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一切還來得及

蔡敏樂

她不是一個懶惰的女人，飯菜做得營養美味，地板拖得一塵不染，衣服也洗得干凈透亮，但，她不愛整理東西。其實，也未必是不愛整理，而是東西實在太多了，每每整理到半途就身心俱疲，索性一股腦地再堆回柜子里去，比整理前還要凌亂幾分。她曾竊喜過裝修時有遠見，家里收納柜特別多。可惜婚姻里的瑣碎與不堪不是掩上柜門就能消失無蹤的，一點雞毛蒜皮也會勾起驚天波瀾，將以往奮力黏補粉飾的平靜日子卷個粉碎。女友疑惑地問她，何至于走到如此境地？她苦笑，往事如同前塵紛紛簌簌，理不清頭緒。

她也不知道日子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壞，不是哪一個人的錯，無非是被繁瑣的日常磨滅了脆弱的情感，從對方身上窺不到希望的光芒，被冷酷殘忍的現實壓得滿腹戾氣，或者有些她視為本源的東西被他視為無趣，比如她愛健身和早睡，他習慣宅著并熬夜。有愛的婚姻況且需要恒久的忍耐，何況愛已成浮云，只剩厭惡。不分崩離析，生活就無以為繼，一別兩寬，各自歡喜才是唯一的出路。

東西是必須要整理的，她想清空房子，一周后搬出去。先清理的是衣柜。生完孩子后就一直沒瘦下來，之前好看的衣服也撐得走型。她合不得扔，幻想著有朝一日找回昔日風采，把它們年復一年地掛著，指望著激勵自己減肥，可它們更像是高高在上的驕傲麗人，鄙視著她的夢想，讓她感受更多的挫敗與氣餒。看著十幾年前的舊衣褪色破損，網購來的便宜貨質量糟糕，悲哀像潮水一樣涌上她的心頭。別怪他人對自己忽視冷落，就是自己，也沒有多善待自己幾分。衣柜逐漸空蕩，好像沉重臃腫的過往也被抖落掉了大半，她只覺渾身輕松。

原本以為拋棄舊物是痛苦折磨人的事，可開了好頭，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多了。書柜里雜志、書籍、CD、磁帶、明信片、日記本，通通蒙塵許久。她曾經以藏書為樂，可沒能繞開人性弱點——非借不能讀。她小心處理，只留下幾套鐘愛的作家作品。只有真心實意的喜歡，才會不覺得是負擔。廚房滿滿當當的，鍋子七八個，碗碟十幾摞，可她常用的不過是壓力鍋和平底鍋，烤箱、面包機、酸奶機和微波爐都成擺設。碗櫥最上層還有用彩紙包得嚴實的成套精美餐具，原想著有貴客光臨再見天日，可惜那天從未來臨。她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拿出來，洗拭干凈。與最美好的物品相遇，才是最美好的時光。

在儲物間整理，必須戴口罩和帽子。大堆東西徒勞地擠占著空間，卻一直沒派上過用場。高中大學時的幾箱子教材壓在深處已經發霉，畢業時買的臺燈壞了有幾年，竟然還在。還有各種收據和說明書，物件早已不見，剩下的豈不全同廢紙？還意外發現陸續失蹤的銀行卡、房門鑰匙、蠶絲睡衣。他是如何從平和溫柔的愛人，變成冷淡暴躁的男子？她陷在雜物堆里，似乎有些懂了。共度的那么多年時光，如今只剩下這一地的慌亂冗雜，是她沒好好經營這段感情，這個家。

趁家里沒人，去他下榻的書房查看。他的衣柜里堆得亂七八糟，臟的、干凈的，冬夏兩季的，全都混在—起，壓得褶皺遍布。剛結婚那幾年，她還會幫他洗衣服，收拾衣柜，后來，吵架了，冷戰了，見他照顧自己也不艱難，她索性甩手不管。“這日子過得，有老婆跟沒老婆似的。”她突然想起以前他的一句抱怨，那時，她沒在意，倒是立刻反唇相譏道：“有些男人窩囊，有還不如沒有。”都是氣急出口的狠話，過后好像是忘了，但那些附著的寒意還是一點點滲透到骨子里。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限他的，可看著那堆衣服，心底突然一片柔軟，有些替他心疼：如果遇到另外一個女人，他會幸福很多吧。在展臺上，她還看見了他獲得的幾座書法獎杯和證書，寫毛筆字，畫國畫，她一直以為他不務正業，原來，她錯過他那么多努力和進步。生活從來不會欺騙我們，一直是我們在欺騙生活。

那一周，她一共賣掉了一千多斤的廢品，送出幾大包衣物與圖書，丟棄的東西，清潔大姐幾番搬運，情緒差點崩潰。付出必有回報，她的家簡潔寬敞，窗明幾亮，煥然一新。從老家攜兒歸來的他以為等待他的是一張協議書和不成樣子的家。她是不夠好，但沒有她會更不好，他合不得。大人們相對無言，孩子卻幾個房間來回跑，拉著他們倆的手歡快地叫喊：“爸爸，媽媽，我們的房子被施了魔法，變成新的了。”

他們用精美的餐具吃八分飽的食物，晚上穿著被熨燙得平整舒適的漂亮衣服出去散步。她用賣廢品的錢找工人，修好了壞了兩三個月的熱水器。夜晚，一家人輪流在白瓷的浴缸里泡了澡。

“幸好，一切還來得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