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據有關部門統計,北京市有三十萬老三屆畢業生變成“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當年,每一名知青的離家,都會伴有一張報喜的“喜報”上門。這其中,有獻忠心見行動寫血書主動要求走的,有糊里糊涂隨大流走的,有梗著脖子不服勒令銷戶口押送走的,也有的說不清自己是為什么走的。在這一張張“喜報”的后面,全有一個“家庭”的故事。當然,也有幾張“喜報”出自同一個家庭,那里邊或喜或悲的故事就更多了。下面我講一講我的那張“喜報”后面的故事。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這天正是中國二十四節氣中的“冬至”,就在這天的凌晨三點多,冬至節交節的時刻剛剛過,北京城各處不約而同又響起了震天動地的鑼鼓聲、口號聲、鞭炮聲、高音喇叭廣播聲。
街面上一鬧動靜,夜夜難眠的爺爺立刻又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家中的收音機早被紅衛兵抄走。怹只得胡亂蹬上衣褲,披上破棉大衣來到院子中央,站在刺骨的寒風中,仔細聆聽夜空中的高音喇叭聲。
爺爺一起身,睡在怹身邊的我也醒了。我披上衣服起身后沒有出屋。站在屋窗前,隔著玻璃,默默注視著黑暗中的爺爺。爺爺面朝南,背對著我,只看見怹的背影,看不見怹的臉。我知道,怹是在惦念身在牛棚的爸爸,替爸爸擔心,爸爸工作的方向,就是家正南方向的石家莊。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街上的車載高音喇叭聲、口號聲剛剛遠去,黑暗中的爺爺已經能把剛剛發表的最新指示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怹轉著圈在院內聲音從小到大背誦了幾遍后,突然停下來,又不出聲了。低著頭面朝北屋好像在思索什么。屋內望著爺爺的我正在納悶。突然,怹頭一仰,星光下雙眼閃亮,單腳一跺地,雙手一拍,興奮地大聲說道:“其他人,其他人,這下子可好了!”怹邊說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邊快步上前推門回到屋內。望著爺爺進屋后興奮不已的反常樣子,我一頭霧水。
更反常的是,天一亮,爺爺一個人上神路街郵電局,買回當日剛出版的人民日報,連同幾張不知從哪里要來的,印有剛發表最新指示的紅綠傳單,興沖沖地捧回家,一個人躲在北屋里翻來覆去地看,仔仔細細地研究,早飯都沒有吃。
上午八點鐘,我正在打掃院子。一直沒有出屋的爺爺突然在屋內大聲地叫我。我忙放下手中的笤帚,一進屋,站在屋中央的爺爺便指著八仙桌上已放好的信紙和鋼筆說:“快坐下,給你爸爸寫信。”
爺爺命我給父親寫信,這太不可思議了。“文革”后,不論家中發生了什么事,從來不給父親寫信。想到這里,我沒有坐下,脫口向爺爺問道:“有什么事,您叫我給爸爸寫信?”
“什么事?大事。家里的大事!”爺爺滿臉興奮、喜悅。
“什么大事?”我疑惑不解。
“什么大事?關于你的事!”爺爺滿臉慈祥、甜蜜。
“關于我的事?”我更加疑惑和不解。
“好了,別問了,快坐下,我說你寫,馬上你就明白了。”爺爺收起滿臉興奮、慈祥與神秘,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一字一句地說。
“好!”我邊答應邊坐到桌前,鋪紙拿筆。
爺爺見我坐好后,又咽下一口茶,剛要開口,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摩托車響,緊接著一個響亮的聲音傳進院來:“98號來記加急電報。”聽到這一聲喊,我忙放下筆應聲起身出屋,邊向大門口走邊大聲問:“師傅,請問哪兒來的?”“石家莊。”郵遞員的職業嗓音穿透力極強,大門口一聲喊,三進四合院的后院北屋聽得清清楚楚。“石家莊”三個字使我心中不由一驚,就在這一驚的同時,聽見我身后的北屋傳來一聲清脆的茶碗落地的聲音,但我顧不上回身,小跑來到院門外,簽字取回電報。
我把電報捧在心口,轉身飛快進院跑回北屋,只見爺爺仍呆立在屋中央。奶奶正用笤帚清理怹腳下的碎瓷片。因為是星期天,郵遞員頭句“98號來記加急電報”,二句“石家莊”兩聲喊,把叔叔、嬸嬸、姑姑,老老少少一大家人全拘到爺爺的北屋。這時他們正圍在爺爺周圍。我忙快步上前,雙手把電報呈給爺爺。在全家人的注視下,爺爺慢慢地用顫抖干枯的手打開電報。怹的手在抖,我們全家人的心也在抖。
謝天謝地,打開電報,爺爺看完后,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笑容。全家人心中一塊塊石頭也落了地,起碼不是什么壞消息。
“其他人,其他人!這真是英雄所見略同,英雄所見略同!”全家人對爺爺這句反反復復自言自語自贊自嘆的話莫名其妙,面面相覷如墜云霧。爺爺也看出這一點,怹停住自語,沒有直接回答,順手把電報遞給我說:“叫生子一念,你們就全明白啦。”
我接過電報,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了起來。
“生兒,最新指示發表,我和你爺爺就是主席說的其他人,我們遵老人家指示,不用說服、動員,命你速去農村。父示。”
看完電報,我心里那叫一個氣呀,一肚子要說的話,氣得說不出來,像一塊大石頭一樣卡在嗓子眼。正在這時候,二叔搶先開了口,“大哥說得太對了,太對了。只要生子一去農村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大哥和爸爸就成了主席最高指示上和城里干部并列的其他人。”
二叔的話,等于給我胸中的怒火又加了一把,兩股火絞在一起,終于沖開了卡在我嗓子眼的石頭,我把手中的電報撕得粉碎扔到空中,打斷二叔的話仰天哀嚎道:“您這個資本家的爸爸,階級異己分子。我聽您的去了農村,您成了其他人又能怎樣,您的兒子又能怎樣?您放著城里干部不當,混到其他人的份上,連帶兒女同您一樣倒霉。”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爺爺面對我的舉動表現得十分冷靜。他向前移步,來到我面前,用左手拍住我的右肩頭,用右手將我頭頂上的一片碎電報紙慢慢取下,一揚手扔在空中。然后用這只手輕輕地拍著我的左肩頭小聲地說:“好小子,過去的事,你千萬千萬不要再怪你爸爸,全是爺爺造的孽,是爺爺害了你爸爸呀!”爺爺邊說邊老淚縱橫,我一見爺爺落淚,我的心碎了。我后悔極了。不應該觸及爺爺的傷心處,我抽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爸爸是爺爺的驕傲,更是怹心中永遠的痛。
爸爸不是爺爺的親生兒子,他是爺爺哥哥的兒子。爺爺只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老祖去世后,留下一處買賣元升棚鋪,一處房產,兄弟二人平分。爺爺叫哥哥先挑,哥哥圖安逸省心要了房產。老祖就是經營棚鋪操勞過度得病身亡。棚鋪歸了爺爺。爺爺的哥哥結交了一幫起哄架秧子的朋友,坐吃山空,二十八間房產很快揮霍一空,還要把不到三歲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爸爸送人。爺爺聞訊后,把爸爸接到元升棚鋪視為己出,立為長子。不但教他讀書,棚行手藝,后來還背著家中所有人將“元升棚鋪”及后來與人合建的“群眾戲院”的產權全寫在爸爸名下。爸爸解放后便參加工作去了外地,由于有文化又有技術,年輕肯干,很快入黨提干。但對爺爺為他所做的一切全然不知。四清時,組織上把這件事給調查出來了,但查清原委后,組織上對于爸爸是同情寬大的。條件是如果回到原來的父親那里,出身算是城市貧民,黨籍干部身份全不影響;如果歸現在爺爺處,則定為資本家階級異己分子,爸爸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選擇了良心。
我的腦海里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爸爸請假回家,同爺爺商量此事。大爺爺大奶奶(爺爺的哥嫂,爸爸的生父繼母),幾個叔叔全來到家中后院大槐樹下商議。爺爺見爸爸死活不同意組織上指出的第一條活路,哭著給爸爸跪下說:“小子,如果你這樣,可害了三個孩子呀!”
當時我還小,不明白爺爺講的“害”是怎么一回事,可馬上就感到生活變了,爸爸每月郵回家的錢,從五十元變成了三十元。兩年后“文革”一開始,我就嘗到了“害”是怎么一回事了。
大爺爺、大奶奶給爺爺貼大字報,說當年爺爺為周濟他們,讓他們同元升棚鋪伙計一起干活,是剝削。大字報貼出來紅衛兵闖進院子抄家。叔叔們算資本家子女,沒動。爺爺家和我家算資本家,抄了個干干凈凈。我算資本家子女,在學校受到歧視,被人罵做是狗崽子,讓學狗叫。身受其“害”。
爺爺見我低頭沉思不語,繼續輕拍著我的肩頭說:“生子,你爸爸拍的這封電報,肯定是向組織上匯報后,經審查批準才往家拍的。如果你不按電報上說的做,你爸爸無法向組織上交代呀。他現在的處境你是知道的,咱們家不是都希望他的處境改善一下嘛!他好不容易才有這樣一個機會,咱們全家,尤其是你,一定要支持他呀。電報上,你爸爸把爺爺也給‘抬舉上了。我認為就是他本人回不了北京,托付我辦這件事,既然托付與我,生子,就算爺爺求你了行不行?”
爺爺一說“求我”,我的心頭一酸,眼淚止不住淌下來,我有件事對不住爺爺,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我還未出生,爸爸便去外地工作,我從小就在爺爺身邊長大,爺爺是我心中的驕傲,在那個崇拜戰斗英雄、勞動楷模的年代,怹差一點被評選為北京市勞模。解放后,北京大部分棚行轉入北京市五建公司席棚科,轉為架子工,振興棚鋪張世恩任科長,爺爺任隊長。那時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建筑業首當其沖。但那時既沒有吊車也沒有起重機等設備,蓋大樓全靠架子工搭腳手架,鋪設馬道,架子搭多高,馬道鋪多高,樓房才能蓋多高。一九五九年建十大建筑時,爺爺帶領手下各棚鋪的伙計們轉戰各建筑工地,解決不少燃眉之急,被組織上稱為十大建筑開路先鋒。原來內定評選爺爺為勞模,但是因為出身等背景,沒有評上。爺爺對此一笑置之,又帶領手下人去了十三陵工地。
我小時候跟爺爺走在朝外大街上,不時有不期而遇的熟人尊敬而客氣地同爺爺打招呼。親朋好友,街坊四鄰有了糾紛也找爺爺出面公斷,爺爺文史知識很豐富,時時有人登門請教。年幼的我,面對眼前的這一切,心中充滿了自豪和驕傲。
不料,“文革”中,有一位族內遠親為了自己能暫時擺脫困境,在我家大門外給爺爺貼了一張大字報。揭發爺爺曾散布反動言論,說大清國不是推翻的,是自己主動退位的。這件事震驚了我,因為從小到大,在家中從來沒有聽爺爺講過這件事。而且從小到大,我接觸的所有小人書、歷史書、報紙、教科書,全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辛亥革命推翻了滿清王朝統治,結束了中國兩千多年帝制。”我看完大字報后,立刻轉身跑進家門問爺爺,從小慈祥可親對我有問必答、百問不厭的爺爺,這次變得沉著臉一言不發。我再三追問,爺爺仍不開口。我可急壞了,我多么希望爺爺開口說:“我沒有說過那些話,是別人造謠的。”可是這句話,始終沒有從爺爺口中說出來。我的心徹底涼了,我一急,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了這么幾句話:“爺爺您說這種話叫我們做晚輩的怎么出門見人。您還記得不,您帶我們幾個人去袁督師廟,讓我們看袁崇煥所寫的那幅對聯石刻。您忘了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心術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
我的話剛說完,一直沉默不語的爺爺慢慢把緊閉的嘴微微張開,似乎要對我說什么。我忙雙目注視聆聽,不料,爺爺目光慈祥凝視著看了我一會兒后,用手拍拍我的頭,無奈而痛苦地笑了一下,又把微微張開的嘴閉上了。我正要開口再問,就在這時,大門外傳來一陣陣口號聲:“反動的老混蛋快點滾出來!”隨著震耳的喊聲,奶奶神色慌張跑進屋,嚇得說不出話來。爺爺臉色平和地安慰了奶奶幾句,快步向大門外走去,我忙緊隨其后。奶奶想拉住我,也沒能拉住。
在那個荒唐的年代,社會上出現了一種怪現象,這些人自稱是全家紅、代代紅,被群眾譏為“一窩紅”,全家老小全戴著紅色袖標。老的紅色造反者,小的紅衛兵,幼的紅小兵。開憶苦會,開批斗會,開講用會,全家老小齊上臺。口誅筆伐,威風得很。
我跟在爺爺身后剛走出當街的院門,就看見一家老小十一口,人人臂戴紅箍,手持紅寶書,堵在我家大門口站成一橫排喊口號。他們一家人身后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一見爺爺出來,全家紅的老者大聲一喝,讓爺爺請罪站好,然后大聲地質問道:“你這個反動的,罪該萬死的老混蛋。明明是偉大統帥毛主席,領導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領導我們廣大勞動人民,推翻了大清國,建立了新中國。你為什么說大清國不是被推翻的,是自己退位的?”爺爺面對質問和辱罵,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這下可激怒了全家紅,他們邊齊喊“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邊齊上前把爺爺圍了起來,全家老少齊下手,拳打腳踢把爺爺打倒在地。
幸好爺爺門里出身干棚行,練就了一身好功夫好身板。出外干活時,北京四合院的大北房,爺爺雙手握白蠟桿一撐,便飛身躍上前坡沿,轉臉一擰腰又單手持桿一縱跳下,落地時桿不碰地身板不歪,一點聲音全沒有。憑此身子骨,爺爺雖年過古稀,才禁住了“一窩紅”的全家撲打。
就在爺爺在家門口挨打的那天夜里,我突然發現爺爺一個人來到后院堆放雜物的罩棚里,輕手輕腳地翻弄那一堆破爛木架子。這堆破木架子原來是爺爺書房里的書柜。里面原來躺滿了書,爺爺所有的書,全是躺放著,絕不立放。爺爺說,這些書每一本都是一個古人,他們年紀大了,必須要躺著休息。這個躺滿古人的書柜上,還有一幅爺爺抄寫清代道光年間書法大家何紹基的一幅對聯:
何必開門,明月自然來入室;
不須會友,古人無數是同心。
紅衛兵抄家時,書堆在院子里燒了,書架砸成一堆爛木頭。現在一個古人也沒有了,爺爺來到這兒干什么呢?我正在奇怪,只見爺爺變戲法一樣,從這堆破爛木架子中間掏出一個深藍色的錦匣來。我驚得幾乎要叫出聲來,這個深藍色的錦匣對我來說太神秘啦。因為匣中裝有一本書,爺爺所有的書都鼓勵我們看,看不懂的不怕,他一字一句給我們講。有的書,我們年紀小,不懂其珍貴,奶奶怕我們弄壞了,不讓動。為此,爺爺不止一次當著我們小孩子的面制止奶奶。可唯獨這深藍色錦匣里的書,一次我剛要把它從書柜后面翻出來,剛要打開,就被爺爺一手奪了過去。我再三問,為什么這本書不讓我看。平生第一次,爺爺沉著臉沒有回答我的問話。爾后,這個深藍色的錦匣再也找不到啦。紅衛兵抄家,東西扔了一院子,就差挖地三尺了,這個神秘的深藍色錦匣也沒有露面。可現在怎么又突然出現在爺爺手里呢?
我正焦急地等著爺爺打開深藍色錦匣,突然前院奶奶喊我的名字,叫我替她看一會兒大字報,她要去上公共廁所。在那個年代,凡是給別人貼大字報者,全注明要保留XX日,保留期內大字報若被撕毀,那可就不得了。那年月革命群眾一貼大字報就走人了,被貼者要自己日夜看護,萬一在保留期內誰犯壞給撕了,那可就麻煩啦。奶奶叫我,我閉住氣沒有出聲。爺爺回應了一下,把深藍色錦匣又放回木架內,起身出了罩棚。
躲在罩棚外邊的我,見爺爺遠去,忙閃身進入罩棚內,三步并作兩步撲上前,迫不及待地抓出那深藍色的錦匣,一邊打開一邊猜想,這本書中躺著的又是哪一位神秘的古人呢?等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本書名叫《國民哀悼會紀事錄》的線裝書,是隆裕(光緒皇帝的皇后)皇太后的葬禮實錄輯。書前是隆裕皇太后的御影,附有她宣布清帝遜位的諭旨,以及在太和殿內外哀悼大會的攝影照片十二幅,其中一幅寫有“女中堯舜”的巨匾照片,格外醒目。此書中,還有各界拍來的唁電、挽聯、祭祀、哀悼歌詞、皇室答詞、外賓名單、工作人員名單。其中民國副總統黎元洪唁電稱隆裕皇太后“德至功高,女中堯舜。”山西都督閻錫山唁電稱“皇太后賢明淑慎,洞達時機,垂憫蒼生,主持遜位。視天下不私一姓,俾五族克建共和,盛德隆恩,道高千古。”
我翻書的手在發抖,一頁又一頁真實但塵封的歷史,在我眼前打開,我的心一陣一陣劇烈地絞痛,我錯怪了爺爺,不應該用那么重的話指責怹,傷害怹,我后悔極了。可年幼的我,腦子都想疼了,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么重大的歷史大事件,沒有一本書,一份報紙,一段廣播,一個大人,向我們晚輩講起。爺爺講了卻要挨打。事情為什么是這樣?為什么?
“誰叫你看這本書!”猶如一個晴天霹靂,爺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正在看國民哀悼會發起者吳景濂發表的公啟:“隆裕太后以堯舜禪讓之心,贊周召共和之美,值中國帝運之末,開東亞民主之基。順天應人,超今邁古。”由于我看得聚精會神,爺爺什么時候走進的罩棚,熱血沸騰的我竟然沒有察覺。聽見爺爺大喊,我一激靈猛一抬頭,可把我嚇壞了。只見爺爺驚恐萬狀地站在我面前,手哆嗦地指著我,急切地問道:“這本書,你看了多少?”
“我全看了!”
“哎呀!哎呀!它會害了你的呀!害了你呀!”爺爺捶胸頓足:“老天爺,這可怎么辦呀!我怎么落了這么一個空兒呀!罪過!罪過!”他邊說邊伸出雙手:“快!把書給我!”
“不給!”我語氣平靜而堅定。
“不給?你要干什么?”爺爺恐怖地睜大雙眼。
“我要把它拆分開,一頁一頁張貼在那張大字報旁邊的墻上,讓大家全看看,是誰在說假話。”我一字一句,嚴肅而認真地回答。
“你說什么,你要把這本書拆開貼到墻上去?小子!如果你那樣做,前腳你剛把它貼到墻上,后腳無產階級專政就把你和爺爺(法院布告)貼到墻上啦!”爺爺邊說邊急得哭了起來。“文革”開始后,爺爺遇到那么多的難事,我也沒見爺爺哭過。現在一見爺爺哭了,我也嚇得慌了神兒。一害怕手一松,《國民哀悼會紀事錄》也掉在了地上。爺爺一見,立馬兒彎下腰把書拿到手,一頁一頁把書撕開扔到腳下,然后掏出火柴,蹲下身一頁一頁地燒了起來。
很快,一本書在火焰中變成一堆灰燼,爺爺站起身一邊用腳踩那堆還冒著青煙的灰燼,一邊嚴肅而又緊張地對我說:“你千萬不要和別人說你看過這本書,你一定要把它忘掉,忘得干干凈凈才好。你若忘不干凈,它會害你一輩子,一輩子!”爺爺再三反復地叮囑,并要求我答應保證按他說的做。
不跟別人說我看過這本書,這不用爺爺說我自然會做到。但讓我徹底忘掉它,已經絕對做不到了。因為這本《國民哀悼會紀事錄》已在我的心靈深處打開了一扇窗,讓我看見了塵封歷史的真相,并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里,永遠也抹不掉了。爺爺說得很對,我若忘不掉它,會害了我一輩子。這本書成了我逆向思維啟蒙之書。它打開了我的眼界,從那天起,我遇上什么事,全要仔細考慮,絕不人云亦云,看問題洞若觀火,評論事物入骨三分,其結果便是飛蛾投火。正因如此,造成我以后一生的坎坷,幾次險些釀成大禍,但我對此終生不悔。
爺爺見我一直沉默不語,不開口表態回應,怹急壞了。望著爺爺這么大年紀急得滿頭大汗,誠惶誠恐的樣子,我心里好難受好難受。我不了解歷史真相,錯怪了爺爺,用袁崇煥對聯那么重的話傷害了爺爺。現在真相大白,怹不說一個責備我的字,反而時時處處在考慮我今后的安危,我太愧對爺爺啦!想到這里,我連忙一邊向爺爺保證一定按他的囑咐去做,一邊虔誠地向上天祈求,祈求上天賜給我一個彌補我今天過失的一個機會,這個機會,哪怕是能讓爺爺高興一點的小事也可以。
今天,這個機會終于降臨了,而且這個機會還不是一件讓爺爺高興的小事,而是一件讓爺爺高興的大事。我答應爺爺按爸爸電報上說的去做。爺爺和爸爸成了最高指示上說的其他人,同城里干部并列了。這一下,爺爺高興地笑了,我的心愿也了了。
我答應爺爺插隊去農村,但也有難處。當時抄我家的是我所在學校,北京市第八十中學的紅衛兵。我同他們之間有沖突,因此我便不同他們一起走。當時我們北京六八屆畢業生要插隊的地方是陜西省延安地區,北京市一個區對口延安地區一個縣,我所在的朝陽區對口的是陜西省延安地區黃陵縣。兩個或三個學校去黃陵縣的一個公社,八十中學去的是黃陵縣太賢公社。為此,爺爺奔波數日,終于找到我家一個老世交的兒子,叫周某森。他是北京六十四中學的六八屆畢業生。六十四中學去的是黃陵縣倉村公社,我便同他一起報了名。然后銷、遷戶口,拿到了我的戶口遷移證。
在冬日的陽光照耀下,我站在六十四中學大門馬路對面的一根路燈桿旁,雙手捧著那張蓋有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市公安局軍事管制委員會、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戶口專用朝外大街派出所三個大紅公章的戶口遷移證。戶口遷移證上,我遷移原因,派出所民警沒有寫,遷移地址寫的是陜西黃陵。爺爺說那個地方,一定物產豐富是個好地方,不然在生產力極其低下的遠古,中華始祖黃帝無法帶領他的臣民在那里生活。但爺爺的話太遙遠,我非常想知道黃陵現在是什么樣子,聽黃陵來的宣講團講,那地方很好,白面饃、豬肉粉條吃不完,他們講的是真的嗎?就這樣,我在路燈桿下拿著遷移證,看了很久很久,想了很久很久,直到雙腳、雙手都凍僵了,才走進六十四中學大門,把那張已經改變了自己命運的“戶口遷移證”交給了一樓工宣隊,辦完一切手續后,我領到了自己的插隊喜報。往回家走時,路過神路街郵電局,我按照爺爺的吩咐,給石家莊的爸爸拍了一封電報,簡短匯報我已插隊之事。
拍完電報回家,已是下午兩點多。爺爺坐在家中桌前等候。怹沒想到插隊走每人還有一張喜報,這可令怹喜出望外。
喜報正好和整版《人民日報》一樣大,紅黑雙色刻板套色印刷。上首中間是毛主席佩戴紅五星軍帽、紅領章的木刻正臉頭像,頭像兩側各印有最高指示。頭像下面是喜報全文,黑色木刻字,共一百零一個字(不包括校名和日期)。全文中還醒目地印有兩個紅色大字——喜報。其中的喜字和結婚時門口貼的喜字一樣,是紅雙喜字。喜報全文下面是一群佩戴紅衛兵袖標,高舉紅寶書喊口號,身背行李卷的男女紅衛兵群像,他們身后的背景是紅旗招展如海和層層大寨梯田。
爺爺驚喜地從我手中接過喜報,小心翼翼展開后,雙手高舉著仰頭對著玻璃窗迎光看了又看,然后竟然像一年級小學生在課堂上被老師叫起來朗讀課文那樣,雙手平舉著喜報朗讀起喜報的全文來:
我校六八屆畢業生來印生同學,懷著無限忠于毛主席,無限忠于毛澤東思想,無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的紅心。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堅決走與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到農村插隊,接受工農兵再教育,現已光榮地走上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特此報喜
北京六十四中學革命委員會
一九六九年二月二日
爺爺喜氣洋洋聲音洪亮,朗讀得既認真又仔細,如癡如醉,猶如當年朗誦大江東去。不但逐字逐句將喜報的正文朗讀得一字不差,連校名和最后落款的日期也全朗讀了。就這樣,怹興致勃勃連續讀完三遍后,才喜氣未盡地停下來連連對我說道:“特此報喜,特此報喜,好,好,咱家總算有了沾‘喜氣的事啦!”爺爺那種從心里往外冒的喜慶勁,是我在“文革”中僅見。
可萬萬沒料到,爺爺卻因手中的這張喜報,喜極生悲,闖下大禍,幾乎搭上性命。在我領了喜報的當天晚上,爺爺去街道革命委員會參加每日例行的晚匯報。從來在會上不點到頭上不發言的爺爺,一反常態,拿著我的插隊喜報搶先第一個發言,他先念了一段最新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然后說:“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我們家不用國家說服動員,主動讓生子去革命圣地陜西延安黃陵插隊。”爺爺邊說邊打開手中卷著的喜報,滿臉喜氣洋洋向大家展示。
“你們家生子去黃陵插隊有什么可說的,咱們這片去的又不是他一個人,我們家冬蘭不也去了嗎!還拿張破喜報在這兒晃。我們家冬蘭學校倒是給了,她都沒往家拿,半道就給扔了。”街道革命委員會張主任訓斥道。
“就是嘛,一張破喜報有什么值得顯擺的!我們家小豆汁那張,學校工宣隊貼到我們家大門上,他們人還沒轉身走,我們家小豆汁伸手就給揭下來撕了。”一見張主任訓斥爺爺,小豆汁的爸爸老豆汁跟著開了腔。他家小豆汁是慣偷小流氓,多次進公安局。這次是強行勒令銷戶口去陜西。老豆汁一家人總覺得自家出身好,三輩窮人,現在是窮人的天下,全家老少什么全不怕,所以就把小豆汁慣成了這樣。
冬蘭和小豆汁這兩種情況,是現在插隊喜報稀少的一個重要原因,人人全有,但又人人都不當回事。在我個人力所能及搜集到的,親眼見到的,所有有關三十萬北京知青(包括陜西、山西、內蒙、云南、東北兵團)的書籍中,沒有一篇紀實回憶錄、一篇小說、一篇散文是敘述喜報的,沒有一首詩歌是歌頌喜報的,更沒有一幅插圖、速寫是表現喜報的。影集、畫冊中,更是沒有一張照片,一幅畫作,一句文字說明是喜報。轟轟烈烈三十萬張插隊喜報竟然在人間沒有了一點點蹤跡。甚至在眾多北京知青的腦海里,它也沒有了一點點蹤影,忘得干干凈凈。“唉呀,不記得我走時還有什么喜報,真的不記得了。”好多知青對我這樣說。聽后,我心中好不悲涼。
“我們家生子走,可跟別人家情況不大一樣。”平日早請示晚匯報,只要張主任一訓斥,爺爺馬上閉嘴。可這次,鬼使神差怹沒有閉嘴。
“怎么個不大一樣法?你說我聽聽。”張主任沉下了臉。
“生子一去陜西插隊,我和他爸爸就成了毛主席最新指示上說的其他人。”爺爺仍是滿臉喜氣洋洋,并未理會張主任沉下臉。
“你和你兒子成了其他人,你們爺倆又能怎么樣?”張主任的臉更沉了。
“按最新指示上的寫法,說服城里干部及其他人,其他人和城里干部并列。”
“其他人和城里干部并列?”張主任打斷爺爺的話,“你老東西這可是話里有話呀,你給我們大伙講講,你說的這個并列是什么意思。”
“我個人的理解是,并列就是平等,同一條線上,同等對待一視同仁的意思。”爺爺收住滿臉喜氣,心平氣和地回答。
“混蛋!胡說八道!”屁股歪坐在八仙桌上的張主任一挪身子下了桌,一步走到爺爺面前大吼道:“照你老混蛋的說法,只要地富反壞、走資派、黑幫的狗崽子們一插隊,他們的反動老子就不是地富反壞、走資派、黑幫啦!搖身一變就摘帽成了其他人,同城里革命干部平起平坐啦!再也不是敵我矛盾,再也不是專政對象啦!你這叫什么反動說法?說小了,你是歪曲篡改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說大了,你是想變天,想翻把。”
“不是我歪曲、篡改,人民日報上真是這樣寫的呀,廣播里也真是這樣說的,說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來一個動員。”爺爺一面分辯,一面揮動著手中的喜報說:“我們家老的,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偉大號召,不用學校說服,街道動員,主動讓小的去陜西插隊。我們這樣做了,毛主席在最新指示中把我們列為‘其他人。您張主任有什么資格,有什么權利不承認。”爺爺這一席話,把一向能說會道滿嘴革命理論的張主任噎得一時無言以對。
“閉住你的狗嘴!”張主任正被爺爺噎得無言可對說不出話來,老豆汁大吼一聲上了場。他不愧是張主任手下一員大將,這次又是臨危救駕。他大吼一聲后,從懷中掏出毛主席語錄,跑到毛主席像前揮動紅寶書三敬祝后,大聲喊道:“毛主席呀!毛主席呀!您老人家真英明,真偉大,我老豆汁那是真心佩服。十二月二十二日,您老最新指示一發表,我立馬兒跟張主任連夜上街敲鑼打鼓游行慶祝。從天安門回到家,我立馬兒組織全家人學習。當時我對您的遠見卓識還領會不深。我心中暗想,不就是讓孩子們去農村插隊嗎?您老人家發一句話不就完了嗎?您日理萬機,中國革命世界革命那么多事情等著您去決斷,您還用下什么最高指示?還用什么說服、動員等字眼,沒有必要,完全沒有必要呀。現在我終于明白啦,您這樣做,敢情是您老人家的偉大英明的戰略部署呀。您的偉大指示,就是一塊試金石,引蛇出洞的試金石。現在我們街道的情況,就證明您老人家最高指示,無比英明,無比正確。在我們街道,凡是按您老人家最高指示,緊跟您的偉大戰略部署,經說服、動員走的,是您老人家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人,像我們家小豆汁。凡是沒按您老人家最高指示去做,沒經過說服、動員自個兒主動走的,事實證明,不是您老人家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人,這種人借機歪曲、篡改您的最高指示,您的最高指示中說‘要說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這種人沒經說服這一道手續,也硬說自己是其他人,要和城里革命干部并列,妄想翻把、變天,我們決不答應。”
“你胡說八道!”爺爺被老豆汁的話激怒了:“你們家小豆汁那叫經說服、動員走的呀?他是六六屆畢業生,一年前就應該去山西插隊,學校街道反復動員就是不走。不走也就罷了,還偷摸打架干壞事。這次是工宣隊在學校開大會宣布勒令注銷戶口走的。不錯,工宣隊把喜報貼在你家大門上,小豆汁扭臉就給撕了,可喜報旁邊還有一張勒令,注明要保留三日,你家小豆汁第四日才撕,這一點,我們街坊四鄰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爺爺這一席話把老豆汁說得閉住了嘴。
老豆汁被爺爺質問得閉住了嘴,一旁的張主任可緩過勁兒來啦,他上前一步推開老豆汁,狠狠抽了爺爺一記耳光,大吼道:“你說別人胡說八道?你老混蛋才是真正的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什么了,您為什么動手打人?”爺爺平靜地質問。
“你們家老祖宗的大清國,不是被革命群眾推翻的,是自動退位的,這是不是你這個老混蛋說的,這是不是反動透頂的胡說八道。還敢問為什么打你,就為這個打你,打屈了你嗎?當初為這個,一窩紅堵在你家大門口,老少十一口一齊動手打你,你忘了?現在又來勁啦!”張主任怒斥道。
“張主任,您現在就是不能打人家,現在人家和當初不一樣啦。當初人家是資本家黑五類,現在是同城里革命干部平起平坐的其他人啦,這可打不得呀,張主任!”老豆汁陰陽怪氣拖長了腔調。
“什么同城里革命干部平起平坐的其他人,那全是老混蛋自封的,今天我就打他這個自封與城里革命干部平起平坐的其他人!”老豆汁一挑撥,張主任的火上來啦。他上前半步,左手抓住爺爺的衣領,右手抽爺爺的耳光,一下,兩下,三下……爺爺被打急了,他右手舉著喜報大聲分辯道:“其他人不是我自個兒自封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最高指示中,把我列為是其他人,我打心眼里高興,打心眼里感激呀。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說,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萬句。為什么現在到您張主任這兒,半句都不頂,還不如放屁!”
“好呀!老混蛋,你找死呀!”張主任一腳把爺爺踹倒在地,揮動著雙手咆哮著:“來人,把這個膽敢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說毛主席的話還不如放屁的老現行反革命給我往死里打。”隨著張主任的咆哮,老豆汁帶著兩個人應聲沖上前,對倒在地上的爺爺拳打腳踢。
“張主任,您斷章取義,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縱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說毛主席的話還不如放屁。我的意思是,怹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到您張主任這兒,您不領會執行,半句都不頂,還不如放屁。”爺爺雙臂緊把喜報摟在懷中,躺在地上邊躲閃三人的拳腳相加,邊悲憤地分辯著。那可憐的腔調,猶如一頭掉進枯井里的老牛發出的絕望哀鳴,在場人聽著無不動容。
“還狡辯!”老豆汁一見爺爺這樣,邊罵邊俯下身去搶爺爺懷中的喜報。爺爺一見,忙把喜報揣入破棉大衣中,雙臂緊緊摟抱住,躬身壓在身下,再也不說一句話,任憑三人毆打。
三個人打累了,喘著氣,停了下來。張主任仍怒氣未消,上前又狠狠踢了爺爺屁股一腳,快步走到窗臺前的公用電話機旁,抓起了話筒。
爺爺挨打,屋內五十幾號人,只有三個人動手。其余人全躲在一旁,不敢靠前。現在一見張主任要往公安局打電話叫車,事情要鬧大,那可不得了,呼啦一下全圍上前替爺爺求情。老豆汁一見,大聲呵斥道:“誰敢求情,就是包庇現行反革命,呆會兒公安局北京二一二吉普來了,一塊拉走。”可這些人不理會老豆汁,仍向張主任求情。
一見有人膽敢給爺爺求情,張主任不由心頭火起,他正要隨著老豆汁一起訓斥。可他定神一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這群人全是家中有兒女要去陜西黃陵的人,這群人當中,有九位是像爺爺這樣的“其他人”,站在求情人群的最后邊,這九個張主任不怕。怕的是擠在前面這十三位,這十三位按老豆汁的話講,那是“經說服、動員”才報名去的陜西,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人。說服動員他們的人,正是張主任。他說服動員這些人的本錢,是以身作則,先讓自家閨女冬蘭報了名。張主任原本不想讓冬蘭報名。可他在大學當工宣隊的小舅子告訴他,六八屆這批若不去陜西,下撥兒去甘肅、青海,更苦、更遠。大人一月工資不夠回一趟北京的路費。后來學校工宣隊、街道辦事處、區里也果然這樣宣傳。
現在,張主任一見二十幾個人圍上來給爺爺求情,他渾身一激靈,緩了一口氣,對眾人說道:“看你們老街坊求情的面上,看他孫子已插隊,人老了,糊涂啦,難免說錯話。算了,不跟他計較啦,饒他這一次。不過大伙兒可記住了,今天晚上的事,誰也不許往外說。要讓上邊知道了,這屋里咱們有一個算一個,誰也兜不住。好,散會。”說完張主任還特地當著眾人白了老豆汁一眼,老豆汁眼皮一翻只裝沒看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們回去誰也不會亂說,請主任放心。”眾人千恩萬謝扶著爺爺離開居委會。一路上,眾人誰也沒有說話。但他們心中全很納悶,今天張主任是怎么了,這么好說話。如此立大功,露大臉的機會,他怎么放棄了呢。善良的眾人哪里知道,張主任正計劃著以生病為由頭,想方設法,要把冬蘭戶口再遷回北京,在這當口,怕犯了眾怒,引火燒身。
鄰里剛扶著爺爺走到半路,我和家人也得到信兒,急火火趕來,一見爺爺身體沒什么大事,才放下心來。謝完眾人后,我攙扶爺爺回家。爺爺走進北屋后頭一件事,顧不得擦頭上、嘴角被打出的鮮血,先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那張褶皺的喜報,慢慢展開一看,完好無損,只不過上首正中間有幾滴鮮血。我正要用擦眼鏡的絨布擦,被爺爺意味深長地推開了。
到陜西省黃陵縣倉村公社石家險大隊二小隊的當天夜里,我打開箱子清理物品。清理到最后,突然發現了那張喜報,它安安靜靜平平整整躺在箱底。我明白,這是爺爺放的,在怹老人家眼里,我的插隊喜報是圣物,是喜物,用它壓在箱底圖吉利保平安。我在煤油燈下用手摸著上面那幾滴已經干了但仍鮮紅的血滴,哭了。這是我離家到陜西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流淚。后來由于屋子漏雨返潮,喜報遭了蟲蛀,蟲子正好把那幾滴鮮血蛀得干干凈凈,再也看不見啦。我把這件事寫信告訴了遠在北京的爺爺,爺爺心疼壞了。親筆回信再三叮囑我,千萬千萬不能再弄壞,回京探親一定要帶回北京。
遵爺爺囑咐,我六九年初冬第一次回北京,也把喜報帶回家中。爺爺從我手中雙手接過喜報,小心地展開,仔仔細細地觀看,那眼神、那心氣,就像怹第一次拿到手時一樣。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插隊喜報。慢慢地,隨著歲月的坎坷,生活的艱辛和忙碌,我也淡忘了它——爺爺心中的圣物,我的插隊喜報。
爺爺去世后,我在和家人整理老人家留下的遺物中發現了那曾裝有《國民哀悼會紀事錄》的深藍色錦匣。書已經燒了,現在匣中爺爺重新又裝了什么呢?想到這里,我忙一把將錦匣拿起,輕輕的沒有一點分量是個空匣。可我打開一看,轟的一下,周身熱血沸騰。里邊裝的竟然是它——“文革”歲月中唯一給怹老人家帶來喜悅和欣慰的、上面曾經滴有怹老人家熱血后又被可恨潮蟲蝕食干凈的插隊喜報。我熱淚滾滾把喜報捧在懷里,睹物思人,過去的往事,又一件件浮現在我的眼前。
從那以后,喜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數次搬家、裝修,從平房到樓房,從樓房再到樓房。家具、電器、衣物、書畫,處理丟失了很多很多。但它一直伴隨著我,成為我心中的“圣物”。我準備將來把它帶入天國去見爺爺。
現在,陜西省有關部門在征集赴陜北京知青文物,我思慮了很久,終于決定把喜報捐贈出來,讓它不去天國而是長留人間,以示后人。我想,這也是爺爺在天之靈的心愿。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