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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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文版《中國詩歌選·序》
郭沫若
中國詩歌,嚴格地說,漢族詩歌,具有豐富的民族特色。
三千年前記錄的詩歌是抒情詩,這構成了中國詩歌的主流。其他民族,包括少數民族,幾乎都有鴻篇巨制的莊重作品,或者說有史詩;這卻是漢族詩歌所缺乏的。
中國古代的神話和傳說未曾以詩歌的形式保存下來,盡管在屈原的長詩《天問》中包含了神話和傳說的因素,但是它們卻沒有成為這部作品的主干,沒有得到詩人的提煉加工。在這部長詩中常常提及神話和傳說,但只是為了表達詩人對其真實性的懷疑。《天問》終究是抒情性作品,而不是史詩性作品。
事實就是這樣,但是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事實,就難以解釋了。或許,在遠古時代,中國本來有史詩,它們隨著時間流逝而湮滅了;或許本來就不曾有過史詩。這兩種說法都是很難證實的。第一種說法的支持者歸罪于以孔子為首的儒生。孔子不喜歡神話,所以他“刪詩”,也就是說不讓古代的史詩性作品進入《詩經》。但是,周秦時代那些與儒家相對立的學者為什么不保存史詩性作品呢?從周秦時代的學者們引用的某些“亡佚之詩”(即被孔子從《詩經》中剔除的作品)來看,其語言和風格也與《詩經》沒有明顯的區別。因此古代的史詩性作品被儒生們刪去了的假設是難以得到證實的。
既然如此,或許不曾有過古代史詩?這也難以證實。從邏輯上推斷,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民族,在書面的典籍出現之前,應該有口頭傳播的史詩性的敘事作品;既然如此,這樣的史詩性的作品沒有流傳到現在,就不能不令人感到驚訝。
在古代,漢族就形成了詩歌和散文的嚴格區分。在詩中占統治地位的是抒情詩,在散文中占統治地位的是歷史性敘述。《詩經》和《尚書》就體現了這種嚴格的區分。歷史敘述巨匠左丘明,沒有采用詩歌的表達形式,而是創造了敘述春秋時代各國歷史的紀實文體。司馬遷也同樣如此,他沒有采用詩歌做媒介,他掌握了極高的敘述技巧,對從黃帝到漢武帝的歷史作了記載。左丘明和司馬遷是中國古代的散文大師。他們應該都掌握了詩歌技巧(司馬遷有帶韻的賦傳世,雖然其著作權尚存異議),但他們在自己的敘述性作品中都回避采用詩歌手法。
在周秦時代學者的著作中,有不少帶韻律的哲學經典和帶韻律的對話文體。《莊子》中就有很多帶韻律的對話。在漢代及以后,這種體裁繼續發展,進而變為賦,賦是一種篇幅大小不一的散文體詩歌。以歐洲的文學觀念來看,賦這一類作品也不妨當成詩。但是在中國,這種以敘述或對話為形式的帶韻律的作品被稱為“韻文”。這種帶韻律的散文與具有特殊詩律的詩是有區別的。
在東漢以后,突然產生了敘述性的詩歌作品,如《孔雀東南飛》(《焦仲卿妻詩》)。但是在詩歌史上這類作品從來沒有都成為主流。在唐代出現了“變文”,這是一種在敦煌的洞窟中發現的大量的作品。在金代以后出現了“彈詞”這樣的作品,這是有音樂伴奏的歌唱性的作品,這大概可以算做是敘事性詩篇。元代的“雜曲”,明清的“傳奇”可以稱為戲劇性詩篇。不管怎么說,在中國人們通常認為,這些作品與詩歌是有區別的。
正因為如此,盡管經過了幾千年的發展,中國詩歌基本上是抒情詩歌。這就是中國詩歌的特點。
以抒情性為特點的中國詩歌又是富有現實主義精神的,它的語言是自然的,凝練的。在中國鴻篇巨制的詩作是很少的,像屈原的長詩《離騷》,通常認為是長篇詩作,它也只有三百七十幾行。盡管長詩《離騷》中包含了不少現實之外的因素,但它的基調是現實主義的。
中國傳統詩歌作品的特點是抒情性,富有現實主義精神,語言自然,形式凝練。
正因為具有這些特點,中國詩歌具有特殊的魅力;在歷朝歷代的詩歌作品中,有不少令人驚嘆的精品,它們仿佛是從美玉寶石中提煉出來的。盡管這樣,不能否認,中國詩歌缺乏悲劇性崇高。
許多中國當代詩人致力于創作大型的敘事作品;期望這種新的嘗試可以彌補不足,取得成就。
1956年6月27日于北京
(俄文原文載《中國詩歌選》,莫斯科:國家文學藝術出版社,1957年,第一卷,第3—6頁。
Антологиякитайскойпоэзии.Подобщей редакцииГомо-жоиН.Т.Федоренко.М.: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издательство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957.Т.1.)
(劉亞丁譯)
(責任編輯:王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