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自從人類有了政治社會,也就有了政治欺騙,但對于政治欺騙的合理性卻一直存在著激烈的爭論。
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中,兩位候選人希拉里和特朗普都普遍不受選民待見。三場辯論,無論是形象、臨場表現、政策內涵、對政務和國際關系的熟悉程度,希拉里都占了上風。反觀特朗普,他雖然咄咄逼人,但政見缺少建設性內容、言論毛躁粗俗、缺乏自控,還有侮辱和蔑視婦女的前科。按理說,希拉里在民意上應該占壓倒性優勢,但是,實際上并非如此。
為什么會是這樣呢?這主要是因為希拉里有說謊和不誠實的壞名聲——從電子郵件丑聞,克林頓基金會的運作,到維基解密所披露的她助手的郵件,顯示希拉里在付錢給她演講的華爾街大佬面前(或她需要的競選捐款人面前)所說的話與對選民所說的話有明顯的矛盾。在許多美國選民看來,公共人物的說謊是一種政治欺騙,也是公共人物的嚴重失德。
自從人類有了政治社會,也就有了政治欺騙,但對于政治欺騙的合理性卻一直存在著激烈的爭論。傳統政治哲學認為,某些出于公共考量的謊言是合理的。例如,柏拉圖認為,對人民講一些不實的故事,有助于他們接受社會等級,安分守己,因此有利于社會穩定。在希臘語里,柏拉圖用來描述這種謊言的詞是gennaion,是“高尚”的意思,也指“品格崇高”和“良好教養”。19世紀英國政治家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說,“紳士”(上流人士)知道什么時候說真話,什么時間不說真話。那些了解高尚目的的人,為高尚目的說謊,是可以原諒的。在第二次辯論中,希拉里用林肯的例子來為自己辯護,暗示只要是對國家有益,就可以對不同的觀眾發表內容矛盾的講話,結果受到了批評者的嘲笑。
美國倫理學家博克(Sissela Bok)在《謊言:公共和私人生活中的道德選擇》(Lying: Moral Choice in Public and Private Life)一書里把一切政治謊言視為民主社會的公害,可以說是對“高尚謊言”的直接駁斥。她指出,政客或政府欺騙民眾主要用三種理由:睿智高明、出于無奈、政治常態。
第一種理由是,領導者比民眾更了解什么是對國家有價值的目標,更清楚什么是國家的核心利益。欺騙民眾是為愛護民眾和為民眾服務。
第二種理由是,領導者隱瞞真相,施以騙術,實為不得已之舉。民眾目光短淺、急功近利,不能理解領導的長期規劃。
第三種理由是,欺騙是政治現實,是政府運作的基本手段,“國家利益的重大目標需要某種程度的欺騙才能克服強大的阻力。談判必須避開公眾的耳目,無政治經驗的民眾根本無法理解討價還價有多么艱辛”。“政府要領導人民,就必須行使某種欺騙”。
博克認為,這三個理由都是從統治者的角度來思考和看待問題。如果從被統治者的角度來看,這三個理由都不具有充分的說服力。他們從以前的經驗中學會了懷疑,不相信政客或政府的美好說辭。
首先,政治經驗告訴人們,“許多謀取私利的欺騙都是用公共利益在掩護偽裝的”。其次,政府確實會因為不得已,而需要策略性地保守某些秘密(或者說某些謊言),但是,事過之后,就應該讓人民知道真相。但經常是,暫時保守的秘密變成了永久的秘密。人們再也無法追究或檢驗那些暫時的謊言究竟是不是必要的謊言。再者,政府說謊雖然難以完全避免, 但我們應該考慮“如何去提高誠實的標準”。
這次大選期中,希拉里一直沒能擺脫欺騙和不誠實惡名的困擾。民眾和媒體對此揪住不放、窮追猛打。這并非因為她是當今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說謊者,而是因為普通美國人似乎為政治人物設置了比許多其他國家更高的誠實標準。許多選民認為希拉里沒能達到這個標準。不管美國多么需要她豐富的政治經驗,他們都仍無法將她認同為一名合格的領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