。否則,木船在茫茫大海上,只能是有去無回。正是長年累月與大海相依為命,練就了這么精細的品格,這是古漁雁們深入精髓的一種自保。
造船“在排船的過程中,‘砍龍骨‘上大鼻子‘下塢時都會舉行隆重的民俗慶祝活動,這三次民俗活動分別代表著排船開工、船舶已具雛形和船舶下海三個不同的重要階段,因此對于船主和掌作(船廠廠長)來說非常重要。他們要選個好日子、定個好時辰,邀上眾多親朋好友,好好地慶賀一番。當天,掌作的要在龍骨和大鼻子上披紅掛花,鳴放鞭炮,就是要討個吉利,祈福新排的大船能夠一帆風順。”(資料來源:中國青年網)
我在想,這些從諾亞方舟上走出來的古漁雁們,以手工技藝,制造大型木質船舶,歷經近200年的歷史,已經是世上唯一的一家,需要怎樣的堅守和傳承,才可以在時間的重壓之下得以留存,并繼續繁衍下去?
四、二界溝首屆開海節
“洪荒開蒙,大海同生,洪濤瀾汗,萬里無際。吞吐日月而耀星辰;吸納百川而開萬物;涵孕八極而承人寰。漁樵耕獵,憑此發端,龍子龍孫,賴此繁衍。”(選自劉長青、張鐵民《祭海詞》)
奉上祭品,奉上祭文,奉上五谷,奉上一顆虔誠的心,祈求神,賜我們一帆風順,賜我們魚蝦滿艙,賜我們幸福生活。浪涌喧囂的海岸,歌舞鼓樂、炮竹齊鳴,為即將遠航的漁雁們攢足了激情和熱望,百舸爭流,眾神讓路,出發吧!
以這樣大規模的莊嚴形式,讓大海成為漁人敬拜的圖騰,這在二界溝漁村,是第一次。在古漁雁漫長的捕撈史里,人們對海洋 的征服與屈從,從來都是對稱的,他們沿著大遼河,或者漂洋過海,一路跟隨,從陸地到海洋,從“截溝攔汊發展到扎筏人海,再到駕舟踏浪”,漸漸滋生的占有欲,讓他們充滿了戰斗的欲望,又徒生敬畏與感恩之心,向大海示弱,祈求航行平安、漁業豐收。
百年前的船工號子,再一次響徹二界溝的碼頭,已經只是一種儀式和象征,當浩蕩的漁船隊伍離岸駛向渤海的深處,這史詩般的儀式,融入了多少人與大海之間的放逐、依賴和宿命。
“茫茫滄海,乏龍怎渡:風浪求存,非龍豈獲。祈福四海龍王、九江八河之神靈:慈航普渡,艨艟沐德,星槎被光,送子民一路平安;澤惠濱海,海釀豐饒,水中撈金;灘遍甲介,泥中捧金,再賜我‘日進斗金之‘好河田。即此,吾輩謹備盛饌,以香酌美饈、鮮花果品、肥豬羔羊之儀,表我衷腸,以迎福應。祈諸龍君神伏望鑒納,騎長鯨而馭巨鰲;呵風伯而夯風濤;遏天吳而擋馬銜,呈祥啟瑞,示殊恩于河清海晏、魚蝦滿艙。尚饗!”(選自劉長青《祭海詞》)
當我們猛然醒悟,轉身向海,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向日漸空乏的大海伸出的手,不是為了掏空她體內的寶藏,而是去保護她浩瀚的胸膛里,生生不息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