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鳥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薛曉源++胡運彪

飛著，飛著，春，夏，秋，冬，

晝，夜，沒有休止，

華羽的樂園鳥，

這是幸福的云游呢，

還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時候也飲露，

饑的時候也飲露，

華羽的樂園鳥，

這是神仙的佳肴呢，

還是為了對于天的鄉思？

是從樂園里來的呢，

還是到樂園里去的？

華羽的樂園鳥，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覺得你的路途寂寞嗎？

假使你是從樂園里來的，

可以對我們說嗎，

華羽的樂園鳥，

自從亞當、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園已荒蕪到怎樣了？

——戴望舒《樂園鳥》

這里引用的詩作，是中國現代詩人戴望舒對天堂鳥的詩意描述，文字凄美，意境迷離，一股憂慮和悲切的情緒撲面而至，讓人流連，讓人感傷。關于天堂鳥，檢索中文的文獻，尚未發現比戴望舒更早的描述和詠嘆，《樂園鳥》可能是中文對天堂鳥最早的吟詠——雖然有人試圖證明早在明朝就有人在海外貿易中發現天堂鳥華麗的皮毛，但尚未得到學術界的普遍認可。這首詩作可能是戴望舒在留法期間看到天堂鳥的標本和圖片，在孤獨和迷離中，對美好的事物和遠隔萬里之遙的愛情的吟詠和呼喚，迷離的意境中散發著美麗和憂愁，哀感頑艷，感人至深。詩中，詩人對“樂園鳥”發出反復的呼喚與詢問，四節詩中發出“五問”：一問樂園鳥的飛翔 “是幸福的云游，還是永恒的苦役？”二問樂園鳥無論饑、渴都不放棄“飲露”——“這是神仙的佳肴呢，還是為了對于天的鄉思？”三問“是從樂園里來的呢，還是到樂園里去？”五問“自從亞當、夏娃被逐后，那天上的花園已荒蕪到怎樣了？”

如果我們透過詩人戴望舒的詩意描述，去追問天堂鳥的博物學的認識歷程，或許我們可能會還原詩作的具體場景，能夠嘗試回答詩人的疑惑和無休止的發問——天堂鳥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華羽天堂鳥的飛翔是幸福的云游，還是永恒的苦役？本文將嘗試梳理博物學家對天堂鳥的描述和認識的過程。在對天堂鳥的博物學描述中，法國博物學家弗朗索瓦·勒瓦揚、英國博物學家約翰·古爾德、阿爾弗雷德·華萊士和美國博物學家愛略特的研究最為顯著，且影響深遠，天堂鳥以及畫作和他們4個人的名字緊密聯系在一起。他們對天堂鳥的文字描述和相關畫作，可以回答詩人和國人對于天堂鳥的好奇和驚訝。

勒瓦揚

勒瓦揚是法國人，出生于荷屬圭亞那，喜歡探險。其所著的《天堂鳥自然史》（1806年）是當時關于天堂鳥資料最全的一本著作。愛略特先生在《尋訪天堂鳥》（1873年）一書中對《天堂鳥自然史》做出了高度評價，說其是“到那個時期為止有關天堂鳥的出版物中最精致的一版，且有了詳細描述” 。勒瓦揚沒有去過極樂鳥的分布區進行過探險考察，在他的《天堂鳥自然史》一書中，所有的圖片都是依據剝制標本繪制，有些鳥類的效果難免受到他所觀察的標本所限。

古爾德

英國著名博物學家約翰·古爾德不僅是一個鳥類學家，還是一個畫家和成功的出版家。他團結和吸引了一大批知名的博物藝術家，如愛德華·利爾、德國博物繪畫大師約瑟夫·沃爾夫，以及他的夫人伊麗莎白·古爾德。古爾德出身貧寒，但他勤奮，遠涉重洋，在澳大利亞采風接近3年，出版《澳大利亞鳥類》《澳大利亞哺乳動物》等著作，被譽為“澳大利亞鳥類研究之父”。他一生出版50多本鳥類專集，并與他人合作繪制了5000多張手繪圖。

古爾德和達爾文是好朋友，古爾德命名了達爾文從加拉帕格斯群島帶來的十幾種鳥類。這使達爾文非常震驚。達爾文著作《小獵犬號動物志》中“鳥類卷”插圖就是聘請古爾德及其夫人繪制的。

在古爾德的作品中，并沒有專門出一本專著來描寫天堂鳥，他對天堂鳥的研究主要體現在其著作《澳洲鳥類》和《新幾內亞和鄰近巴布亞群島的鳥類》之中。不同于勒瓦揚，古爾德曾在澳洲進行過標本采集和探險等活動，也曾在野外觀察過一些活著的天堂鳥，所以在古爾德的繪畫中往往會有天堂鳥生活場景的展示，而勒瓦揚的繪畫中只是展示了鳥的姿態。盡管古爾德只在野外見過一兩種天堂鳥，但他根據別人的描述便繪制出了生活場景的效果，實屬不易，體現出了其作為一位鳥類學家的實力。古爾德有著自己的標本制作公司，所以有機會接觸大量的鳥類標本，這一點在其畫作中也有著明顯的體現。勒瓦揚的作品中基本上每幅畫只有1只鳥類，而在古爾德的作品中一幅圖中往往同時包括了雌雄或者幾只雄鳥，讀者可以從一幅圖中清晰地看出雌雄個體之間的差異，這也從側面佐證了他的收藏和涉獵標本之豐富。

華萊士

阿爾弗雷德·華萊士也是英國人，比前兩位名氣要更大些。他將博物學家、探險家、地理學家、人類學家與生物學家等稱號集于一身，足見其成就之大。華萊士最為人所知的成就就是同時獨立地和達爾文提出了“自然選擇”這一理論。

華萊士對天堂鳥的描述與研究主要體現在《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一書。相比勒瓦揚和古爾德，華萊士是親身前往這些地區采集并觀察過幾種天堂鳥，他對天堂鳥的了解要遠比前兩位深入和細致，這也體現在他的繪畫和文字描述中。在《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一書的配圖中，往往都帶著生境的信息，而且鳥類并不只是靜態的展示，往往兩只或者多只一起，個體之間有一些行為上的互動，例如求偶炫耀和同性之間的競爭等。書中他一共收錄了18種天堂鳥，但他并不確定是否該將其中的輝亭鳥列為天堂鳥類群。事實證明他的這種疑惑是對的，后來的鳥類學家證實輝亭鳥確實不屬于天堂鳥，而是園丁鳥的一種。

華萊士先后在馬來群島徘徊逗留十余年，主要目的就是發現和捕捉天堂鳥。在《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中，華萊士講到他歷盡艱辛發現天堂鳥的故事，很令人感動。天堂鳥的棲息地，不但路途遙遠，而且一般是在野獸出沒的叢林之中，當地土著人把天堂鳥看做是神鳥，千方百計阻攔捕獵計劃，常常令華萊士無功而返。華萊士在病中恍然大悟，開始花錢雇傭土著人前去捕獵，結果大有斬獲。最終華萊士獲得了大量天堂鳥的標本，還雇人捉到了兩只活的天堂鳥，華萊士費盡心思把它們帶回英國，在動物園進行展覽，結果萬人空巷，引起極大轟動，天堂鳥靚麗的身姿和璀璨的色彩讓人們稱奇不已。endprint

愛略特

美國博物學家愛略特先生出生于紐約，是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創始人之一，也是美國鳥類學會和法國動物學會的創始人之一。1869年至1879年，他在倫敦進行學術交流，勤勉寫作，于是有了《尋訪天堂鳥》一書的出版。鑒于當時關于天堂鳥的描述雜亂無章，愛略特整理了自雙名法的創始人林奈發表《自然系統》第十版以來關于天堂鳥的著作和論文，對歷史文獻一一梳理。

《尋訪天堂鳥》中精美的彩色手繪圖片是德國博物繪畫大師約瑟夫·沃爾夫精心繪制而成，栩栩如生地再現了天堂鳥，可謂張張經典。該書是對當時所有已知天堂鳥的一次詳細的梳理呈現，盡管今天看來，有些種類的描述過于簡單，分類也存在問題，但通過此書，讀者將很好地了解各種天堂鳥的發現歷史、命名的改變。

如何欣賞天堂鳥的美麗？

如何欣賞這些美麗的天堂鳥，也引起不小的紛爭和熱議。不是所有天堂鳥都有靚麗的身姿和璀璨的色彩，只有一部分雄性的天堂鳥才擁有上天所恩賜的美麗和魅力。總結前人的審美描述和經驗，要取得愉悅的美感，須從靜態和動態兩個維度去欣賞天堂鳥之美。

從靜態上觀察，天堂鳥之美符合認知發生學的規律。歐洲人最早發現和得到是天堂鳥的標本，在華萊士之前，人們基本沒有看到活的天堂鳥。對于天堂鳥的美麗，人們主要關注點是：

一是雄性天堂鳥奇異身形讓人感到匪夷所思。有些雄性天堂鳥身體長出奇異的飾羽，有兩線，有六線，有十二線。有的飾羽直挺，翹首而立，神采奕奕。有的飾羽柔軟彎曲，嫵媚可愛，優雅動人。

二是奇特的羽毛。有些雄性天堂鳥的羽毛頎長豐美，造型多姿，形狀奇特。有的天堂鳥的部分羽毛可達60-70厘米長，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三是羽毛色彩璀璨，五顏六色，交相輝映，仿佛是天邊的云錦，又像是雨后七彩繽紛的彩虹，讓人目不暇接，只有嘖嘖驚嘆。華萊士飽含激情寫道：“天堂鳥，它們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全身五彩斑斕的羽毛，碩大艷麗的尾翼，騰空飛起，有如滿天彩霞，流光溢彩，祥和吉利。” 當地居民深信，這種鳥是天國里的神鳥，它們食花蜜飲天露，造物主賦予它們最美妙的形體，賜予它們最妍麗的華服，為人間帶來幸福和祥瑞。

從動態上觀察，天堂鳥之美：

一是羽翼豐滿多姿。雄性天堂鳥向雌性求愛，在大地上、在樹枝上、在天空中，來回擺動游弋，羽翼縱橫展合，婀娜多姿，萬般風情。看過雄性天堂鳥表演的人說過：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

二是五光十色的羽毛，在陽光照射之下，在旋轉流動之中，發出靚麗的金屬般的色彩。柔軟光滑的羽毛竟然能發出具有質感炫目的金屬般的色彩，柔性與剛性的完美結合在天堂鳥的羽翼中得到無與倫比的呈現。華萊士衷心贊美道：“金屬絲般的羽毛裝點其身體，有些從頭部、背部或肩部伸展出來，絢爛無與倫比。”

從博物繪畫

看對天堂鳥的認識過程

從博物繪畫的美學效應來審視勒瓦揚、古爾德、華萊士和愛略特這4位博物學家的作品和相關畫作，可以看出博物學對天堂鳥認識、理解、描述和表現的知識和審美細化、深化的過程。

勒瓦揚的作品和相關畫作，是建立在對天堂鳥標本的認識和識別上，通過美好的想象去還原天堂鳥的美麗的顏色和奇特的倩影，刻畫筆觸比較細膩，但是造型略顯板滯，況且構圖有點單調，每幅畫作描繪的都是單一的雄性或者雌性的天堂鳥，畫面背景知識闕如。

古爾德和他團隊繪制的天堂鳥，是在實地考察和見識大量標本基礎上，進行了詩意的描繪，形象生動，色彩鮮艷，雌雄鳥類交織薈萃，美麗的羽毛與奇特異國風情交相輝映。他們細致繪制天堂鳥生活場景：瑰麗的植物，奇異的花草，一抹彩云，一片藍天，建構天堂鳥豐富多彩的生活世界。看了他們繪制的天堂鳥圖片，宛然置身于閬苑仙境、天堂圣域。

華萊士著作的配圖，是以木刻黑白圖片的形式構成的，構圖豐富多彩，刀法蒼勁有力，天堂鳥的造型奇特而富有很強的表現力，質感很強，線條飽滿，給人以深刻的印象。比較遺憾的是色彩璀璨是黑白木刻圖片無法表現出來的。

愛略特天堂鳥著作的繪圖是德國博物繪畫大師沃爾夫精心繪制的，畫面色彩典雅穩重，構圖更加精致，雌雄天堂鳥與它們孩子親密偎依，一片和諧景象。

勒瓦揚的作品以逼真見長，古爾德的作品以生動瑰麗見長，華萊士著作的配圖以豐沛線條見長，愛略特天堂鳥著作的繪圖以典雅見長。勒瓦揚、古爾德、華萊士著作的配圖著作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匯編出版，愛略特天堂鳥著作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屆時，中國讀者將能夠一睹它們在博物繪畫大師筆下的風姿和芳容。

欣賞與觀看天堂鳥，對于今天的我們，有若干啟示：

其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天堂鳥的美麗，驗證莊子在《知北游》所說的這些話，讓我們心悅誠服于造化之神奇，學會理解和欣賞萬物自然之美。

其二，天下奇異之萬物常在險遠之地，非有毅力與膽識奇異之人不能一睹其風姿。誠如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所說：“古人之觀于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天堂鳥身處當時遠離文明世界的澳大利亞和新幾內亞，其發現和描繪歷經艱難困苦，非直接體驗者不能想象其承受的痛苦與快樂，這充分驗證王安石所描述的險遠的生活經驗。

其三，要學會正確面對美的事物，人的內心要常懷有柏拉圖式的愛，對待美好的稀缺之物，遠觀而不近玩，欣賞而不占有。西方王侯將相、達官貴婦頭上天堂鳥的羽毛爭相斗艷之時，正是天堂鳥日漸稀少之日，即使今天我們在天堂鳥的故鄉新幾內亞，也很難一睹天堂鳥的芳容，在某些地區很多天堂鳥已經絕跡或者正瀕臨滅絕之境。看到天堂鳥的標本，敬畏自然的信念，相信會在每個熱愛大自然的人們心里油然而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