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克利案“一石兩鳥”

林海

約翰·欣克利是一位石油大亨的兒子。他精神壓抑成疾，因迷戀朱迪·福斯特，而試圖于1981年3月30日刺殺美國總統里根。刺殺雖然未遂，卻傷及無辜，擊中了前白宮新聞秘書布萊迪。這位布萊迪先生從此半身癱瘓，并終生致力于槍支管制立法，最終推動1994年的槍支管理法案出臺。欣克利本人卻因精神障礙而被判無罪——這一案件也推動了美國精神障礙抗辯立法的改變。

為引女明星注意而模仿影片行刺

像美國歷史上多起刺殺總統案一樣，欣克利（John Hinckley，Jr.）行刺里根總統案撲朔迷離，錯綜復雜，眾說紛紜，其真相究竟如何，至今仍是難解之謎。

1981年3月30日，里根前往位于華盛頓的希爾頓飯店，出席產聯-勞聯下屬的建筑工會大會并發表演講。結束后，里根經側門離開飯店，從一排記者和攝像機前走過，正待上車之時，混雜在記者群中的欣克利掏出手槍，瞄準總統連開六槍。里根當即摔倒在地，血從他胸部汩汩流出。人們驚慌失措，趕忙把里根送往醫院搶救。這一槍正打在里根左肺部。如果再往中間挪3厘米，里根的老命就保不住了。經過一番緊急搶救，里根總算脫離了生命危險。

兇手被警衛人員當場抓獲。警方根據從兇犯身上搜出的證件和鑰匙等線索，迅速追查到刺客住處。這個名為欣克利的兇手出身于石油豪門。父親是科羅拉多州一家石油公司的總裁，與后來的總統老布什等權貴有生意往來，得知行刺案后，不惜破費重金，聘請著名律師和專家證人出庭，以精神錯亂為由，為兒子進行無罪辯護。那么，這位欣克利先生是否存在精神障礙呢？他又為何行刺美國總統呢？

有人分析，從社會學的角度看，欣克利有點兒像當代美國社會中的“雅廢”，又稱“年輕的都市失敗者”（Young Urban Failure）。這類人的品位并不低，且小有藝術天賦，但是，在金錢社會的無窮欲望和殘酷競爭的壓力下，幻想破滅，憂郁頹廢。他對父母編造假話，說碰上了蒙面大盜，錢財被劫，自己連驚帶嚇，身患重病，需要回家養病。返家后，欣克利父母見兒子身體尚好，不像有重病的樣子，只是精神疲憊，郁郁寡歡，便建議兒子去看心理醫生。

在寫給醫生備案的個人介紹中，欣克利主動“交代”了自己對電影演員朱迪·福斯特的迷戀。福斯特在影片《出租車司機》中出演雛妓。欣克利不僅對福斯特一見鐘情，而且對影片中的男主角羅伯特·德尼羅極度崇拜，刻意模仿。在影片中，德尼羅扮演的司機孤寂落魄，一事無成，情場失意。他留下一封“訣別信”后，鋌而走險，企圖行刺總統候選人。陰差陽錯，這位司機行刺未遂，但歪打正著，擊斃歹徒，救出妓女，成為了英雄人物，贏得了媒體和意中人青睞。

實際上，欣克利并不是沒有機會認識意中人福斯特。1980年代，他在耶魯曾多次與福斯特迎面相遇，但卻臨陣怯場，沒膽量正面搭訕，欣克利只好側面迂回，多次給福斯特打電話、寫情詩、送鮮花，結果卻是沒有音訊。追星不成，欣克利極度沮喪。他暗下決心，要像“出租車司機”一樣，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贏得意中人的愛慕。于是，他尾隨正在全國各地競選連任的卡特總統，企圖行刺。1981年3月下旬，欣克利前往首都華盛頓，住進距白宮只有兩街之遙的一家旅館，根據白宮提前公布的總統日程安排，開始謀劃行刺里根。

行刺前兩小時，他模仿《出租車司機》中的情節，給福斯特寫了一封情深意長的訣別信：“親愛的朱迪，當我行刺里根時，我本人極有可能當場身亡。所以我現在給你寫這封信……向你承認，我之所以鋌而走險，實因迫不及待地要感動你的芳心……以犧牲我個人自由，甚至可能生命的方式，希望能夠改變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在事后對于欣克利的審判中，這封意亂神迷的訣別信至關重要，不但扭轉了整個局勢，還成為了辯方律師證明被告精神錯亂的重要證據。

欣克利入獄后，聯邦政府起訴他犯有非法購買、擁有、使用槍支和謀殺總統、重傷四人等十三項重罪。欣克利雖然“罪大惡極”，但在正當程序的保護之下，仍然得到了公正處置。控辯雙方都派出精神病專家，與欣克利反復接觸交談，觀察談吐舉止，診斷心理精神，長達三個月之久。他們還對與欣克利打過交道的各界人士進行了認真調查和取證。

精神障礙，舉證責任從此“倒置”

1982年4月27日，聯邦法院開庭，正式審理欣克利案。控方律師和醫學專家認為，欣克利雖然精神怪異，行為乖張，不可理喻，但他并非醫學意義上的精神病患者；他謀劃行刺卡特總統和刺殺里根總統之舉，并非精神失常，鬼迷心竅，而是在神智完全清醒的情況下，蓄謀已久，冷血實施。因此，他應對自己的行為負刑事責任。

對此，辯方反駁說，欣克利毫無政治動機，手無縛雞之力，甘冒殺身之禍，以荒誕不經的方式追星，其想法和行為大異于常人。從醫學角度而言，他是一個典型的“妄想狂”型精神病患者，把自己與電影《出租車司機》中的虛構角色混為一談，異想天開，神智錯亂。因此，被告不應負任何刑事責任。在法庭上，辯方呈送了欣克利寫下的《訣別信》，給陪審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美國的刑事訴訟程序中，涉及精神病無罪辯護的規則主要有兩條：一為“麥納頓規則”（M’Naghten Rule），又稱“對錯規則”，即如果被告人因某種精神病影響而缺乏理智，在案發之時不知其行為的性質或對錯，則被告不負任何刑事責任。另一個則是“德赫姆規則”（Durham Rule），又稱“結果規則”。“德赫姆規則”的定義頗為寬泛，甚至連“情緒殘疾”（Emotional Disability）也算精神疾病。根據這一規則，只要被告的行為系由于精神錯亂或情緒殘疾所造成，則他對于這一結果不負任何刑事責任。

依照當時的聯邦刑事訴訟法，在涉及精神病無罪辯護的刑事案中，控方負有舉證責任。可是，由于精神病鑒定并非“科學”，判斷一個人是否患病及其嚴重程度的標準，常常有很大的不確定性，致使控方很難毫無爭議地證明：案發之時被告的神智百分之百正常。僅憑欣克利留下的那封訣別信，辯方就可以提出合理挑戰，斷言欣克利鬼迷心竅、精神分裂。

與此同時，美國法律還規定，只有當控方呈堂的證據確鑿無疑，達到“超越合理懷疑”的嚴格標準時，陪審團才能將被告定罪。庭審時，欣克利父親出庭作證，老淚縱橫，使陪審團深受觸動。他痛苦地回憶說，兒子自幼膽怯害羞，與人為善，若非意亂心迷，精神分裂，絕對不可能鋌而走險，干出謀殺總統這種駭人聽聞的暴力罪行；自己身為父親，常年忙于生意疏忽了對兒子的教育，且急躁處理過于簡單粗暴，未能發覺孩子的心理疾患，反而將兒子掃地出門，以致鑄成彌天大禍。

最終，1982年6月21日，陪審團裁定：欣克利無罪，理由是他作案時精神錯亂。法官宣布：把欣克利送往華盛頓市一所名叫圣伊麗莎白的精神病醫院，接受監護治療。欣克利本人無動于衷。他的父親百感交集，案后辭去公司要職，捐贈巨額財富，在華盛頓市郊成立了一個資助精神病研究和鑒定的醫學基金會。在精神病院，欣克利接受治療。1984年圣誕節前夕，即判決僅兩年后，據醫生診斷，認為欣克利病情大有好轉。經院方同意，每逢節假日，欣克利可以在醫務人員監護下，回家與父母團聚。對此，里根夫人南希大驚失色，公開抱怨，她對媒體表示：“我和我的家人對這一裁決深感失望！”

同時，法律專家們也對于精神障礙抗辯“過寬過松”的情況提出了許多意見。就在欣克利被宣布節假日可以回家團聚的1984年，國會通過了《精神病辯護改革法》，“從嚴控制”刑事案中的精神病無罪辯護。該法規定，今后在此類案例中，改由辯方陣營承擔舉證責任。若證據稍有漏洞，不能達到說服陪審團的嚴格標準，則認定被告因“精神障礙而無罪”的主張無法成立。此款法案改變了有利于嫌犯的舊規則，增加了辯方打贏官司的難度。此后數年，美國各州也紛紛修改法律，越發嚴格限制精神障礙無罪辯護的濫用。

除此之外，欣克利案還間接推動了槍支管理法律的演變。在欣克利刺殺里根案中，前白宮新聞秘書布萊迪被擊中頭部，造成終生半身癱瘓。此后，布萊迪身殘志堅，堅持不懈，極力爭取槍支管制立法。1994年2月，國會終于通過了有關槍支管理的《布萊迪法案》。該法規定：第一，購槍者需要五天的等待期；第二，等待期間，警方將對購槍者的背景予以調查，確保罪犯、精神病患者不得購槍；第三，警方對槍支買賣進行登記，記錄將保持二十年。這一法案對于購槍的程序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控制。在這個意義上，或許這亦是欣克利案留給美國法律制度的另一重要“成果”。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