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張瑩瑩

中圖分類號：I2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864X（2016）08-0034-01

“不要！”又一次在噩夢中驚醒，自跟父親回到家中以來，幾乎夜夜可以夢見同樣的內容：荒無人煙的沙漠，自己一個人漫無目的的跋涉，沒有涓生也沒有任何人的陪伴，就連一直黏在身邊的阿隨，也只是遠遠地望一眼然后消失不見。除了饑、渴、累，更痛苦的是難以驅逐的孤獨一直折磨著我……

一年前，我還住在叔叔家，雖然嬸嬸視我為眼中釘，但叔叔待我如同親生。生活是簡單平淡的，唯一的樂趣就是去會館見涓生，聽他談家庭專制，談男女平等，談易卜生……那時，我愛穿著有布的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走路時故意用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發出清響，這樣涓生聽到動靜就會出來迎接我。現在，我的腦海里還時時會浮現這樣一個畫面：老紫藤紛紛揚揚落下，涓生就那么安安靜靜的站著，面帶微笑注視著我……在我們交往了半年后，有次又談起我的叔叔和父親時，我堅定無比地說：“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句話后，我可以清楚的看到涓生眼中的贊賞和狂喜。但是我萬萬沒有料想到是，十幾天后，涓生竟會對我表白！那時他在慌張中眼含熱淚握住我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如同電影中看到的情節，他將他純真熱烈的愛用這浪漫的方式全都表示給我，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心跳得十分厲害，心里既懷著莫大的甜蜜與歡喜，又不敢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唯恐他從我驚詫的眼神與顫抖的聲線中覺察出我羞怯的小心思；唯恐他發現，其實我也早已愛上他。

去年的暮春是最為幸福，也是最為忙碌的時光。這時候的我們開始一起走在路上，這自然免不了路人蔑視目光的注視，但是我不怕！作為新時代的女性，大膽追求自己的幸福，又有什么錯？！這時，我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找住所。千辛萬苦才找到一家勉強滿意的，是位于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兩間南屋。找到住所后我們便馬上著手買家具、收拾房子的事情。我們的家具很簡單，可是這對于涓生來說已經是很大的金錢投入。于是我毫不猶豫地賣掉自己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貼補家用。

和愛的人一起生活的日子總是甜蜜幸福的。雖然每天涓生上班之后，我一個人在家會覺得些許無聊，但是每天又是在盼著涓生回家的期待中度過。倆人在一起的時候，先是沉默的相視，接著是放懷而親密的交談，后來又是沉默，但這樣的沉默沒有絲毫的尷尬。我漸漸地變得快樂起來。在一次廟會上，我還買回家四只小油雞和一只花白的叭兒狗。那只可愛的叭兒狗，買回來之后就一直黏著我，于是我給它取名阿隨，希望它能這么一直跟隨著我。我們沒有額外的錢雇傭女工，所以一切家務都得我自己來做。雖然之前沒有做過很是生疏，但是想到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我愛的人為了我們更好的生活，我就很樂意去做各種自己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生活總是有些不同的，近來涓生的心境似乎也有了些變化。那天他對我說：“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雖然我不清楚他為什么會這么說，但是我想來涓生總是對的，便也順從的點點頭。這段時間以來，每天不停的家務讓我的手也變得粗糙起來。又在夏天，所以我總是免不了終日汗流滿面，短發都粘在腦額上。但是我依然享受于我所做的事情當中。然而，日子總不會這么平靜，打擊還是來了。那天，當我看到局里信差送來的辭退信時，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我知道我的緊張讓我變了色，因為我分明從涓生的眼里看到了他對我的不屑。于是我調整自己心態，故作鎮定的對他說：“那算什么。哼，我們干新的。我們……”雖然我們現在對以后的工作、生活毫無頭緒，但是我相信涓生會為我們謀得更好的出路。果然，涓生早就想著去給別人抄寫或教讀。我們商量之后，終于決定將現有的錢盡力節省，一面登“小廣告”尋求抄寫或教讀，一面寫信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請他收用涓生的譯本。“說做，就做吧！來開一條新的路。”涓生滿懷信心的說。他立馬轉身走向書案，動起筆來。似乎，我們看到了重新萌芽起來的將來的希望。

外來的打擊其實倒是振作了我們的新精神。發出去的小廣告一時難以發揮作用，涓生也不閑著，立馬著手譯書的事。每天，我依舊在忙活自己的家務。工作起來，涓生總是太入迷而忘了吃飯的事。為他的身體著想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他，然而沒有把他勸到飯桌上，反而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厭惡！是的，就是厭惡。這讓我很害怕。于是，每到飯點我只是吃自己的飯，再也不敢喊涓生過來吃飯。我們之間的交流也越來越少。

因為沒有收入每天的開銷又是不斷，我們的生活越來越拮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涓生一次次的催逼之下，我無奈只得讓油雞們成為我們的菜肴。生活一下子清靜了許多，每天我也不用拿出好多時間來飼油雞，更不會因為油雞跟房東太太較勁。我好像變得更加清閑也不再那么勞累，可是我并不快樂，涓生的變化讓我感到害怕。終于，我的阿隨也留不住了。殺，肯定是不可能的；賣，又不忍心。于是由涓生去把他放掉。我不放心，一路悄悄跟著他們。我看到涓生放了阿隨但它會繼續追上來，我可憐的阿隨，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被主人拋棄吧。讓我驚訝的是，涓生竟生生的將阿隨推進了土坑里！我抬起頭，努力把眼淚逼回去。恍惚間，我彷佛看到涓生毅然決然離我而去的背影……

痛苦的回憶每想起一次對我都是一種巨大的傷害，我盡量不讓自己去想起這些，然而它們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久久不能逝去。放了阿隨之后，我們的境況并沒有好轉。我對涓生自然沒有了之前的那般熱情，他的決絕令我恐懼。冬天到來以后，不管天氣多么寒冷涓生都寧愿出去也不愿在家呆著，我的心被傷的越來越冷。只是偶爾還會回憶起當初涓生向我告白的情形，這或許將是我以后生活中的唯一慰藉。雖然可以感受到涓生日復一日的冷漠，可沒想到那一天來得竟這樣快。那天涓生對我說：“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由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毫無掛念地做事？我不知道離開涓生離開我的愛之后，我還可以做什么？我的生活還有什么意義。還沒有等我開口說出一個字，涓生已經離開這個屋子，留給我的只是一個冷漠的背影。

幸而父親沒有完全棄我于不顧，他把我接回家。走的時候，我把我們剩下不多的幾十枚銅元留給了涓生。成了現在這個局面，不怪他是不可能的，可畢竟曾經那么深愛，我還是希望他以后會過得比現在好。

天亮了，可屬于我的光明已經完全消失不見。現在我能聽到的，是自己生命消逝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