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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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
盧一萍
大家把壓縮干糧和雪梨罐頭填進肚子,跨上了軍馬。雖然在漫漫長冬中苦熬的軍馬都很瘦,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雄健、駿逸,但大家第一次騎馬,都有些激動。
分給我的是一匹白馬。它是那些馬中最瘦的,瘦得只有個骨架,當風敲打它骨頭的時候,就能聽到金屬似的聲響。這使我不忍心騎它,覺得會隨時把它壓趴下去。我打量著它,倒想扛著它走。
雪光映照著雪原,有如白晝,不時傳來一聲狼嗥。它凄厲的嗥叫使高原顯得更加寒冷,我不由得把皮大衣往緊里裹了裹。
人馬都喘著粗氣,夜里聽來像是高原在喘息。
到達克克吐魯克已是夜里兩點。邊防連的營院鑲嵌在一座冰峰下面。冰峰被雪光從黛藍色的夜空中勾勒出來,邊緣有些發藍,如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刃,旁邊點綴著幾顆閃亮的寒星和一勾冷月。
營房里亮著燈,戰士們涌出來歡迎我們。這些被大雪圍困了五個多月的官兵把我們擁進會議室后,就激動地鼓掌。他們一直在等著我們。我們這些陌生的面孔使他們感到自己與外界有了聯系。他們用那因與世外隔絕太久而顯得有些呆滯的目光死盯著我們,一遍遍地打量,好像我們是花枝招展、風情萬種的騷娘們兒。
因為高山反應,我一夜未能入睡。新兵們大多沒有睡好。我們的眼圈發黑,眼晴發紅。
吃了早飯,連長把我叫去。他最多二十八九歲,但我驚奇地發現沒有戴軍帽的他,頭已禿頂。他黑鐵般的臉襯托著他的禿頂,異常白亮。他掩飾性地捋了捋不多的頭發,點了支煙,深吸了一口,問道:“說說看,你有什么特長?”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我突然想起了那匹白馬,為了不讓他失望,就答非所問地敷衍道:“我喜歡馬。”
“那好,從今天開始,你負責養馬,連隊的軍馬都交給你。”
“什么?”
“就這樣吧。”連長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完,閉上了嘴。
我就這樣成了克克吐魯克邊防連的軍馬飼養員,成了帕米爾高原上的一個馬倌。
臨離開連部時,我忍不住停住了,回轉身去。連長馬上問:“你還有事?”
“連長,能不能請問一下,克克吐魯克,它是什么意思?”
“哈哈,這個……這個克克吐魯克就是克克吐魯克,它的意思,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的。”
我搬進了馬廄旁的小房子里。老馬倌帶了我一段時間,我從他那里學會了鍘馬草、配馬料、釘馬掌、剪馬鬃、沖馬廄、套馬等“專業知識”。
每當我趕著馬群出去放牧的時候,我都在尋找著來時在路上對克克吐魯克的想象,但我沒有找到一點與想象相符的地方,連狼嗥聲都很難聽見。
想到這里,我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它的意思了。我拽住了一個志愿兵:“老兵,你說說看,克克吐魯克是不是死亡之地的意思啊?”
他嚴肅地搖搖頭,說:“我們只把它當一個地名,管它的屌意思干什么!”
我又問別人,他們都不知道。
五月緩緩地到來,春天已被省略,陽光似乎是一夜間變得暖和起來的。我趕著馬群走到雪峰下時,聽到了大地在陽光里解凍時發出的巨大聲響。
冰消雪融。不久,雪線便撤到了山腰上,營地前那片不大的草原上,萌出了淺淺的綠意。
我每天趕著馬群,順著喀喇秋庫爾河放牧它們。
誰都注意到了,我從沒把馬群趕進營地前那塊叫“可可吐魯克”的小小草原。
沒有了冰雪的襯托,營院便融進了那古老的、寸草不生的黑褐色山體里。那塊綠色的草地便成了這里全部的美和生機。別的地方,都顯得猙獰,它們虎視眈眈,似要把那美和生機一口吞噬。
從偶爾傳來的牧歌聲中,我已知道塔吉克老鄉正騎著馬,趕著羊群和牦牛從河川游牧而來。
我看著馬群安詳地吃草,任由風吹亂它們的長鬃。那匹皮包骨頭的白馬變化最快,它已經長上了膘,顯露出了駿逸的風采。
我成了一個自由的牧馬人,只是這種自由是由孤寂陪伴的。那時,我便唱歌,從小時學的兒歌開始唱,一直唱到最近學會的隊列歌曲。那匹白馬聽到我的歌聲,會常常抬起頭來望我,像是在聆聽著。有時,它會走到我的身邊,停住,眨著寶石般的眼晴。不久后的一天上午,好像是受到了我歌聲的召喚,我忽然聽到了動人的歌聲:
“江格拉克草原的野花散發著芳香,
我心愛的人兒他在何方?
我騎著馬兒四處尋找,
找遍了高原的每一座氈房。
“喀喇秋庫爾河懷著憂傷,
我來到了克克吐魯克的山崗上,
我看到他騎著駿馬,
像我心中的馬塔爾汗一樣。”
那是那個女孩子的歌聲,那歌聲是突然響起的,就在不遠的地方。她竟然是用漢語唱的。那聲音顯然是高原孕育的,那么曠遠、高拔、清亮,像這高原本身一樣干凈、遼闊。而那歌唱者呼出的每一縷氣息都清晰可聞,使你能感覺到生命和愛那永恒的光亮。如果世世代代沒有在這里生活,就不可能有那樣的嗓音。
我像被一種古老的東西擊中了,有一種暈眩,有一種沉醉。
歌聲停止了,余音還在雪山間縈繞。天上的雄鷹一動不動,懸浮在雪山上;兩只盤羊偎依著站在蒼黑的巉巖上面,好像在慶幸它們中的一個沒有遠離。它們和我一樣,沉醉在她的歌聲里。
我循著聲音,用目光搜尋那唱歌的人。但她好像在躲著我。我向她的歌聲靠近一點,她就會離我遠一點。我只能聽見她的歌聲,卻看不見她在什么地方。
接連好幾天,我都聽到她在唱這首歌。
最后,我都把這首歌學會了,才看到了她。正如我料想的那樣,她是一個姑娘,一個塔吉克姑娘。
我看到她的那天,她站在高崗后面一個小小的山崗上,崗頂一側有幾朵殘雪,四周是高聳的冰峰,腳下是一小群散落的羊群。她頭上包著紅色的頭巾,身上穿著紅色的長裙,騎在一匹棗紅馬上,看起來,像一簇正在燃燒的火。她像是早就看到了我。我看她時,她朝我很響地甩了一下馬鞭。然后,馬兒載著她,一顛一顛地下了山崗,我再也看不見她了。
我感到一種與高原一樣古老的憂郁,突然彌漫在了這晴朗、空闊的天地里。
那天,她再也沒有出現過,她像是被那個山崗藏起來了。
第二天,我也沒有看見她,只遠遠地聽見了她的歌聲。
第三天,我看見那個山崗側面的殘雪已經化掉了,我忍不住趕著馬群向下游走去。
第四天,我看見她仍騎在那匹馬上,風把她的裙裾和頭巾拂起,向我相反的方向飄揚著。
我的心安靜了,覺得受了撫慰一般,我坐在河邊,看著嘩嘩東流的鋼藍色的河水發呆。
我不知道白馬是多久離開我的,也不知它多久把姑娘那匹棗紅馬引了過來。它鞍轡齊備,只是沒了那個有云雀般動人歌喉的騎手。
白馬朝我得意地“咴咴”嘶鳴一聲,像在炫耀它的魅力。
而我不知該不該把她的馬給她送回去。
紅馬緊隨白馬,悠閑地吃著草,像是已經相識了很多年。
一會兒,她的身影出現了,她騎在另一匹光背的黑馬上。在離我十幾步遠的地方,她跳下了馬。黑馬轉身“得得”跑回馬群。她微笑著,朝我走來。我看見了她帽子上的花很好看—那一定是她自己繡的,那些花兒正在開放,好像可以聞到花香;看到她背后金黃色的發辮上綴滿了亮閃閃的銀飾,一直拖到她凹陷的腰肢下;她的臀部那么緊湊,微微向上翹著;她的雙腿修長,腳步輕盈;隨著風和腳步飄動的裙子,使她看上去像會飄然飛去。我突然想,她要是能飛離這里,飛離克克吐魯克這個苦寒之地,飛到云朵外的仙界之中,我定會滿心歡喜。
她走近了,我看清了她紅黑的臉蛋,藍色的眼晴,薄薄的嘴唇。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兩匹馬,然后害羞地徑直向那匹白馬走去。
但我仍然蹲在河邊,一只手仍然浸在河水里。我都忘記站起來了。
我擔心白馬認生,會傷了她,才猛地站了起來。而她已在撫摸白馬優美的脖頸,白馬則溫順地舔著她有巴旦姆花紋的氈靴,好像早已和她相識。
我在軍褲上擦干了濕漉漉的、冰涼的右手,走過去看見她的臉正貼在白馬臉上。
那個時刻,高原顯得格外安靜,只能聽見風從高處掠過的聲音,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從一棵芨芨草后面突然飛起,箭一樣射向碧藍的天空,把一聲短促的鳴叫拉得很長。
我垂手立在她的身后。
好久,她如同剛從夢中醒來,看見我,羞澀地低下了頭。
“這真是一匹好馬。”她說。她的漢語有些生硬,但格外悅耳。
我點點頭。
“它叫什么名字啊?”
“它沒有名字,它是軍馬,只有編號,看,就烙在它的屁股上,81號。”
她好奇地轉過頭,看了看緞子一樣光滑的馬屁股,“哦,真的烙了一個編號,不過,這么好的馬,應該有個名字。”她已不像原先那么羞澀了,嫣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問有些靦腆的我,“那,你是軍人,不會只有編號沒有名字吧?”
我忍不住笑了。“我叫盧一萍。”
“盧、一、萍。”她像要把這個名字銘刻在自己的聲音里,把每個字都使勁重復了一遍。
“你是克克吐魯克邊防連的?”
“是的,我是今年剛來的。”
“我叫巴娜瑪柯。”
“我沒想到你會用漢語唱歌。”
“我在縣城讀過書,前年,也就是我該讀高二的時候,我爸爸得了重病,就輟學回來放羊了,不然,我今年都該考大學了。”說到這里,她很難過,“爸爸到喀什去看了好幾次病,用了很多錢,但還是沒有好轉。你看,為了給他治病,我們家的羊賣得只剩下這么一點了。”
我看了一眼她家那剩下的三十來只羊,安慰她說:“你爸爸的病很快就會好的,等他的病好了,你還可以繼續去上學。”
“我很想上學,但我今年都十八歲了。”她傷心地說。
老馬倌年底就要復員了,他常常到營地前那片小小的草原上去,一坐就是半天。一個夏天下來,那片草原一直綠著。牧草雖然長不高,但已有厚厚的一層,像一床絲絨地毯。我一直希望那塊草地能開滿鮮花,但轉眼高原的夏天就要過去了,連陽光燦爛的白天也有了寒意,所以,我也就不指望了。
有一天下午,老馬倌讓我陪他到草原上去坐坐,我默默地答應了。
他用報紙一邊卷著莫合煙,一邊說:“我看你最近一段時間像丟了魂兒似的,回到連里也很少說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我連忙掩飾:“班長,沒有,啥事也沒有!”
“沒有就好,你一定要好好干,干好了,說不定也能像我一樣,撈個士官干干。”
“我一定會好好干的,你放心!”
“我相信你能干好。”他說完,把卷好的莫合煙遞給我。
我說:“你知道,我不會抽煙。”
“抽一支沒事的,你出去牧馬,有時候好幾天一個人在外面,要學會抽煙,抽煙可以解悶。你就學學吧,抽了,我就告訴你克克吐魯克的意思。”
我一聽,趕緊接過煙,說:“班長,你快告訴我吧。”
他把煙給我點上,自己也慢條斯理地卷好一支,點上,悠悠地吸了一口,把煙吐在夕陽里,看著煙慢慢消散,望了一眼被晚暉映照得緋紅的雪山,嘆息了一聲,嘴唇變得顫抖起來,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終于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問過好幾個塔吉克老鄉,他們都說,克克吐魯克……從塔吉克語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開滿……鮮花的地方……”
“開滿鮮花的地方?”
“是的,開滿……鮮花……的地方……”他說完,把頭埋在膝蓋上,突然抽泣起來。
知道了克克吐魯克這個地名的意思,我突然覺得這個地方變得更加偏遠、孤寂了。我認為那些塔吉克老鄉肯定理解錯了,即使是對的,那么,這個地方屬于瓦罕走廊,在瓦罕語中,它是什么意思呢?這里還挨近克什米爾,那么,它在烏爾都語中又是什么意思呢?說不定它是一個遺落在這里的古突厥語單詞,或一個早已消亡的部落的語言,可能就是“鬼地方”的意思—因為在駐帕米爾高原這個邊防團當過兵的人都知道,這里海拔最高,含氧量最低,自然條件最惡劣,大家一直把它叫做“一號監獄”。
“開滿鮮花的地方,這簡直就是一個反諷!”我在心里說。
我決定去問問她。這里一直是她家的夏牧場,她一定知道克克吐魯克是什么意思。
沒有想到,她的回答和那些塔吉克老鄉的回答是一樣的。
“可是,這個邊防連設在這里已經五十多年了,連里的官兵連一朵花的影子也沒有看見。”
“那么高的地方,是不會有花開,但克克吐魯克,就是那個意思。那里的花,就開在這個名字里。”
從那以后,我就好久沒有見到她。我曾翻過明鐵蓋達坂,沿著喀喇秋庫爾河去尋找她。我一直走到了喀喇秋庫爾河和塔什庫爾干河交匯的地方,也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她和她的羊群都像夢一樣消失了,我最后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遇到過她。
有一天,終于傳來了她的歌聲,我第一次聽到她的歌聲有些傷感:
“珍珠離海就會失去光芒,
百靈關進籠子仍為玫瑰歌唱;
癡心的人兒縱使身陷煉獄啊,
燃燒的心兒仍獻給對方……”
我騎馬跑過去,剛把白馬勒住,就問她:“呵,巴娜瑪柯,這么久你都到哪里去啦?”
“有一些事情,我爸爸叫我回了一趟冬窩子。”我覺得她心事重重的,正想問她,她已轉了話題,她高興地接著說,“我去給你的白馬尋找名字去了,在江格拉克,我給你的白馬找到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我知道江格拉克離這里有好幾個馬站的路程,我想到她離開這里,原來是做這件事去了,放心了許多,我說,“那么,巴娜瑪柯,你快些告訴我,你為它找到了什么好名字?”
“興干。”
“興干?它是什么意思呢?”
“這名字來源于我們塔吉克人的一個傳說。說是很久以前,這里有一位國王的女兒,名叫萊麗。她非常漂亮,鷹見了她常常忘了飛翔,雪豹見了她也記不起奔跑;所有的小伙子都跟在她身后把情歌唱,不遠萬里來求婚的人更是沒有斷過,但她只愛牧馬人馬塔爾汗。不幸的是,她的國王父親根本看不起他。
“馬塔爾汗的馬群中有匹叫興干的神馬,潔白得像雪一樣。國王想得到那匹神馬,但神馬只聽馬塔爾汗的話,國王想盡了辦法也抓不住它。沒有辦法,國王答應,只要馬塔爾汗把神馬給他,他就把萊麗嫁給他。馬塔爾汗信以為真,把神馬給了國王。國王得到神馬后,卻把馬塔爾汗抓起來,關進了牢房。
“神馬知道后,掙脫裝飾著寶石的馬韁,摧毀了國王的監獄,救出了自己的主人,然后又與國王請來的巫師搏斗,把巫師和國王壓在了江格拉克的一座山下,而神馬也被巫師的咒語定在了那座山的石壁上。
“馬塔爾汗獲救后,帶著萊麗往北逃去,最后在幽靜的克克吐魯克安居下來,過上了恩愛幸福的生活。他們死后,馬塔爾汗化作了慕士塔格雪峰,萊麗化作了卡拉庫勒湖,他們至今還相依相伴,沒有分離。而那匹白馬至今還在江格拉克東邊的半山上。遠遠看去,它與你的白馬一模一樣。”
“這傳說真美,這白馬的名字也非常美。”我說完,就叫了一聲“興干”,它好像知道自己就該叫這個名字,抬起頭,前蹄騰空,歡快地嘶鳴了一聲。
巴娜瑪柯很高興,她走到白馬身邊,用手梳理著它飛揚的鬃毛,好久,才說:“我很喜歡這匹白馬,我可以騎騎它嗎?”
“當然可以,它自從來到克克吐魯克,還沒有馱載過女騎手呢。”我爽快地答應了,“不過,我得給它裝上馬鞍。”
“不用的!”她高興地跨上了白馬的光背,抓著白馬的長鬃,一磕氈靴,白馬和她如一道紅白相間的閃電,轉瞬不見了。
過了好久,她才騎著白馬返回來,在白馬踏起的雪沫里激動地跳下馬,說:“興干真像那匹神馬。”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她的雙眸中閃爍著淚光。
營房前那塊草原已變得金黃,那里依舊沒有花開。
有一天早飯后,我正要把馬從馬廄里趕出來,老馬倌突然從外面沖進來,激動地說:“草原上……草原上的花開了,快……你……快跟我去看看!”他的聲音都沙啞了。
我想他肯定是希望那草原開滿鮮花想瘋了。我說:“那里草都枯黃了,怎么會有花開呢?”
但他拉著我,硬把我拽到了草原上。我果然看見有一團跳躍的紅色!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屏住了呼吸,瘋了般撲過去,我發現那是用一方頭巾扎成的花朵。
—那是巴娜瑪柯的頭巾!
我哽咽著說:“這是……這里開放的惟一的花朵……”
老馬倌早已淚流滿面。“真不知道……這花……該叫什么名字。”
“巴娜瑪柯,巴娜瑪柯……這朵花的名字叫巴娜瑪柯……”我喃喃地說。
這朵用頭巾扎的花一定是她今天一大早放在這里的。我把馬趕到河谷里,就趕緊去找她。
在明鐵蓋達坂下,我看到她一個人信馬由韁,正沿著喀喇秋庫爾河谷往回走,我看見她長辮上的銀飾閃閃發光。她好像沒有聽見白馬急促的馬蹄聲,也沒有回頭。我趕上去,和她并駕齊驅時,她才轉過頭來,對我微微笑了笑。
“巴娜瑪柯,那朵花真好看。”
“但那里只有一朵花。”
“一朵花就夠了,因為它永不凋謝。”
“但就是那樣的花,有一天也會枯萎的。”她有些憂郁地說,然后,轉過頭來,問我,“你喜歡克克吐魯克嗎?
“還說不上喜歡,也許呆久了就會喜歡一點。”
“等你喜歡上了那個地方,那里就會一年四季開滿鮮花。但那些花兒是開在心里的。”
“那么,克克吐魯克應該是一個屬于內心的名字。”
“是的。只有開在心里的花兒,才永遠都不會凋零。”她的眼睛有些潮濕。“你知道嗎?我的名字是從我們的一首歌里來的,你想聽嗎?”
“當然想。”
“那我就唱給你聽,冬天就要來了,我們不久就要搬到冬窩子里去,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唱歌了。”她說完,就唱了起來—
“巴娜瑪柯要出嫁了,
馬兒要送她到遠方;
克克吐魯克的小伙子啊,
望著她的背影把心傷……”
她唱完這首歌,像賭氣似地,使勁抽了一鞭胯下的紅馬,順著河谷,一陣風似地跑遠了。
從那以后,我更想見到她。但整個喀喇秋庫爾河谷空蕩蕩的,只有越來越寒冷的風在河谷里游蕩。
冬天就在四周潛伏著,這里一旦封山,我要到明年開山的時候才能見到她了,想到這里,我覺得十分難受,忍不住騎著白馬,游牧著馬群,向喀喇秋庫爾河的下游走去。我又一次來到了喀喇秋庫爾河和塔什庫爾干河交匯的地方,但我連她的影子也沒有看見,我在那一帶徘徊。我常常騎著我的白馬,爬到附近一座山上去,向四方眺望。但我只看到了四合的重重雪山,只看到了慕士塔格峰煙云繚繞的身影,只看到了塔什庫爾干河兩岸金色的草原,只看到了散落在草原上的、不知是誰家的白色氈帳和一朵一朵暗褐色的羊群。
那些天,我感覺自己像個穿著軍裝的野人。餓了,就拾點柴火,用隨身攜帶的小高壓鍋煮點方便面、熱點軍用罐頭吃,渴了,就喝喀喇秋庫爾河的河水,困了,就鉆進睡袋里睡一覺。我把馬拌著,讓它們在這一帶吃草,準備在這里等她。雖然我作為軍馬飼養員,可以在荒野中過夜,但我是第一次在外面呆了這么久。
玻璃似的河水已經變瘦了,河里已結了冰。雪線已逼近河谷,高原的每個角落都做好了迎接第一場新雪的準備。
頭天晚上我凍得沒有睡著,我撿來被夏季的河水沖到河岸上的枯枝,燒了一堆火,偎著火堆,呆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夢見一朵白云承載著巴娜瑪柯和她的羊群,飄到了我的夢里。我高興得醒了過來。沒有太陽,藍色的天空已變成了鉛灰色。我像一頭冬眠的熊,從睡袋里爬出來。我先望了望天空,看了看那些快速飄浮的云。我在云上沒有看見她。我想,我該歸隊了。但我不死心,我涉過了塔什庫爾干河,騎馬來到了靠近中巴公路的荒原上,再往前走,就是達布達爾了。馬路上已看不到車輛,只有絡繹不絕的從夏牧場遷往冬牧場的牧人。他們把五顏六色的家和家里的一切馱在駱駝背上,男人騎著馬,帶著騎著牦牛懷抱小孩的女人和騎著毛驢、抱著羊羔的老人,趕著肥碩的羊群,緩慢地行進著,像一支奇怪的大軍。
我騎馬站在公路邊的土坎上,看著一家一家人從我腳下經過。眼看太陽就要偏西了,我還沒有看見她,正在失望的時候,我胯下的白馬突然嘶鳴了一聲,然后,我聽到了遠處另一匹馬的嘶鳴,我循聲望去,看見她和她的羊群像一個新夢一樣,重新出現了,我高興得勒轉馬頭,向她飛奔而去。
她看見我,連忙勒馬等我。我一跑攏,她就問我:“冬天已經來了,你還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我想……”
我突然有些害羞,正想著該怎么回答她時,一匹馬向我們跑了過來,馬鞍兩邊各有一條細瘦的腿,由于馬是昂頭奔跑的,我沒有看見那人的身子。待馬跑到了我的跟前,馬被勒住,馬頭垂下去啃草時,我才看見了那人短粗的上半身。他的臉也是又短又瘦的,一副尖銳的鷹鉤鼻幾乎占去了半張臉。他在馬背上不吭氣,只是死死地盯著巴娜瑪柯。
巴娜瑪柯指著他,對我說:“這是我的丈夫,我上一次離開你不久就和他成親了。他們家的羊多,我爸爸的病需要用羊換錢。”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穿著已經變了,她的辮梢飾有絲穗,脖子上戴著用珍珠和銀子做成的項鏈,胸前佩戴著叫做“阿勒卡”的圓形大銀飾,庫勒塔帽子上裝飾著珍珠和瑪瑙。這已是一個已婚女人的裝束。我像個傻子,僵在馬上,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天就要下大雪了,你趕快回連隊去吧,這里離連隊要走好久呢。”她說完,想對我笑一笑,但沒有笑出來。她轉身追趕羊群去了。那的確是很大一群羊,至少有三百只。
大雪已使克克吐魯克與世隔絕。有一天,我正吹著鷹笛,連長過來了。連長說,走吧,大家正講故事呢,你也進去講一個。
我講了巴娜瑪柯講給我的關于神馬的傳說。
有幾個老兵聽后,“哧”地笑了。連長說:“你小子瞎編呢。”
我說:“我是親自聽一個塔吉克老鄉講的。”
“你肯定在瞎編,那個傳說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連長說完,就講述起來,“我告訴你正版的傳說是怎樣的。說是很久以前,塔什庫爾干地面上本沒有這么多雪山,到處都是鮮花盛開的草原。圣徒阿里就住在草原上。他有一匹心愛的白馬,那是他的坐騎。平日白馬在草地上吃草,悠閑地奔跑。不料心懷妒意的魔鬼設下毒計,使白馬在阿庫達姆草原誤吃毒草,昏昏睡去,未能按時返回,結果誤了阿里的大事。阿里很生氣,變了好多座大山,壓在草原上,并將白馬化作白石,置于一座山的山腰,以示儆懲,并將魔鬼藏身的阿庫達姆草原化成了不毛之地,然后憤然離去。從此,這里一改原貌,成了苦寒的山區。哈哈,這才是興干神馬的傳說,這里的鄉親一直都是這么講述的,《塔吉克民間故事集》里也有這個故事,連隊的閱覽室就有這本書,不信你去看看”
我聽后,愣了半晌,然后,走出連隊俱樂部,沖進馬廄,抱著白馬的脖頸,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