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海炎
廣場舞讓城市白領有異己感,就像一個立志減肥的人討厭自己身上的贅肉
上初中時,英語老師常說:“這人呀,最幸福就是,年輕時去美國,年老時再回到中國?!币驗槊绹缟袏^斗,尊重年輕人;中國則崇尚權威,敬愛老年人。
可中國近些年的敬老風尚還真讓人懷疑,典型就是“廣場舞”被污名化。近日,中國經濟改革研究基金會理事長宋曉梧說:“一些女職工,那么早退休,有的不到50歲,都跳廣場舞,也是勞動能力的極大浪費?!边@話流露出對人的經濟價值的算計和壓榨,正是污名化廣場舞的心理基礎。而這種觀念的形成,則與現代資本主義時空觀君臨天下有關。
在前現代社會,人們把自己看作自然的一部分,形成了與自然節律合拍的時間觀,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社會學家布迪厄發現,土著人的勞動并不過分追求效率,現代人視遲到為“失禮”,土著人卻視匆忙的舉動為“沒教養”。
但18世紀出現的機械鐘打破了傳統的寧靜。時間的精確化和標準化使得時間從人的生活空間抽象出來,從此不再內在于人們的具體實踐和大自然節律,而是反過來控制人們的社會行為。于是,“人們的休息和勞動,不是由人作為有機體的沖動和需求的節律,而是由機器時間的節奏來支配?!保ㄒ婑R克吉《時間、技術和社會》)
新的時間意識賦予時間經濟價值,“時間就是金錢”風行。進而又惡化成“時間的暴政”:各種效率手冊、時間管理學,目的在于擠壓閑暇,將人編進嚴密的時間控制之網。虛擲光陰成了萬惡之首,休閑娛樂,甚至超過健康所必需的睡眠時間都受到道德譴責。
很顯然,廣場舞釀成了時間沖突:老年人為了娛樂和健身,早上6點起來跳廣場舞,契合傳統“自然節律的時間觀”;而年輕人認同“認知理性控制的時間觀”,他們周末想睡懶覺或者想在9點上班前多睡一會是“為了更好工作”,老年人跳廣場舞卻是“無法轉化為金錢的時間”,因此老年人應該讓路。
再看空間沖突。在前現代社會,人們生活在各自的農莊,并不知曉要步行幾天以外的地方發生了什么,對空間的把握很微弱、界定也模糊。
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情況起了變化。以透視法學說為基礎的精密透視地圖產生了一種冷漠幾何學的空間感,這些具有很強客觀性、實用性的地圖,對土地產權的確定、政治邊界的勘定、交通運輸的指引產生了“價值”。(見哈維《后現代的狀況》)由于現代城市刺激的繁復性,人們不得不養成一種冷漠的人格來抗拒外界的過多煩擾,私權空間的觀念興起了。舉個例子,農村死了人,晚上辦喪事吵鬧,鄰居不會覺得權利被冒犯;可在城市小區里,辦喪事也不能吵到鄰居,否則就會被人打110報警投訴。
所以,廣場舞釀成的空間沖突在于:大媽秉承“模糊共享的空間觀”認為,廣場屬于公共空間,周圍鄰居應容忍廣場舞噪音;白領則堅持現代“私權分明的空間觀”,廣場舞噪音干擾他人,大媽應該克制、自重。
自然/理性、共有/私權的角力,本質是兩種時空觀的沖突。廣場舞讓城市白領有異己感,就像一個立志減肥的人討厭自己身上的贅肉。他們污名化廣場舞或許是想掩蓋自身的局促,因為廣場舞作為??滤f的“差異地點”,其功能是創造了一個幻想空間(休閑娛樂),以揭露真實空間(人類生活被關進資本主義時空的囚籠)幻覺性的病態和混亂。
當然,老年人也應該反思自身,跳廣場舞音量能否小一點?別人晚上睡覺、白天上學上班時能否歇歇?畢竟傳統的時空觀也包含了“社區共同體和諧”的要素。
“只要我跳得足夠快,我的孤獨就追不上我”,這話固然詩意,但也請別踩到他人。這樣我們才有勇氣堅信:“不是老人在變壞,而是壞人在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