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馬（小小說）

阿蠻

連隊那匹栗色馬老得不能再老了，養馬的老農墾請示連長如何處置，連長說按老規矩。

所謂老規矩就是放逐，把老馬趕到深山里讓它自己死去，或讓豹子和熊吃掉。我們上山伐木，?？煽吹揭桓备瘪R骨架子。不過馬死的情景人看不到，人于是便心安理得。

不想連長的話恰好被我的同學任三聽到，說與知青伙伴聽后都說太可惜了，與其拿馬喂野獸不如拿它喂人。便找到連長，先齊齊地背一段毛主席語錄，節約每一個銅板，為著戰爭和革命事業。然后七嘴八舌說，把馬放逐到山里不符合毛澤東思想，應該殺了給大伙吃，我們好幾個月沒有吃肉了。連長背語錄常常出錯，便不敢反駁，只說連隊沒有人殺過馬，交給你們能行？任三趕忙點頭道，好說好說，除了人以外殺什么都可以。

一干人歡天喜地撲向馬廄拉馬。

把馬韁繩拴在寨門外那棵橡膠樹上，卻不知該如何動手，都圍著馬議論不歇。有的說先捅心臟，有的說先剜眼睛，有的說拿鐵錘照馬的腦門心一錘下去就了事。

那馬仿佛聽懂了人話，本來蔫耷耷的頭便突然昂起，眼睛睜圓鼓出黯綠黯綠的情緒，兩條前腿猶憤憤然不住刨地。

眾人看見，都退后一步顫顫的不再說話。任三拿把尖刀背在身后接近馬，那馬亦似乎早把他看穿，躲閃幾步便揚起前腿站立，發出一聲嘶鳴，居然響亮，震得橡膠葉簌簌飄落。都說太奇怪，從沒聽到它如此叫過，莫非是抗議人們殺它？

便有人拉了任三說，不吃肉也罷，還是放到山里算了。那咋行？任三圓眼一瞪，扭著頭說，連馬都殺不死讓連長笑話！干脆把尖刀扔了，跑回宿舍拿來長把剽草刀，寬寬的刃口前頭一道彎，把手一拍刀一橫喊聲讓讓讓讓，眾人便退后幾步形成一個大圈。任三冷不防跨上前便是一刀，距馬兩米遠以長刀去夠。誰知馬頭一偏，刀鋒閃過只剽下一團馬鬃。圈外哄聲四起，任三便有些急，搶上一步把刀掄圓又砍下去。卻是砍在馬背上，立即翻開一道血口。馬疼痛，后腿一蹬便奔起來讓韁繩系著圍橡膠樹轉。

任三見一刀得手，頗得意，大膽靠攏照準馬脖子又是一刀。只聽咔嚓一聲，刀與馬頸骨硬碰硬較量出一聲脆響。眾人便指了長刀喊，缺了，任三，缺了！

刀缺了。任三一愣神，那馬卻奮力一沖，前腿彎便把他撞個仰翻叉，眾人啊的一聲叫出。任三就地一滾翻身爬起，刀已扔在馬腹下。又見馬眼圓瞪，猙猙然憤怒之光可見，任三驚出一身冷汗，煞白了臉便扯起嗓子喊，猴兒、吳丁、小甘，把刀拿來，都站起看個卵！

那三人恍然醒悟，便跑去拿了長把刀來圍著馬躍躍欲試。將馬趕開幾步，任三重又拿到自己的刀。雖然缺了一塊，仍一刀當先照馬脖子又砍。另三把刀也一齊殺向馬頭、馬背、馬肚、馬屁股、馬尾巴，霎時只見刀光亂閃，血雨腥風，人性狂野，馬目仇視。有女生見不得血的便哇哇吐出午間吞下的米飯韭菜木薯湯。

頃刻過去，砍殺戛然而止。卻見那馬血肉模糊的居然往人圈外沖。那邊觀者一片驚叫惶惶然讓出一條路，看馬跑往南溪河邊。原來混亂中有刀竟把韁繩砍斷。任三持刀領頭又向馬追去，猴兒、吳丁、小甘亦相跟而上?？諘缂澎o的河灘便升起一片肅殺之氣。

畢竟那馬是老得不能再老了，且又多處刀傷血流不止，沒跑多遠便站著不走了?；仡^望一下，見后邊人群緊追不舍，便悲哀地偏過頭去只拿眼晴看小河那邊。鼻息也奄奄地噴著氣，馬尾輕搖，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任三等人趕攏，分四方將馬圍定，拿起刀卻又不知如何下手了，靜靜地站一會兒，卻見那馬斜斜地轟然倒下，把地上那汪黑血濺出丈多遠。任三等人頭上、臉上、腿上、雙手皆沾滿馬血，一身匪氣。

轟動一時的虐殺總算結束了，每人都分到半碗紅燒馬肉。早先聽說馬肉是酸的，現在才曉得其實不酸。只是燒了很久都不爛，連隊男知青一個個嚼得腮幫子痛。女生們則多數怕吃，有的一端著碗又是嘔吐。一天過去，知青們居然悄靜，仿佛經過一次洗禮。其后許久，連隊如有馬老邁了便早早賣與山里瑤族，再無人提議殺馬吃肉。

后來在城里知青們聚會，都發出沉重嘆息，說，我們那時被文明放逐，自己也放逐了文明，才如此殘忍地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