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春天讓路 （ 組詩）

邊 尋/著

建 筑

黎明的清涼，一張薄薄的創可貼

敷著街道。夜的帷幕正在撤走

沿荒徑返回，蠻獸依依不舍地往回嗅著

它的宿主：做了二十年建筑的

工匠。那瓦解了一堆漢字的人

身陷殺伐，揮著磚刀，“鏘鏘”地劈合

砌墻，立柱，又換鏨子修出

角石，巖槽：打造流沙中的

皇城！他口里哺著泥漿，樂此不疲

因為暴力，他看不到曙光——他的

赤子之心從黑暗中升起

綿延不絕的神示來自古老的龍族，正是

五千年文明大火的延續

他從不質疑自己東方的金色的脊梁……

現在，他走向工地，他不能付出

面包。刺不破這張兩面何其相似的紙

輪替的扯痛中，他走在

傷口上。他腳下的土地，自含藥引

軌 跡

一個人悲傷，晨光延遲到來

雞毛蒜皮的謊言，燈籠一戳即破

光陰的箭矢中他不屑地

降下繩梯，站在被炮彈擊中的大道

——母親為他誕生而準備的一條

勛章的織帶。他望見盡頭的

圣芒，來自誘人為之獻身的沉淪

割掉榮辱相爭的闌尾。他挎麻袋

撿拾中餐廳丟棄的抹布：我分明看見

他在一堆骨灰里翻找思想的余燼

取出潮濕的葉片……他裝走嘲諷

融化成泉水，響在塑料瓶中

沒有比這更解渴的聲樂了。鳥兒揚啄

敲著木釘，修補沿途的殿堂

蛻皮的蛇正好相反，把草叢當試衣間

賣弄著秤桿上的美人痣，脫下

一地殘骸。斷橋的重量是不是

輕于良心？他需要掂一掂

這沉沉的廢墟，能否握成一個

鉛砣，在一條小路上標出北風的噸位

身后的火煮開云層，一個空空的氣泡

擠在珠玉喧嘩的爐鼎中，沒有

一根細管探進這詭異的沙漠，信號般

接通每個人的司令部。他像只風箏

出自早晨的某處，骨架

在黑暗里遠征。他看見永夜深處的石卵

鎖著神獸，更關著滿園的葵花……

他收集看不清摸不透的事物

用心臟錘擊，打制一把鑰匙。他回到

進化中的猿人，毛發掛著絢爛的星云

匯 合

只要是石頭，都會喊：“給我一雙

時間穿過的鞋子！”然而

我隱蔽刀下多年，結出蒺藜

還自命英雄，消磨終日。也不去管

那條開拓了一半的河流，依舊

把沙粒當星辰，去地墁

挖出睡眠的火，鍛打頭顱里的邊疆

飛鳥在陸地上棄舟而行，裝作一副

剛剛渡過黃河的樣子。它們笑我是木制的

不會舍命陪君子，放低身態……

實則我腳踏深淵，卻高呼飛翔，身體里

有戰場，有風雨來去的空洞

與上游漂來的廢船，一起消失

我扶穩犁在黑暗里的骨頭，看見

命運之手不時攥出一道驚電

裝卸工

貨輪緩緩開來，帶不起大浪

云彩依然在水里洗澡。對岸的老樹

枝繁葉稀，幾百只白鳥

在上面曬太陽（那是白鷺嗎？）

青灰的山上有嫩得心疼的綠

我剛剛出門，廚房里買回兩天的菜薹

一改躺著的姿勢，彎向窗口開出黃花

好香啊……歇夠了的涼鞋在腳下變軟

當船近了，一種震撼波動過來

草樹和浮萍跳動不止，我渾身的毛孔

忽地打開，麻木的神經布滿

自問：“這股來源是——春天的引擎？”

小小的花多么幸福。我向碼頭走去

挺直了腰，仿佛一顆鋼的部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