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俞梁波
?
錢素素今安在
⊙ 文 / 俞梁波
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張小嫻的肚子已經有模有樣了。她在八月底下了最后通牒:“錢志勇,所有裝修必須在三個月之內完成,否則我讓你兒子吃苦頭。”我知道,她不是嚇唬我的,她真會干出這種事來。更何況,兒子出生后如果婚房還沒有裝修好,也確實不像話。
一進入九月,裝修就顯得順風順水了。我沾沾自喜,按照這個進度,再過兩個半月就能完成全部裝修。我甚至在張小嫻面前拍著胸脯,像宣誓一樣莊嚴承諾:保證圓滿完成任務。當天晚上,我們還小心翼翼地歡樂了一番。
不過接下來沒幾天,就遇上了麻煩。裝修工是我自己叫的。我不相信上門承攬工程的裝修公司,客觀原因是裝修公司收費太貴,他們大多有雁過拔毛的嫌疑。所以幫我干活兒的三個木匠,是我在附近的一個小區門口通過守株待兔的方式雇來的。我也沒有請設計師。圖紙就在我的腦子里。起初我與他們的合作很好,他們聽話,一切按照我的構想來:我說這兒做個柜,他們就做柜,我說這兒吊個頂,他們就吊頂,反正我覺得那時候我們就像兄弟一樣,就差沒喝個結拜酒了。可是在做背景墻時出問題了。主要原因在我,我從書店買了一本裝修方面的書,指著一個圖案跟他們說,就這樣做。他們看了圖后,說做不來。我吃驚了,我以為只要有圖案,他們就可以做出來的。但是他們一致搖頭說做不了。更要命的是,我為了表功,事先將這個圖案拿給張小嫻審閱了,她聽我滔滔不絕,便下了指示:那就跟這個一模一樣,不許走樣?!覠o比后悔我這次愚蠢的表功。
星期六那天,我就一整天窩在房子里,跟三個木匠詳談這個背景圖。我說必須照著這個做,一點也不許走樣。他們固執地說做不來。我的火氣便噌噌地冒上來:“我不管你們怎么想,必須這么做?!比齻€木匠不吭聲了。第二天,他們就罷工了。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拼命打電話。后來,三個木匠中的頭兒來找我。在樓下,我們開始了一場談判。
“我們可以做,但要加工錢。”工頭說。
“不行。背景墻是包括其中的,不是額外的活兒?!蔽液軞鈶?。
“那我們做不了。”工頭抽了口煙,然后說,“你的圖看上去很美,可是做出來效果不好。”
“扯淡?!蔽野褕D從隨身的包里拿了出來,“圖哪里復雜了,哪里不好看了?你們只需按著這個樣子做就行了,別的不用管。”
工頭不吭聲了。他想繼續用這種沉默回應我,對抗我?,F在主動權掌握在他的手上。
“你們要是不做,那就是違約?!蔽易砸詾榭捎梅墒侄?,嚇嚇他。
“我們沒有違約。因為你改背景墻了。”工頭針鋒相對,“你把工錢給我們結了。”
“按照我們口頭約定,工錢我會結的,但你要支付違約金?!蔽蚁肜^續嚇唬他。但是這一回,工頭什么話也不說就走了。我很想挽留他,大家各退一步嘛。但是工頭走得很堅決,他的腳步大得驚人,嚓嚓嚓幾步,就消失了。
我的麻煩從此開始了。
一開始我找不到新的木匠,當然主要是價錢方面的原因。他們都像是說好了似的,價格高得嚇人,而且還有附帶條件,每天給他們準備茶葉、點心,還得放一包香煙。這算什么呀,簡直就是裝大爺嘛。千辛萬苦之后,有一天總算找到新木匠了,他們是一對搭檔,一胖一瘦,怪喜人的。他們沒有看我的圖就說,行,我們做。我滿心歡喜,那天晚上很想給之前那個倔強的工頭打個電話,告訴他,別以為滿世界就你能,我找到人了。
幾天工夫,兩個木匠就把背景墻做完了。我那幾天參加單位在外地組織的一個培訓。上面老師在上課,我卻在盤算下一步怎么辦,木匠完工了,就得做油漆。油漆完成了,開始裝燈具和買家電。一環扣一環,越抓緊越好。因為張小嫻打電話告訴我,孩子在她肚子里越來越不老實了。也就是說,她快要生了。
培訓班一結束,我便直奔婚房。
我一推開門就愣住了。背景墻跟我畫的圖一點也不像,怎么看都不像。
“怎么是這樣的?”我好久才問。
“就是這樣的?!迸帜窘痴f。他正起勁地刨一根條子,嘴里叼著的煙只剩下一個煙屁股了。他把煙屁股隨便丟在了亂糟糟的地上。我走過去趕緊踏了一腳。我走到背景墻前,用了摸了摸,發現架子松垮垮的,仿佛是他們隨便撿了個木架子,隨便裝上去的。
“跟圖上一模一樣,”瘦木匠從衛生間出來,緊了緊皮帶,還補充說,“手紙沒有了。”
操,他居然在衛生間里拉屎。衛生間還沒有裝馬桶,只放了個簡易的小便槽,在他們進屋前我就交代過,只能小便,不能大便,小區物業管理處有廁所。我心里的厭惡像潮水一樣涌上來。我真是瞎了眼了,不但找了兩個蹩腳的木匠,還捎帶了兩只臭馬桶。
那個晚上,我失眠了。我決定重新敲掉背景墻,辭退這兩個木匠。我在這時候無比想念之前的三個木匠,他們不會邊干活兒邊吸煙,也不會在衛生間拉屎。他們每次走的時候都把地掃干凈,把垃圾帶走。
這兩個木匠對我突然的決定有些茫然,也有些悻悻不樂。他們望著我,一副無辜的樣子,好像我是世界上最難以琢磨的人。
“主要是我的原因,”我檢討說,“跟你們無關。”
“我們做得很認真的。”瘦木匠說完,又進了衛生間,不一會兒便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響,他拉肚子了。
“就這么決定了。”我說。我內心殘存的一絲惻隱之心蕩然無存。我捂著鼻子,退了幾步,然后指了指門口說,“我們去樓下結工錢?!?/p>
兩個木匠拿著工錢走了。他們留給我一個臭烘烘的爛攤子。我把整個背景墻都拆了。一邊拆,一邊咒罵。那會兒,我就是一個精神病。至少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是這么認為的。我不得不低聲下氣地給之前的那個工頭打電話,希望他能不計前嫌,回來繼續干。工頭說他們很忙。我用懇求的語氣再三向他保證,背景墻的事我們可以繼續商量,我們一定能拿出一個合理的方案來的。工頭笑了,他說他考慮一下。
這期間,張小嫻去了一趟婚房。她在電話里把我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說我是個瘋子,好好的背景墻拆掉干嗎,既浪費錢,又耽誤工期。我再三向她保證,拆掉是為了重建,做得更好更完美,一個家的裝修最重要的就是客廳,就是背景墻,為了不讓你的閨密們以后說我們寒磣,我們必須保證效果。張小嫻對我的解釋很滿意,她叮囑我說,一定要亮瞎她們的眼。我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我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
工頭這一考慮就是三天。
我幾乎一天十個電話地催他,但是他很淡定。他說為了兄弟們的尊嚴,他必須考慮清楚。他擺起架子來了。
我心里的火氣沒地方撒。
那天晚上我去了火雞酒吧。
人很多,也很熱鬧。我以前是火雞酒吧的常客,因為老板娘毛小娥是我高中的同學,當年我倆算是有點默契的,談不上眉目傳情心心相印,但都有些明白對方的心思??墒窃诟呖记鞍雮€月,她突然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失蹤。那段時間我像個病人一樣,意志消沉。最終我考取了本省的一所大學,按老師的說法,我考上北京的大學本來是有希望的?!獜哪且院?,我們再沒有見面,直到幾年后的一個夜晚,我在火雞酒吧遇見了老板娘毛小娥。我記得那晚我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今天怎么來了?”這時,小娥走了過來,遞過來一瓶啤酒。
“心里悶,來坐坐。”我說。我掏出煙盒。
“裝修怎么樣了?”小娥丟過來一只打火機,說,“一眨眼,你就要做新郎官了。”
“這滋味你比我清楚?!蔽尹c著了煙。
“少抽點,”小娥笑著說,“好日子還在后頭呢?!?/p>
說話間,張小嫻來電話了。我一看號碼,馬上摁滅煙,匆匆跑出了酒吧。
“你在哪兒啊?”
“我在外面有點事。”
“什么事?”張小嫻警惕地說,“我怎么聽見有音樂的聲音?”
“哪有啊,哦,對了,一輛開著音響的汽車開過去了,太騷包了?!蔽矣肿吡藥撞剑缓笳f,“在你媽家好吧,對了,老婆大人有什么吩咐?”
“也沒有什么事,就是想說說話?!睆埿棺炖锍灾裁?,有些含糊地說。
“早點睡,把我兒子管好了?!蔽艺f,“我馬上回房子去了,明天單位還得開會呢?!?/p>
“嗯,你也早點睡。”張小嫻的聲音消失了,我掛了。
我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想了想,關了手機。然后走進了酒吧。小娥不見了。我依舊在吧臺坐下。煙灰缸里我剛才抽的煙蒂還在。我重新掏出煙盒,點著一根。
服務員走了過來,笑著說:“小娥姐她出去了?!?/p>
“剛才還在的,才幾分鐘時間。”我說。
“好像有急事。”服務員笑著說。她知道我跟小娥是同學,對我也很客氣。這是個可愛的姑娘。我把煙抽完就走了。
在租房躺下,我開了手機,頭都大了。張小嫻給我發了十條短信。而此時已是深夜。我知道她的性格,你要是不給她一個說法,她一晚上都睡不好,最后遭殃的還是我。我猶豫了一會兒,發了一個短信過去,意思是剛才手機沒電了。
她沒有回我。
工頭終于回來了。那是一個雨天。在雨天跟一個工頭談裝修真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他就像這天氣一樣,令人心焦。我說一句,他答一句。
“你說說啊,別光聽我說啊,你才是木匠?!蔽医K于忍不住了。
“一切聽我的就行,”工頭望了一眼天空說,“尊重我們就行?!?/p>
“好吧。”此時的我無可奈何。我把窗戶關了,生怕雨水飄進來。我望了一眼背景墻的位置,然后走了。我以為事情到此就平息了。我開始積極地尋找油漆工,籌劃下一步進程。好在單位同事們也知道我在裝修,我偷偷溜出去,他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偶爾,他們還幫我打個掩護。
沒想到三天后,更大的麻煩來了。
單位通知我說,去省城學習半個月。我看了一眼通知,原來是系統內的培訓。我向領導請假,要求派別人去,我說沒有時間。領導說這陣子人人都忙。他一句話就打發了我。我拿著通知,坐在辦公室里生悶氣。窗臺的吊蘭也快枯萎了。我給它澆了水,站在窗前抽煙,煙圈一個串一個。
電話響了。張小嫻在電話跟我說了一件事,她說她想一個人去旅行。這明顯不是一個好主意。一個孕婦怎么可以獨自去旅行呢?我急得不得了,心想去培訓的事都不知怎么跟她說,又遇到這種事。我極盡溫柔地勸她說,旅行這件事我不同意,太不安全了。
張小嫻好久不吭聲。
“這樣吧,等以后,以后我們抱著兒子去旅行?!蔽艺f。
“以后,以后……”張小嫻念叨著。
“對,以后,”我大聲說,“我向你保證?!?/p>
“讓我再想想?!睆埿箳炝穗娫?。
我拿著話筒,好久才放下。張小嫻這不是存心添亂嗎?這時,工頭來電話了。
我請了個假,趕到婚房。工頭站在窗前抽煙,他的神情很憂郁。另一個木匠低頭不語。
“我畫了張圖,”工頭說,“你看看?!?/p>
“哦?!蔽医舆^畫在木板上的圖。
“我們商量了三個晚上,弄了這么一張圖,”工頭說,“但是我們遇到了一個問題,照我們這么做,大大超出了你的預算?!?/p>
“這樣啊?!蔽倚念^一緊?,F在的我恨不得天上飄下錢來,洋灑灑,像下雪似的。所有的預算我都卡得很緊。我裝作不在意地問:“超多少?”
“如果按我們的圖來,效果肯定沒得說,但線條多,”工頭嘆了口氣說,“只有線條多才能做出氣派做出檔次來?!?/p>
我又仔細看了一下圖,心里快速地盤算著成本。木線條太貴了,上一回買了一捆回來,心疼得我晚上睡不著覺。
“我算了算,要超出預算三千塊。”工頭望著我說,“你說怎么辦?”
三千塊,在物價飛漲的今天看來也許是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數目,但是在十年前算是一筆錢了。我那時裝修全部的預算也就六萬塊錢,還包括買家電。
“能不能節約點?”我惴惴不安地問。我現在有點害怕工頭了,他要是不高興,一拍屁股走了,我還得遭罪。
“減不了了,”工頭說,“這是最便宜的了。”
我眼珠轉著,心想除了超支的三千塊錢的木線條費用,還有工錢呢,工錢算上去,估計得四千多了。這么一算,我猶豫了。我走來走去,像籠子里的困獸。工頭看著我的樣子,遞了根煙過來。我接過煙,狠狠地抽了幾口,然后說:“讓我想想再答復你?!?/p>
“好吧?!惫ゎ^點點頭。
我失魂落魄地走著。我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怨不得別人。這個陷阱是我自己挖的,也是自己主動跳下去的。我干嗎要跟張小嫻保證背景墻的效果呢?我干嗎要裝修得氣派呢?不就是一個房子嗎,能住人就行。
我站在小區門口發呆。敬業的保安有些懷疑地看著我,好像我不是這兒的業主似的。我瞪了他一眼,走進門口的副食品小店,買了一盒煙,然后跟老板娘攀談起來。老板娘長得有點瘦,主要是臉瘦,別的該胖的地方還是胖的。
“裝修快好了吧,”老板娘笑著說,“以后你就是我的??土??!?/p>
“常客?”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地瞄了一下她的胸部。
老板娘臉一紅說:“香煙?!?/p>
“哦,”我裝作醒悟過來的樣子,又瞄了一下她的胸部說,“以后買煙,你可別給我假煙啊。”我拿出一根煙,在手里捋了捋。
“你可真會說笑話?!崩习迥镄Φ蒙碜觼y顫,胸前的兩團肉便也跟著顫動。
我突然想到了小娥。遇上問題找小娥,成我的習慣了。我摸出手機,對著她的號碼猶豫了一下,便撥了。結果我的電話欠費了,撥不出去。
一回到單位,我還沒來得及跟小娥打電話,就被領導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桌上一拍說:“你自己看看?!彼哪樕幱?,像個陌生人。
“什么事?”我接過信,愣住了。這是一封針對我的控告信。
電風扇賣力地轉頭,吹著。我把窗簾拉上了,關了燈,室內與室外都是夜晚了。
五年前的夜晚,就是這樣的夜晚。主角是我,還有劉知麗。
她是我的第一個女友,都說初戀是最令人懷念的,可是我的初戀,我卻像做了一個夢,全是淚水的一個夢。小娥不算我的初戀。我跟小娥頂多只能算是好感,除了那次我喝醉,我們抱在一起,但因為我們都醉了。劉知麗不同,我們不僅接了無數個吻,還上了很多次床。
我跟劉知麗的認識完全是一場誤會。
剛大學畢業的我運氣不錯,找到了一份文秘的工作。劉知麗在樓下辦公室的統計科工作,她學的是統計專業,一天到晚跟數字打交道。她每月繪制的報表就掛在墻上。因為團支部的一次活動,我第一次與她握了手。其實她是有男朋友的,在郊區的化工廠,是個工程師。周末,她男朋友就會騎車來城里。他們租了房子,就在我們公司附近。公司有人說,她男朋友身上有一股味道,好像是消毒水的氣味。
那天,劉知麗趴在辦公桌上,一副難受的樣子。我拿著一個文件夾進去的時候,她馬上抬頭了,然后說:“錢秘書,什么事?”她的臉色蒼白。我說:“這個文件你交給馬科長?!彼c點頭,望了一眼馬科長的椅子,接了過去。她走動的樣子有些踉蹌,我下意識地扶了她一下。
傍晚,她突然打了個電話給我。我趕到了人民醫院婦產科。她說男朋友出差了,讓我替他簽個字。那時候我才知道,她懷孕了,她要做人流手術。我的同情心戰勝了那份無地自容的羞澀,我麻著膽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利索地簽了字。因為這件事,我跟劉知麗的關系就自然而然地熱絡起來了。
半年后,劉知麗與她男朋友分手了。據說那天她男朋友在租房里哭了一夜。消毒水的味道消失了。劉知麗成了我的女朋友。雖然我對劉知麗還沒有完全了解,可是她迫不及待地了解了我的全部,包括身體。在公司安排給我的宿舍里,我們抱成了一團,男歡女愛。我很簡單地以為,男女之間就是這樣的,日子也就是這樣的。直到三個月后,劉知麗突然提出來跟我分手。我不明白她這是怎么了。劉知麗態度是堅決的,在數落我的許多不是之后,就搬出了宿舍。我有些惶惶然,覺得自己被人拋棄,是一種無能的表現。后來,我才知道劉知麗是習慣性分手。她到公司的三年里,換了四個男朋友,我就是倒霉的第四個。不過,她跟我沒關系了,因為我就要離開公司了。
我離開公司的那天,幾個同事一起在小飯店吃了頓飯。他們七嘴八舌說了一些劉知麗的情況。劉知麗的第五個男朋友,也就是我之后的男朋友剛剛自殺了,正在醫院搶救。他們幸災樂禍地認定,這是劉知麗自作自受。第二天上午,剛到新單位的我接到了消息,劉知麗的男朋友死了。我靜靜地坐著,心想這真是冤孽,我們如果沒有分手,也許死掉的人是我。不久,劉知麗也離開了公司。開始,還能聽到她的一些消息,無外乎就是交男朋友的事。據說有一個男朋友是我們城里的知名人物,白手起家,辦了一個家電市場。又有一個男朋友是某銀行的副行長。之后,她的消息就越來越少了。后來,我就忘了世界上還有劉知麗這個人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張小嫻出現了。
我把控告信撕了。劉知麗這完全是誣陷。她的孩子跟我沒有半點關系,我在她的男人序列當中排行老四,之后,還有老五、老六、老七、老八……或許是一個加強排。我斷定。
此刻,我的孩子正躲在張小嫻的肚子里,再過幾個月方能見天日。但是,我不能不提防劉知麗。她現在是個失敗的單親母親,她的黃金時代過去了。這也是出于保護張小嫻的需要。她是孕婦,動不得氣。
我聯系上劉知麗是在一個傍晚,就是我要去省城培訓的前一天傍晚。我想快刀斬亂麻。我不想收到類似的第二封、第三封信了,更不想看到領導越來越陰郁的臉,那決定著我的年終獎的厚度。我們約定在火雞酒吧談。我跟小娥說起過劉知麗的事,她完全站在我這一邊,并且說像這樣人盡可夫的女人,老天要是不懲罰她,枉稱蒼天。我沒有想到小娥居然如此義憤填膺。我之所以選擇在火雞酒吧談,也有我的小算盤,一旦遇到復雜情況時,可以向小娥求助一下?;痣u酒吧畢竟是小娥的地盤嘛。
劉知麗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是六點左右?;痣u酒吧剛剛營業,基本上還沒有顧客,小娥與服務生在后面的小倉庫準備著,無外乎是一些熟食和炒貨之類的。
我孤零零地坐著。
“你就一個人?”劉知麗說,“我以為你帶著張小嫻一道來的?!?/p>
我吃了一驚,抬頭望著她。除了她的眼睛還是以前的劉知麗的眼睛,別的都不像了,完全不像了?,F在的劉知麗松松垮垮,像個大嬸。我有一種錯覺,眼前的這個女人我根本就不認識,但是我還是客氣地說:“坐吧。”
她坐了下來,左顧右盼一番后說:“這地方不錯,你常來?”
“我同學開的?!蔽尹c著了一根煙。
“給我一根?!?/p>
我給她點了火。她吸了一口說:“我在信里一五一十說得相當清楚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做親子鑒定?!?/p>
“沒有必要,你說說目的吧,你想干什么?”我故意裝作淡然的樣子。
“你這樣的態度可不行,我考慮再寫幾封信,復印機上多復印幾次就可以了?!眲⒅惱淅涞卣f,“她真是你的親骨肉?!?/p>
我站了起來:“隨便你。”我把煙蒂摁滅了。
這明顯激怒了她。她突然就沖了上來,扯住了我的衣服。我吃驚地說:“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但是她明顯失去了理智,她咬住了我的手腕,我扯住了她的頭發。
幸好小娥及時制止了沖突。她一個箭步沖到我們跟前,扯開了我們。
“你就是個渾蛋,”劉知麗破口大罵。她現在就是一個潑婦。她把凳子踢翻了。
“好了,好了,有話好好說。”小娥說,“劉知麗是吧,坐下來談。志勇,你也坐下?!?/p>
“有個屁好談!”劉知麗咬牙切齒地說。她的嘴唇上流著我的血。她吐了一口唾沫。
“你瘋了!”我按著傷口,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繃帶,小心纏繞著。
“你有什么要求?”小娥走到劉知麗身邊說,“你的事我略知一二,我覺得……”
“你是誰?”
“志勇的同學?!毙《鹞⑿χf,“這是我的酒吧。”
“我就是要告訴全世界所有人,錢志勇是個畜生,不是人,他沒有良心?!眲⒅惻叵K豪约旱念^發。
“別急,別急。”小娥說,“這件事總要弄清楚的。”她用不解的目光打量了我。我覺得小娥在這一刻開始懷疑我了。記得她以前說過一句話,永遠別相信男人說的話。
“我現在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大聲說。
“好啊,現在沒有,那以前呢,以前你躺在我身上,說我是仙女,你的手,你那褲襠里的東西,那時候都在干什么?難道在躲貓貓嗎?……”劉知麗越說越激動,全然瘋了。她指著小娥說,“你,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你們睡過覺了吧,不止一回了吧,哼,你們這對狗男女……”
啪!小娥甩了劉知麗一巴掌,指著我跟劉知麗說:“滾!”
劉知麗捂著臉望著小娥,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她終于安靜了。我太了解劉知麗了,知道這是爆發前的片刻寧靜。我低頭就走,心想我一走,她也會跟著走,我心里對小娥無比愧疚,她平白無故地背了一口黑鍋。我猜測的沒錯,劉知麗爆發了,怒吼著沖向小娥。小娥隨手拿起一瓶啤酒,啪一聲砸在凳子上,泡沫四濺。她拿著半個酒瓶,高喊著:“來啊,來啊,我跟你拼了。”那一刻小娥完全變了一個人,她扭曲的臉令我不寒而栗。
劉知麗遇上了比她還橫的人。她像爆炸了的輪胎似的,沒氣了。她一連退了幾步,走了。我傻傻地站著。那一刻,百感交集。
拿著半個啤酒瓶的小娥的身體持續顫抖著,淚花閃現。我慢慢走過去,輕聲說:“小娥,她走了?!卑雮€啤酒瓶砰一聲,碎在地上了。小娥的手流血了。她面無表情地說:“你走吧,以后不要來了。”
我走出酒吧,發現劉知麗在馬路的對面站著。凌亂的長發遮掩著她的臉。她撩了一下長發,望著我,卻絲毫沒有走過來的跡象。我也望著她,這個曾經我愛過的女人,現在卻變得像個瘋子。
車來車往。
我抽了一根煙,抬頭時發現劉知麗不見了。我嘆了一口氣,剛想離去。一只手搭住了我的肩,沒等我反應過來,劉知麗便死命地抱緊我,瘋狂地親吻我。我拼命掙扎,然而她就像一條章魚一樣纏繞著我,令我無法解脫。
我們的身體終于分開了。
劉知麗幽怨地望著我。
我說:“劉知麗,我們早就結束了,你醒醒吧。”
“她真是你的孩子!”她說,“是你的女兒。”
“不?!蔽覔u頭說,“你醒醒吧,絕對不可能是我的?!?/p>
“你總有一天要后悔的!”劉知麗咬牙切齒地說,“我沒有瘋,我沒有瘋?!彼厯u頭,邊說著走了。
這是我跟劉知麗的最后一次見面。半個月后,小娥打了個電話給我,說晚上來一趟。她沒有在電話說是什么事,但直覺告訴我,有重要的事。結果那個晚上我沒有去火雞酒吧,因為張小嫻嚷嚷著肚子疼,我送她去醫院了。
我打了個電話給小娥,說:“張小嫻肚子疼,我現在在醫院,沒辦法過來。”
她說:“劉知麗死了。”
我的兒子卻提前降生了。我抱著這個小不點,心想我的房子還沒有裝修好,我還在為那個背景墻糾結。由于孕期不足,我的兒子需要在暖箱里生活一段時間。費用很高。我焦頭爛額。我實在沒有心思去想劉知麗了,一個跟我現在的生活沒有一丁點關系的女人。
工頭再次罷工了。
我趕到房子的時候,他們走人了。門上貼著一張紙:“我們走了,以后再也不要叫我們了?!彼尤徊唤游业碾娫?,看樣子他說到做到,不放空炮。我悻悻地望著那個做了一半的背景墻,心想我是不是腦袋被門夾壞了?不就是一個背景墻嗎,非得跟自己較勁啊,做得不如自己心意會死啊……
我啞然失笑。我馬上聯系了油漆工,說你們可以進場了。
婚禮隨即被提上了議事日程。張小嫻的要求降低了許多,她自嘲說,兒子一降生,就成了孩子他爸他媽了,這婚禮辦不辦都無所謂了。女人的心,海底的針,因為兒子的降生,張小嫻對我一下子溫柔起來了,好像我哪天會突然逃跑似的。我有些受寵若驚。我尋思著,婚禮照辦,標準不能降。雙方的老人也是這個意思。
我忙忙碌碌地奔波在婚房、醫院、單位。兒子的情況越來越好,他長胖了,醫生說再過來半個月就可以出院了。
那天晚上,小娥來了醫院。她望著玻璃房里的躺著的我兒子,一直不吭聲。她走之前,幽幽地說:“劉知麗的女兒叫錢素素?!?/p>
“什么?”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姓錢?”
“嗯?!?/p>
“你見過她了?”我吃驚地問。
“很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小娥嘆了口氣說,“她長得跟你很像,太像了。”
“不會的,不會的?!蔽掖舐曊f,“你知道的,我跟劉知麗完全沒有關系了,這一次,她是突然冒出來的,我早就忘掉她了?!蔽移疵亟忉?,想讓眼前的小娥打消對我的任何一點懷疑。而且,我也一直認為,劉知麗是個神經病,她不是個正常人。
“你如果有空,我帶你去看看她?!毙《鹫f,“她現在住在劉知麗的父母家。”
我猶豫了一下說:“好吧?!?/p>
小娥走后,我陷入了無限煩惱之中。那個叫錢素素的小姑娘真的是我的女兒嗎?我竭力回憶我跟劉知麗之間的所有細節。慚愧的是,很多事情我居然忘了,像一片飄過的云似的。但是,小娥的話多少引起了我的興趣,她不會騙我,也沒有必要騙我。我決定去看看錢素素。
我沒有去過劉知麗父母家。在一起的時候,我曾經提到去見一下她的父母,她卻說時機還未成熟?,F在看來,她壓根兒就不想帶我去。在去看錢素素之前,我先去了火雞酒吧。
小娥神情落寞地坐在吧臺,像是遇到了傷心事。我走到她身邊。她突然醒來似的說:“你總算來了?!?/p>
“你在等我?”我笑著說,“我可是當爹的人了。”
她遞過來一瓶啤酒,說:“我想把酒吧關了?!?/p>
“為什么?”我吃了一驚。
“我想離開這兒?!彼c著一根煙說,“換個活法?!?/p>
我不吭聲。我有點摸不透小娥在想什么。據我所知,酒吧的生意不錯,那個懂事乖巧、愛收小費的女服務生一直在這兒打工就足以證明了,如果經營狀況不佳,她早走了。
“說起來,還得感謝劉知麗?!彼嵝蚜宋摇Kf著,吐了一個漂亮的煙圈,“劉知麗的故事告訴我,女人最后的堡壘與依靠不是男人,不是自己,而是兒女?!?/p>
“你……你要結婚?”我結結巴巴地說,“新郎是誰?我認識嗎?”
“我要一個孩子。”小娥一拍吧臺說,“我與孩子相伴一生?!?/p>
那天晚上的談話就此結束。之后,小娥沒有跟我談相關細節。她像往常一樣跟熟客們打招呼,說著笑著。她把我晾在了一邊。我望著她,覺得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真正了解過她。她時不時會消失一段時間,就像那一次我們喝醉之后,將近一年多時間她消失了。我打給她無數個電話,永遠不會得到回應。當她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時,火雞酒吧的主人又換成是她了。
我有些悻悻地回了。半路上,小娥打了個電話給我,她說:“你覺得我跟誰生孩子好?”
我愣住了。眼前剛好是紅綠燈。
她說:“要不,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你?”
我說:“不行,不行,我是有孩子的人了?!?/p>
她哈哈大笑,然后說:“我現在知道跟誰生了。”
失眠像個幽靈一樣纏繞著我。小娥的突然變化令我猝不及防,她要跟誰生孩子呢?我悄悄下床,站在窗前眺望星空。她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樣全是謎。冷不丁地,張小嫻出現在我的身后。我說:“你走路怎么沒有一點聲響?”
“你老實交代,在想什么?”她說。
我說:“沒有啊。”
她說:“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p>
我們重新回到床上。張小嫻半躺著說:“我聽說那個劉知麗找過你?”我點點頭。我曾經跟她提起過劉知麗,我們在交往之前,簽訂了一個不平等條約:“錢志勇必須把以前的所有問題交代清楚,找了幾個女朋友,每個女朋友的關系怎么樣,因為什么原因分手?!蔽业膽賽凼泛芎唵危杂貌恢ㄙM心思胡編亂造。而張小嫻不受此條約限制。
張小嫻嘆了口氣說:“一個女人如果來找你,一定是遇上麻煩了,否則,她永遠不會去找曾經的男人,她遇上什么麻煩了?”
我黯然無語。張小嫻還不知道劉知麗死了,我也不能告訴她,劉知麗一口咬定錢素素是我的女兒。我拍了拍她的肩說:“睡吧?!?/p>
“你還沒有回答我呢?”張小嫻認真地說,“說說吧?!?/p>
“她瘋了?!?/p>
“瘋了?為什么瘋了?”
“我怎么知道?這么多年了,我早忘掉她了?!蔽夜室獯蛄藗€哈欠。
“她有那么多的男人,為什么偏偏找你呢?錢志勇,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子虛烏有?!蔽艺f,“睡吧?!?/p>
張小嫻躺了下來,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說:“再過一個月,我們就要搬家了?!?/p>
我瞞著張小嫻去劉知麗的父母家。小娥給我繪了一張簡易的地圖,本來,她要跟我一塊兒去的,但突然接了一個電話后,她說她還有點事要處理。我有些遺憾小娥沒有與我同行,有她在,我心里好像更踏實些。
在山鎮的汽車站下車后,我遇上了麻煩。我的錢包被偷了。我打電話給小娥,說我的錢包被偷了。她沉默了一會兒,你等我,我過來。我像個傻子一樣在山鎮閑逛。在一條老街上,我走走停停,像個遠路而來的游客。結果,在一家小照相館門口,我發現了劉知麗的照片。她的照片被放大了,顯然是做宣傳招牌用的。照片里的劉知麗真美,坐在一條山溪的石頭上,笑得陽光燦爛。
照相館的老板剃著平頭,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年紀。他抽著煙,擺弄著相機。我走進去,左顧右盼。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外地來的?”我點點頭。他指了指椅子說:“坐吧?!蔽易讼聛?,扔了根煙給他。兩人吸著煙,沉默不語。
我終于忍不住了,指著墻上的照片說:“全是你拍的?”
他點點頭。
“真不錯?!蔽野涯抗馔断蜷T口,正在猶豫說不說劉知麗的那張照片。他突然說:“門口的照片不錯吧?!?/p>
我點頭道:“是啊是啊。”
“她是我老婆?!彼玖似饋?,把煙蒂扔地上說,“死了。”
“她是你老婆?”我吃驚地站了起來。
“你認識她?”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凌厲無比。
“不,不,我,我不認識?!蔽医Y結巴巴,一副不打自招的樣子。
“她丟下了我,跑去了城里,結果死在了城里?!彼行├淇岬卣f,“這是她的結局。你認識她也不稀奇,她去城里不就是為了認識更多人嗎?”
我一臉尷尬。
“坐吧。日子就是這么坐著沒有的,命也是如此。我喜歡坐,她喜歡跑。跑到最后不就是為了坐嗎?”男人指著門口的大照片說,“現在她死了,所以我把這張照片拿了出來,讓她活著?!?/p>
我啞口無言。我現在明白當初劉知麗為什么不肯帶我來見她父母,原來她結婚了,她名花有主了。她欺騙了我,也欺騙了城里的那些男人們。我們都是自愿上鉤的魚。我埋頭抽煙。男人開始聽收音機了。看來,照相館的生意并不好。我心里猶豫起來,該不該去見錢素素,有沒有這個必要。劉知麗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事了,弄不好,每一件事都是一個魚餌。
張小嫻的電話來了。她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外面開會。她說有急事,讓我馬上回去。我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會議,有什么事,你先擔著。我匆匆掛了電話,再說下去,我必定露餡。
男人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后說:“這個會開得可真遠?!?/p>
“是啊。”我站了起來說,“走了?!?/p>
“你不跟我說說劉知麗嗎?你一定了解她在城里的那些事。其實從你一進門開始,我就知道,你跟劉知麗的關系不一般?!蹦腥送艺f,“這個重要的會,不會馬上開完的?!?/p>
“你想知道什么?”
“她的女兒是怎么回事?”他指著墻上的照片說,“我是個拍照片的,看了無數的臉。我覺得你跟她的女兒長得很像,難道真是你的女兒嗎?”
“不,不?!蔽掖舐曊f,“我跟她沒關系。”
“那你們是朋友?”男人用手拍打了一下膝蓋說,“你騙不了我的?!?/p>
到了這個份兒上,再遮遮掩掩沒有意義了。其實我跟眼前的這個男人都是受害者。我們理應結成同盟,共同聲討死去的劉知麗。我坐了下來,望著男人說:“你必須先告訴我你們的故事,然后,我告訴你。我是客人,有這個選擇權?!?/p>
男人望著我,有一會兒,好像在盤算這筆生意值不值得。
“你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蔽艺f。
“好吧。”男人起身,瘸著腿走向桌子。他倒了一杯茶,過來遞給我。他長嘆一聲說:“事情還得從我的這條腿開始……”
在男人的敘述里,劉知麗是一個不甘命運安排的人,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仗著老子給他留下的幾個店面出租,拿著相機四處拍照,結果在山里摔壞了腿。從此,他們的關系急轉直下。她終于逃婚了……
他清楚地記得他人生中的恥辱一頁。那天,他們去迎親,到了劉知麗父母家才知道她逃跑了。當時,所有的人都看著他,他一下子矮到泥土里去了,從此以后他成了這個山鎮的笑料。他后來去城里找過她,想讓她回心轉意,但是她冷漠無情。男人一口氣說完后,又拍打起那條腿來。他拍打的節奏鮮明,奏樂一樣。
我不得不遵守我的諾言,清了清嗓子,用最簡單的話說了我跟劉知麗的故事。他一邊聽著,一邊繼續拍腿,好像是我在自言自語。我說完后,站了起來,我有些討厭他這樣沒完沒了地拍腿。他停止了拍腿,望著我說:“錢素素是不是你女兒?”
我搖搖頭。
“那她是誰的女兒?你一定知道的。你在城里,跟她近?!蹦腥擞靡桓卑蟮恼Z氣說,“你告訴我好嗎?”他的樣子有些古怪,之前的那種冷峻消失得無影無蹤,活像一個城市地鐵站坐地乞討的乞丐。
“我真不知道?!蔽艺f。我十分后悔剛才答應他,講述我跟劉知麗的故事。眼前的這個男人并不可靠,我認定現在他開始表演了。他的故事或許跟別人說了有上千遍了,他就像一個販賣故事的騙子,一個埋怨生活不如意的棄婦。我突然有些同情劉知麗。我大步地走向門外。
“你等等。”男人的聲音又變了,重新回到了我剛進來時的聲調。我轉身望著他。他站了起來說:“你想見見錢素素嗎?”
我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他笑了:“我現在知道你來我們這兒的目的了,就是為了見她,對吧?我現在帶你去。”
“我還要等一個朋友?!蔽艺f,“她在路上?!?/p>
“那好吧。”男人重新坐了下來,他又開始拍打他的腿了。這聲音太不舒服了。我大聲說,我去別的地方逛逛。我走出了照相館。我大口地呼吸。這條老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在像魚一樣呼吸。我打了個電話給小娥。她說就快到了。
張小嫻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的雙腿像是被棍子擊了一下。我馬上鎮定下來說,你怎么來了?我翻看了一下手機,懷疑我是不是撥錯電話了,本該撥給小娥的,卻撥給了張小嫻?我有些不確定了。
張小嫻氣定神閑,她的臉上掛著難以捉摸的笑。腳上的鞋子換成了平時難得一見的旅游鞋。好像,她是來此地旅游的,不經意遇見了我。
其實小娥沒有來。小娥讓張小嫻來了。張小嫻給我的解釋很牽強,她說她打電話問小娥,小娥告訴她我在這里,于是,她來了。她沒有說,小娥為什么要告訴她我的行蹤,這個目前關于我個人的秘密。我一直相信小娥,但沒想到她卻把我賣給了張小嫻。
“我們去見錢素素吧。”張小嫻說,“你帶路?!?/p>
“我不認識路,但有人認識?!蔽艺f,“你跟小娥談了什么?她人呢?她在哪兒?”
“你就別擔心小娥了,她累了。”張小嫻拍了一下我的肩說,“錢志勇啊錢志勇,你這個會開得可真是不一般?!?/p>
我們進了照相館。
男人站了起來說:“你的朋友到了?”
“我老婆。”我說,“她跟我一塊兒來了?!?/p>
張小嫻望著門口的劉知麗的照片,好久才莫名其妙地說:“青春無敵?!?/p>
“劉知麗是他的老婆?!蔽抑噶酥改腥?,解釋說,“她逃婚了?!?/p>
“現實比想象復雜。”張小嫻盯著我說。
男人把照相館托給隔壁賣香煙的店主照看,然后帶著我們走向老街的盡頭。他走得小心翼翼,努力顯示他是個正常人。我有些于心不忍,很想叫輛三輪車什么的。老街上哪有什么三輪車。張小嫻一聲不吭地跟我身后,像個監視者。
錢素素不在家。
山坡上的一間平房前,我們停下了腳步。劉知麗的父親一只眼瞎了。他對我們的來訪保持高度警惕,那只完好的眼睛時不時會射出一道戒備之光。既然錢素素不在,我們只得離開。平頭男人走之前,搜索了一番,一副不甘心的樣子。最后他還罵了劉知麗的父親。老人并不吭聲,拳頭握得緊緊的,似乎隨時準備出擊。
在汽車站,我跟張小嫻無語地站著。墻上的時刻表顯示,我們要去城里的班車還需要等半個小時。張小嫻在墻角蹲了下來,神色黯然。
我走了過去,輕聲說:“我就是想見一見錢素素,別無他意。”
她說:“我比你還想見她。你告訴我,錢素素真是你的女兒嗎?你是不是還隱瞞了什么?”
“相信我。”我拉起了她,摟住了她。
她憂傷地說:“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我自己了。”
最后的這趟班車很空,就幾個乘客。張小嫻坐在窗邊,一聲不吭。夜色在窗外流淌,那些燈光尤其瀟灑,舞姿如流星一般迅捷。我始終理不清頭緒。我感到關于劉知麗的所有謎底早已揭開,甚至連張小嫻都一清二楚,唯有我還蒙在鼓里。張小嫻突然用手緊緊地拉住了我,頭靠在了我的肩上。她在輕微地啜泣。
我跟張小嫻的婚禮如期舉行。按照風俗,我們也邀請了那幾個裝修工人。我跟他們說,什么都不用帶,只帶一張嘴便可。木匠工頭是張小嫻聯系的,他居然很干脆地答應了。那天晚上,我們抱著兒子,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
小娥打了一個電話給我,說她人在外地,表示祝賀,另有幾句話要跟張小嫻說。我把手機遞給張小嫻。大廳太吵了。張小嫻拿著手機去了邊上。我照顧著客人們。兒子哭了,估計是要吃奶了。張小嫻突然不見了。我急得團團轉。就在此時,平頭男人和劉知麗的父親進來了,他們身后,跟著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奔了過來,緊緊地抱住我的大腿,哭著喊著:“爸爸,爸爸……”
眾人嘩然。
那一刻我知道我成了這個城市的市民們最新的談資之一。我用力拉小姑娘,她卻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腿,鐵焊一樣。我的身體軟了下來。我求助地望著平頭男人,他居然就地坐了下來,一個勁地拍打著腿。而劉知麗的父親,他大睜著那只完好的眼睛,神采奕奕,使得他那只令人憎惡的瞎眼特別溫柔。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張小嫻?,F在,她的表態至關重要。而我此時任何的辯解都讓人覺得是在漂白自己,是在自圓其說,是在狡辯。事實上,小姑娘的雙手一直就沒有松過。她不知道哪來這么大的力氣……
張小嫻沒有出現。
喜宴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散了。多虧了酒店的經理,我們當年也算是朋友了,他叫了一批保安,把這攪局的兩個男人架走了。但是,兩個保安拿小姑娘沒辦法。我干脆坐在了地上,對死死抱著我腿的小姑娘說:“我累了,你不累嗎?”
她倔強地搖搖頭。
“你放手,我們休息一會兒,等會兒你再接著抱?!?/p>
她搖搖頭。
我依稀猜到她就是錢素素。我便輕聲說:“錢素素,我不會拋棄你的?!?/p>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松了手。
也就在這一刻,我一躍而起,逃跑了。
在酒店給我們安排的婚房里,一場談判開始了。張小嫻與小娥出現的時候,我欣喜若狂。她們手拉著手進來,好像一對姐妹。錢素素依舊緊緊地抱著我的腿,我任由她抱著。她半跪在地上。我從座位上起來,大聲說:“你們總算來了?!?/p>
小娥的確是個可以托付的好朋友。她像個偵探一樣,對劉知麗在城里這幾年的生活起了個底。她了解到的第一手資料,在那場談判中發揮了絕無僅有的作用,還了我清白。
錢素素不是劉知麗的女兒。
這個結論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小娥提供了一份錄音,那是劉知麗與小娥交談的錄音。劉知麗說了這么一句話:雖然錢素素不是我女兒,卻是我撿來的,我養大的,她不是我女兒,又是誰呢?
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了。獨眼老人和平頭男人帶著錢素素離開了。錢素素的淚水一直掛在臉上,我心里突然像針扎一樣痛。我有點喜歡上這個小姑娘了。
小娥也告辭了。她有些郁郁不歡。她的目光一直在錢素素身上,仿佛母性之光。
如釋重負的我躺在床上,對站著的張小嫻說:“這個事,你必須跟你爸媽說清楚,完全是無中生有,錢素素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的清白必須要有保障。”
張小嫻表示贊同,她說:“多虧了小娥。她打電話告訴我,關于錢素素的來歷有重大發現,讓我趕緊去門口拿證據,結果,遇見了一個遲到的親戚,她天生就是個多嘴之人,她拉著我說了好一陣話……”張小嫻喋喋不休地說著。
我閉上了眼睛,心想從此以后我每天都得忍受一個女人的喋喋不休了。女人結婚,做了母親之后,就成了著名的話癆。
后來,我再一次悄悄地去了那個山鎮。獨眼老人告訴我:他快要死了。他夢見了劉知麗的娘,在天空向他招手。錢素素跟著小娥走了。小娥留下了一筆錢。
我在老街上的照相館坐了一下午。平頭男人結婚了,他娶了一個啞巴姑娘。門口的那張照片換成了他們的結婚照,很恩愛很甜蜜。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天氣,軍事,地球,火星。他一次也沒有拍打他的腿。
我在老街上失魂落魄地走著。我不知道小娥母女現在哪兒。她們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想念她們。其實我想告訴小娥,我記得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們喝醉了。我一直都記得。
錢志勇是錢素素的父親,毛小娥是錢素素的母親。
俞梁波:一九七四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江南》《山花》《青年文學》《鐘山》等刊,有作品被選刊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我們的父親》《刺刀》等。曾獲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