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選》之“樂器賦”

肖琪琪

摘 要：《文選》“樂器賦”在整本著作中以其特殊的藝術美感占有獨特的地位。本文選取《文選》中四篇專門描寫“樂器”的賦篇，從表現手法和思想內容方面探析“樂器賦”的文化意蘊和文化情感，從而進一步探究樂器賦對之后的音樂藝術的描寫的積累和奠基。

關鍵詞：《文選》 “樂器賦” 兩漢 魏晉

《文選》作為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由南朝梁武帝蕭衍之子蕭統組織文人編纂，收錄賦五十六篇，十五類。在《文選》中，涉及樂器描寫的賦篇眾多，專門的樂器賦僅四篇，包括在“音樂”類之中，分別是王褒《洞簫賦》、馬融《長笛賦》、嵇康《琴賦》以及潘岳《笙賦》。四篇“樂器賦”創作于兩漢以及魏晉時期。其中王褒大約活躍于西漢昭帝、宣帝時期，馬融生活在東漢漢章帝至漢桓帝時期，嵇康生活于三國魏，潘岳活躍于西晉晉武帝晉惠帝時期。四篇賦前后跨度近兩百年，其中表達的思想受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在賦篇中多有體現。本文從表現手法和思想內容兩方面試論《文選》中的“樂器賦”。

一、《文選》“樂器賦”的表現手法

縱觀四篇“樂器賦”，在寫作程式上，都是先寫制作樂器原材料的生長環境，然后是樂器的演奏，最后是樂器對人的感化作用。作為專門描寫樂器的賦來說，作者在描寫樂器形成演奏的同時，極善于表現樂器發出的聲音與人的思想感情的契合，或悲傷，或高亢，或柔和，樂音產生的效果由人的心境而定。

對于樂器賦表現手法，具體說來，筆者認為最顯著的特點首先是渲染。作為“賦”這種獨特的文體，無論是西漢大賦抑或東漢抒情小賦都離不開作者本身情感的飽滿，體現在文學作品中則是將渲染的手法表現到極致。在樂器賦中，具體表現為極力運用渲染表現樂器聲音特點：“故聽其巨音，則周流泛濫，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王褒《洞簫賦》）作者將洞簫的“巨音”以及“妙聲”比作慈父對子女的養育與孝子對親人的侍奉。馬融在《長笛賦》中用眾鳥鳴叫形容長笛的聲音，用雷聲形容樂器聲音之宏大。

嵇康在《琴賦》中將琴音比作離群之雁，并借用微風余音寫出琴音的和歡輕飄。潘岳在《笙賦》中描寫樂器聲音時，善于運用比喻的手法將樂器聲音比作“離鴻之鳴子”或者“群雛之從母”，在種種渲染中突出樂器的聲音特點。

作者極力鋪陳，充分運用表現手法，通過對或悲壯或凄婉的聲音的渲染，使讀者能夠更加直觀和深切地體會到樂器的聲音特點以及在特定情境之下所發出的各種聲音。

除了渲染聲音之外，作者還運用渲染手法表現樂器原材料的生長環境。在四篇“樂器賦”的第一部分，皆是對樂器原材料生長環境的描寫，文章作者皆運用渲染筆法，對環境的惡劣或者美好進行描繪。以王褒《洞簫賦》為例，作者沒有直接描寫竹的生長環境，而是從周圍山勢的陡峭，禽鳥、秋蟬、猿等鳥獸的狀態來表現青竹險惡的生存狀態，從而進一步表現青竹甘心寂寞，喜清閑厭喧囂的特征。

另如嵇康《琴賦》，也沒有直接表達制作琴的梧桐木的稀缺，而是借梧桐生長山川之崎嶇驚險，河流之湍急，以及圍繞梧桐布散的寶石美玉等等周圍環境的奇險壯麗，從而間接體現梧桐之珍貴，為之后琴音的悠揚和變化無窮做鋪墊。

其次，表現手法第二個顯著特征是想象。這也是賦文體最顯著的特征，表現在“樂器賦”中，作者亦充分運用想象的手法，使樂器的表達更為豐滿。王褒在《洞簫賦》中將洞簫的聲音想象成人在表演武藝或者長河流水。另在《琴賦》中，嵇康想象出幾種撫琴的情境，或在高樓廣廈，或在郊外遠足，不同的情境下撫琴人心境不同，從而琴音各異。潘岳《笙賦》中亦想象在春暖花開，水邊相送的情景，笙曲也在此時最相宜。作者想象各種與樂器有關的人或者事物，旨在更加豐富地表現樂器的聲音特點以及制作材料的生長環境，使讀者在欣賞體味樂器獨特聲音的同時更加全面地領會其聲音特點。

如上所述，《文選》“樂器賦”的表現手法最顯著體現在渲染以及想象兩點。兩漢魏晉時期的作者，身處不同的時代背景，漢代國勢強盛，魏晉社會動蕩。在不同的社會背景之下作“樂器賦”，給予讀者最直觀的感受，使讀者對吹奏樂器如洞簫、長笛、笙，和彈奏樂器如琴的聲音特點都有身臨其境的體驗。在渲染中將樂器的聲音特色發揮到極致，在想象中將樂器的使用場景進行大膽的假設，極大地發揮了用語言藝術表現聽覺藝術的表現手法。

二、《文選》“樂器賦”的文化意蘊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談到，楚漢浪漫主義是主宰兩漢藝術的美學思潮。漢賦如壁畫等工藝品，是一個琳瑯滿目的世界，這主要體現在漢賦的極力鋪陳，“賦體物而瀏亮”。儒學和經學是兩漢時期重要的思想基礎，到漢武帝時期，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得儒學的官學地位得到鞏固，所以在王褒《洞簫賦》以及馬融《長笛賦》中，可以看到儒家思想的影子。

比如王褒《洞簫賦》中，“慈父”“孝子”“從容中道”等語句多少體現出儒家的長幼尊卑的秩序要求以及“中庸”的處世之道。馬融《長笛賦》雖未直接體現，卻隱約中契合儒家“和”的思想，文中提及笛聲義理如孔孟德行，也表明作者認可儒家的思想傳統。

魏晉時期是一個相對動蕩的時期，門閥士族階級占據了舞臺中心。在社會戰亂頻繁的時代，許多士人階層選擇避世的態度，實則是一種更為超脫自在的選擇。李澤厚先生將這種狀態或者說產生這種情況的原因總結為“人的自覺”，“他恰好成為從兩漢時代逐漸脫身出來的一種歷史前進的音響”{1}，魏晉風度使得當時士人階層更多地關心人自身，所以更多的是對生死的感慨和對生活的極力追求。嵇康《琴賦》以及潘岳《笙賦》在極力鋪陳琴音、笙音美妙之余，其中各種語句也可以體現出作者受當時風氣的影響。

從“樂器賦”體現出的音樂美學看，王褒《洞簫賦》體現出“以悲為美”的美學思想是對傳統美學的突破，錢鐘書在《管錐編》中提到：“曰‘悲曰‘哀，非謂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只謂聲‘和音‘好。”{2}旨在說明美的感受對人的影響。除此之外，王褒強調音樂對人心的凈化作用，“是以伯夷以之廉，顏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辯給，萬石以之訥慎”。馬融《長笛賦》強調人從音樂中領略法度的存在，提出“敦風美俗”的教化問題。基于兩漢時期的文化背景，作者在受儒家“厚人倫，美教化”思想影響的同時，又沒有完全淪為儒學的盲目追隨者，一方面秉承儒學觀念，另一方面沒有受儒家狹隘功利主義的束縛，在樂器賦中體現更為飄逸的世界觀。嵇康《琴賦》標榜遠離世俗的深沉琴德，認為琴音可以作為自己情感宣泄的途徑。潘岳《笙賦》體現在“滿堂飲酒”與“臨川送離”之時笙音的重要性。在表現樂器教化作用的同時，文章還體現出作者自己的心情，在作品中流露自己的志向。“樂器賦”集中表現了樂器聲音給人的教化作用，并作為作者本身情感宣泄的方式使得自己的意愿得以闡釋。

由此觀之，“樂器賦”表現的文化意蘊一方面受作者所處時代的影響，從而表現出與當時相契合的思想傾向；另一方面，就“樂器賦”本身而言，不同賦篇表現出不同的音樂美學，或“以悲為美”，或表達“中和”之美，此外，還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樂器的教化作用，既有儒學的經世之道，又有道家的灑脫飄逸之感。

通過對《文選》“樂器賦”表現手法和文化意蘊的簡要分析，可以大致看出“樂器賦”由于成文于不同的時期，處于兩漢時期的王褒《洞簫賦》、馬融《長笛賦》受漢代儒家思想的影響，加之漢代讖緯以及經學興盛的原因，在此兩賦篇中集中體現出賦作為教化的工具的存在。樂教同詩教，亦講求“溫柔敦厚”。成文于魏晉時期的嵇康的《琴賦》以及潘岳的《笙賦》，則體現出更多文人自己的心理狀態。極力講求鋪陳，抒發情感。這又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魏晉風度相契合。

賦作為一種極為特殊的文體，極力鋪敘的筆法使得器物的特征在文人的筆下發揮到極致，文人在抒發中得到自我的肯定，又在藝術的滿足中升華自己的人格魅力。而樂器作為文人筆下的描寫對象，通過描摹樂器的聲音，將人的喜怒哀樂與樂器的聲音融合，“樂器賦”作為音樂文學作品，反映了漢魏音樂藝術的發達，同時也為后來文學作品對音樂藝術的描寫積累了藝術經驗。

{1} 李澤厚：《美的歷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22頁。

{2} 錢鐘書：《管錐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508頁。

參考文獻：

[1]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 李澤厚.美的歷程[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3] 陳宏大，趙福海等.昭明文選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

[4] 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