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病人

李憶鋒

紅顏懇求

這年春天，外表一切正常的老許住進了市郊的安寧醫(yī)院。與別的病人是被家屬強行送院治療不同，老許是主動來的，這讓醫(yī)院的人覺得有些意外。一般人都不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得病，尤其是這種病，老許是特例。

有病沒病，老許自己明白。他就是感覺最近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事情讓他無法接受，就想去一個清靜的地方躲避一下。

是什么復雜的事讓他這個原本很精明的人也弄不明白這世間的凡人俗事？這事說出來并不奇怪，就是那種“問世間情為何物”的情事。其實老許真的用不著這般著急上火，因為“家里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的他，并沒有遭遇后院起火的煩惱。

“后院著火”多比喻內部鬧矛盾，發(fā)生糾紛。在古時一夫多妻的時代，這個詞還專門用來指妻妾們之間的矛盾。現(xiàn)在不是一夫多妻，但也用來形容女人之間的沖突。“后院”多指一個女人，就是男人在家里的老婆大人。

那么前院是什么？就是家里之外、老婆之外的女人。情人抑或是關系曖昧的女人，通俗點叫相好的，文雅些叫紅顏知己。作為家里家外有兩個女人的老許來說，他是幸運的。他有兩個女人，但兩個女人不打不鬧。

妻子心里有數(shù)，并且早就把話說明白了：我知道你的事，現(xiàn)在我不和你吵，一是兒子還小，不能因為大人的荒唐影響兒子；再一個，我不到你單位舉報你，不是我軟弱，是因為我不想影響你大好前程。要是你出事了，對家里誰都不好，最起碼，家里失去一個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瞧瞧，老許的妻子多明白事。

老許的紅顏知己如是說：我知道你是對我真心好。我遇上過玩弄感情的男人，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要是有十分的力量幫我，絕不遺留一分力氣。你唯一不能給我的，是家庭，是婚姻。這些我都認了，咱就這么過吧。

多么開通的女子，多么大氣的女人，老許感動不已，唯有更加勤奮工作，努力上進，對得起兩個通情達理的好女人。

可是好景不長，這兩個好女人還是讓老許犯了愁。不是兩個女人互相鬧事，而是她們的身體鬧了事。紅顏在參加單位組織的體檢時，在一個部位檢出不良腫瘤。所謂不良腫瘤，也就是癌唄。

紅顏十分堅強，從來她就是個堅強的女人——丈夫離開她后，她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在單位坐上了高官的職位，孩子也送出國上學，無論是事業(yè)還是孩子都蒸蒸日上的。就是看上她要強能干這一點，老許才走近她。

紅顏很正式地和老許談話：和你在一起五六年了，我沒啥額外的要求。現(xiàn)在得了絕癥，恐怕活不太久。那啥，反正我要死了，咱就結一把婚，也算是對我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一個安慰。一年半載后我死了，你再回到她那里去，怎么樣？

老許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一年以后紅顏的葬禮場面，不禁淚如雨下：這個要求不過分。

前任覆轍

老許回家跟妻子說，咱們離婚吧，辦個離婚證。

妻子問：為什么要辦那個證？不辦證耽誤你什么了？

老許：還是辦了吧。妻子說：你那么在乎那個證？

老許回答：她在乎那個證。她生病了，活不了太長時間。等她那啥了，咱們再復婚。

妻子不高興：你拿婚姻當兒戲？說結就結說離就離。

老許無限痛苦：我也不愿意這樣，可是發(fā)生了，我怎么辦？

妻子長長嘆口氣：走吧。

老許：去哪兒？

妻子：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xù)。

老許愣了一下：現(xiàn)在就去？

妻子：救人要緊。

看到離婚證，紅顏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我也是，何苦在乎一張紙呢？有證和沒證有啥區(qū)別。

老許說到做到，馬上領著紅顏去民政局辦結婚登記。

拿到結婚證，紅顏臉上還是一絲苦笑：我還能堅持多久？

壞事壞在紅顏活得太久。一年過去了，紅顏的每次復查結果總是很好。醫(yī)生說，手術做得好，癌細胞不擴散，這種癌癥術后存活期很長，最長的十幾年，還有二三十年的。

可以生存是好事，當事者大歡喜，可有人不高興。

紅顏還可以生存十幾年的消息傳到妻子——前妻這里，前妻立刻犯病了，她譴責說老許和紅顏合起伙來欺騙自己，什么存活期只有一年，這都兩年了，人還精神兒的，比我都支棱兒，這哪是有病？是裝病。老許，你要跟我離婚，你就直說，別搞這樣下三路的事，不光彩。我不是離不開你，我經(jīng)濟上不依賴你，精神上不依賴你，只想要個家庭的名聲，給孩子一個安慰。你現(xiàn)在用這種手段騙我，真不是個男人。

女人的不依賴男人理論，老許已經(jīng)聽說過，是在紅顏那里聽到的，已經(jīng)讓老許很傷心。現(xiàn)在又從妻子的嘴里說出來，老許更是難過。

于是接下來出現(xiàn)了這樣情形：身患癌病的紅顏健康地活著，被離婚的前妻卻大病一場。前妻也剛強，根本沒告訴老許自己生病的事，是兒子說出來的。老許知道了趕緊往醫(yī)院跑。

前妻的手術已經(jīng)做完了，被從手術室推到病房。前妻娘家人圍攏在床邊，噓寒問暖，體現(xiàn)出家人親人的親情，場面動人。老許站在一邊，不知是向前走一步好還是后退撤出來好。

前妻還是相當大度，向他搭話：你來了？我沒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老許點頭，把手里的一袋子水果放在床頭柜上，潸然走出病房。

來到——不，是回到，回到自己和紅顏的家，紅顏看著老許的臉問：臉色不好看，怎么啦？

老許說：她生病了。

紅顏問：什么病？

老許答：和你一樣的病。

紅顏大驚：怎么會是這樣啊。那你怎么辦？

老許反問：你說我怎么辦？

紅顏說：不至于咱倆辦離婚，你和她復婚吧？

清凈之地

從這以后，下了班的老許特別不愿意回家，哪個家都不愿意回。這邊為了欺騙兒子，要回前妻的家；那邊為了表現(xiàn)忠誠，要回紅顏家。哪頭的家都有一個病人在等他。盡管彼此都強顏歡笑，但總不是健康的笑，老許真心覺得自己太倒霉了。

而且紙里包不住火，老許休了原配娶新歡的消息在單位傳開了。當今社會離婚不是新鮮事，人們已經(jīng)不在意了。可是老許不一樣，老許是好人呢，好人怎么能這樣做拋妻棄子的事呢？紅顏比妻子小了十來歲，可把老許列入喜新厭舊范疇；有人還說老許忘恩負義——老許結婚的時候是個窮小子，沒有媳婦娘家人的照應，日子不好過。現(xiàn)在混得人模狗樣了，就甩糟糠之妻，這樣做真的不好。紅顏的底細大家也知道，有錢有房有車有高年薪，收入之高讓機關干部只能望塵莫及，說老許不是沖錢去，誰信呢？

后來，就是現(xiàn)在，老許的兩個女人都健康地生活著，可老許生病了。就像小品里說的那樣：病人好了，大夫瘋了。他想擺脫，想逃避，可是哪里都是人，都有眼睛，都有議論他的嘴巴。老許躲避不開哪些若隱若現(xiàn)的眼睛和嘴巴，就開始生病，三天兩頭往醫(yī)院跑，去了就被留下住院。住院誰來陪護？紅顏現(xiàn)在是自己的合法妻子，她可以來，可是她不愿意來。老許的領導、同事經(jīng)常來看望老許，她不愿意遇上他們。老許想讓前妻來醫(yī)院看護，但是前妻不愿意來——你都和人家離婚了，人家咋來？老許便是越病越重，哪兒哪兒都疼，可是儀器上查不出病，指標正常，甚至比正常人還正常。這可怎么辦？

有人說，身體上的病是心理上的病的外化，這話說對了，老許患上心理疾病了。老許不愿意上班，不愿意見人，就是住院也不消停。因為是單位的定點醫(yī)院，大家都來一個醫(yī)院看病，所以每次住院都能遇上熟人，很不開心。怎樣才能躲清凈？老許想出一個好主意，去安寧醫(yī)院待幾天，那里沒有熟人，可以自由些。于是老許出現(xiàn)胡言亂語、丟三落四的狀態(tài)，主動告知別人自己有心理障礙，找了專家做測試，確診是精神疾病，老許就住進了安寧醫(yī)院，成了特殊病人。

后悔不晚

老許把自己住安寧醫(yī)院的事告訴了兩個家的親人，并且叮囑，不用去醫(yī)院看望，自己只是想躲躲清靜，不用惦記，住滿一個療程就回家。

一看老許都住安寧醫(yī)院了，女人的心就軟了，覺得再這樣分裂下去，老許非掛了不可，于是兩個女人主動撤出爭奪陣地。前妻說：我不和你鬧了，那個復婚約定就算作廢，你和她好好過下去。咱兒子高中畢業(yè)要出國留學，我跟他出去。如果可能，在國外找個老外嫁了，就不回來了，也算給你減壓。

看得出前妻說得很實在，不像是賭氣。老許很感動。紅顏對他說：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我真的很難過。認真想一想，其實我做得不對，不該介入你們的婚姻。現(xiàn)在的你很痛苦，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分開吧。你回到那個實實在在的家里去，和原配和孩子過正經(jīng)的日子。我馬上就出國了，去國外的公司任高管。要是遇上個有緣分的老外，就嫁了。你別為我操心。

這兩個女人怎么有這么多相似之處，得一樣的病，安排一個模式的后半生，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此時老許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找借口住安寧醫(yī)院當特殊患者的損主意鬧大事了，鬧得誰誰都走了，都以愛的名義離開他了。這可不行。沒等醫(yī)院開始用藥治療，老許就跑出了醫(yī)院。他通過熟人和醫(yī)院領導打招呼，因為工作忙，暫時不住院治療，在家堅持服藥治病。現(xiàn)如今治療心理疾病的患者特別多，醫(yī)院領導特別忙，也沒工夫深究老許這個特殊患者的特殊行為。

特殊病人老許跑出醫(yī)院，一口氣往家里前妻的家里跑。他心里明白，紅顏單身一人，沒有牽掛，說走就走了，自己是追不上的。前妻有兒子的羈絆，走得慢，她還要陪兒子辦完各種留學手續(xù)，而且前妻是有可通融余地的。他也想看看兒子，征求一下兒子的意見，他這個爹何去何從。

老許回到家里，打開房門探頭往里看，看見妻子——前妻和兒子正在廚房做飯。飯鍋冒著熱氣騰騰的霧氣，灶臺前，前妻正把一條魚從大勺里往外倒，兒子捧著盤子接著……老許再看飯桌，那上面居然放了三副碗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